“真不好意思,同學,你們那一屆學生畢業以后,嬋娟也辭職走了,而且是不告而別,我也沒有她的聯系方式,真的幫不了你啊。要不……要不你再問問她從前打工的地方吧”。曹老師的話伴著劇烈的咳嗽聲讓我清楚的嘗到絕望的滋味,就像沙漠旅人遇到海市蜃樓。要知道,嬋娟打過工的地方我幾乎都已找過,一無所獲,而曹老師已是我最后的希望。
看著曹老師滿鬢的斑白、彎下的腰背,我放棄了無謂的追問,留下果籃,離開了曹老師的家。
華燈初上,夜色霓裳,豆大的雨滴密密麻麻的打在前擋風玻璃上,擾亂著我本已紛亂的思緒。十字路口,紅燈,停車,收音機里響起了熟悉的歌聲:“把所有的春天都揉進一個清晨,把所有停不下的言語變成秘密關上了門。”白天曹老師家里的話再次涌向大腦,終于,眼淚忍不住涌出并爬滿我的臉,我打開車窗,讓冰冷的雨水迎面撲來。
嘀嘀嘀嘀!后車不斷催促的喇叭聲讓我意識到紅燈已經變綠,我揉了揉眼睛,踩下油門,駛上被路燈和霓虹燈照得色彩斑斕的柏油馬路。
三個月前,大學畢業五周年同學聚會定在了學校旁邊的老飯店。聚會一類的群體活動對于我來說,就像水對于貓,只有恐懼和厭煩。但作為僅有的幾個畢業后留在這座城市的同學,我只能硬著頭皮參加,因為,需要我們要買單。
五年,長到可以改變一個人,短到不足以改變一個人,而我,屬于后者。同學聚會在一種我看來有些虛幻的氛圍中開始。原本害羞的亞明嘬著香煙頻頻起身侃侃而談,原本陽光帥氣的曉靚挺著碩大的啤酒肚大快朵頤,而我,一如既往的沉默少言。
“你們知道嗎?嬋娟到畢業都沒治好,一直不能說話”。旁邊女生桌上姍姍的話吸引了我的注意。
“啊?不會吧,她出院以后看起來挺好的,沒什么不一樣的啊”。一個胖胖的,我已叫不上名字的女同學問。
“才不是,我也是后來才聽說,那次撞擊損壞了她的什么神經,導致說不出話”姍姍說道。
“怪不得,現在想想,后來去圖書館借書,她都不說話了”。
“你們說誰呢?什么聾啊啞的,還挺熱鬧”。旁邊的曉靚吐出嘴里的蝦頭問道。
“你們男的知道啥,就知道打游戲打球打手槍”姍姍說完,一桌的女人哈哈笑了起來。
“別笑了,到底誰啊?”我忍不住扭過頭問。
“呦呦呦,高冷哥也對我們女生有興趣啦,難得難得,怎么不問問我呢?我這幾年可一直等著你找我,一直為你守身如玉……”,說著,姍姍作勢欲哭。我見狀趕緊扭身回來:“愛說不說!”
“你別急啊”。姍姍忙說:“就是隔壁營銷二班的嬋娟,在圖書館打工的那個女生”。
我忽然感覺到頭有點暈,雖然默不作聲但心跳已開始慢慢加速。
“也不知道她給曹老師喝了什么迷魂湯,關系那么好,那么多貧困生,只有她得到了圖書館的工作機會,八成跟曹老師……”
“就是,要不也不至于舍身相救啊!”胖女生和幾個女生捂著嘴笑了起來。
我的頭仿佛挨了一悶棍,猛的站了起來想要掀翻桌子,可酒精的作用讓我的手綿軟無力,我只好頹然放手,像一具僵尸慢慢的向門口踱去,旁邊的一切都變得悄然無聲,眼前的景象飄然搖晃。后來,我只記姍姍在我身后癡癡的盯著我,一張一合的嘴未發出任何聲響。
那是大二下學期的第一天,小雨,微風。爸爸的生活費還沒打到我的卡上,我用貧困補助金充進飯卡并在食堂吃了晚飯。同寢室的同學都去了網吧通宵,他們并沒有叫我,因為網吧一晚要15塊,這顯然超出了我的承受范圍。
我走出食堂大門,用手接了幾滴雨水,心想:看來籃球也打不成了。時間還早,我便去圖書館消磨時光。那天晚上小雪值班,她應該是第一天在圖書館工作,因為之前并沒見過她,這是我猜的,她的名字應該是小雪,因為她看上去純潔質樸還有驕傲,這也是我猜的。
兩個小時里,我一個字也沒讀進去,眼睛或直視或偷瞄沒有離開小雪哪怕一秒鐘,沒錯,我一見鐘情了。
捱到閉館的時間,我拿了一本《京華煙云》交給她,她接過書愣了一下,抬頭微笑,登記,然后把書交給我:“同學,書好了,請在一個月內歸還……嗯……我也很喜歡這本書”。
我沒說話,裝做滿不在乎的逃離圖書館。我想如果再晚一秒鐘,我的心可能就無法老老實實的呆在胸腔里了。
第二天下午,學校籃球聯賽第一輪,我第二次見到小雪,我在場上,她在場邊。
籃球賽是我大學生活中最愜意的活動,因為場上的球員都穿著同樣的衣服,流著一樣咸味的汗水,沒有高低貴賤之分,而我,長的比他們帥,投的比他們準,得到的尖叫比他們多。
那天我發揮的異常出色,獨得20分,并且防的對方得分后衛吃了鴨蛋,我們系隊也大比分戰勝對手。
比賽結束以后,姍姍拿著功能飲料和毛巾在我旁邊嘰嘰喳喳的說個不停,而我偷偷在場邊尋找小雪的身影,但很明顯,她已經走了。
姍姍是我的女朋友,她自封的,姍姍是我們的系花,眾所周知的。在所有人的眼里,我根本沒理由不喜歡姍姍,她有當局長的爸爸,漂亮的面孔,婀娜的身材,活潑開朗的性格,還有對我的一往情深,然而,在我眼里,這些反而是我不能喜歡她的理由。如果姍姍是一只漂亮的孔雀,那我就是一只臟兮兮的毛毛蟲,即使再帥,也是毛毛蟲。
后來的每天晚上我都去圖書館,小雪的衣服幾乎沒換過,學校社團發的白色文化衫,藍色牛仔褲,無品牌標志的白色旅游鞋。每次在圖書館,我都會選擇門口書架角落的桌子,那里不起眼卻能清晰的看到她。在短短的兩個小時里,我不停的用看書的間隙看著她,或者說用看她的間隙看書。我不確定她是否注意過我,這讓我失望又釋然,因為我們是同一類人:卑微卻無腦驕傲。
一個月以后,我去圖書館還書,在那本《京華煙云》第一頁夾了一張紙條:我喜歡你。我想不起來我寫那張紙條的勇氣源自何處,只記得那一晚我過的冗長輾轉;我想不起來我把書遞給她時我的手是否有過顫抖,只記得她翻開書那一刻緋紅的側臉;我想不起來我離開圖書館時步伐的先后輕重,只記得她迅速把紙條塞進口袋裝做若無其事的招呼下一個還書的同學。
如今想來,可能我們都一樣。
那天過后,小雪再沒去過圖書館,也沒出現在學校的任何地方,人間蒸發一般。
再次見到小雪,已經是大三開學的第一天。9月4日,小雨,微風。晚上,我習慣性的坐在了圖書館第一排的桌子旁,圖書館前臺空空如也。我打開那本《京華煙云》,怔怔發呆,閉館時間,我將書放回書架,走到門口時,我猛然發現小雪坐在那里,馬尾辮搭在白色襯衫上,一如既往。我揉了揉眼睛,走了過去:“你……我……”一時竟開口無言。小雪倒是平靜如水,遞給我一張紙條,便不再看我。
我回到寢室,迫不及待的打開紙條:好好學習,好好生活。我躺在床上哭笑不得,一整晚,輾轉難眠。最后,我還是決定第二天寫了一張紙條拿去給她:“還記得之前我紙條里給你寫的話嗎?你怎么想?”閉館的時候,我還書,她同樣塞給我一張紙條:“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好好學習,好好生活”。
就這樣,我和小雪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通過這種方式交流,就像兩個接頭的特工,神秘又帶些許好笑。我們仿佛掉進一個漩渦,我追問,她逃避,周始往復。奇怪的是,我從沒想起過問她電話,微信甚至姓名,我甚至忘記還有語言可以交流。我們默契又倔強的彼此捉迷藏。直到大概一個月以后的一個晚上,小雪再次沒有出現在圖書館,我給她的紙條里寫的是:我想請你吃肯德基。
就像半年前一樣,小雪再次消失了。我從平靜到著急到憤怒再到平靜,用了整整一年的時間。在這一年的時間里,我在寢室,教室,圖書館,籃球場,食堂間來往穿梭,生活像極速爬行的蝸牛,悄然前行。我相信沒人發現我的失戀,因為除了每天嘰嘰喳喳的姍姍,沒有人真正關心我這個窮小子,當然,姍姍也不會發現,她是個粗枝大葉的女孩,這與她的外形形成了鮮明的反差,至今我也沒搞明白她為什么會喜歡我,或者,在我心里她一直都只是在戲弄我。
上課,考試,畢業,分道揚鑣,大學季一氣呵成,淡然冷漠。離開學校的那天,姍姍開著她爸爸給她買的畢業禮物出現在我面前,那是一輛福克斯RS,我很喜歡的小鋼炮。
“我送你吧,咱倆很近的”,姍姍看著我,眼神期待。我知道,她也留在了這座城市,她說是為了我,鬼才信。后來我才漸漸明白,我就是鬼,膽小鬼。
“不用了”,我轉身登上公交車,車開動的時候,學校,學校里的人,還有小雪都在我心里漸行漸遠,消失不見。我在車窗里看到倔強站立的姍姍,神情落寞,她化了些淡妝,穿了高跟鞋,美若天仙卻更加遙不可及。
“滴滴,滴滴”手機短信的聲音把我從沉睡中震醒,多日的尋找無果讓我精疲力盡。我睜開眼睛,頭痛欲裂,打開手機,是姍姍:“又喝多了吧,沒事兒別老喝酒,想知道嬋娟的事晚上7點學校門口見。”
晚上6點,我早早來到學校門口:除了新刷了漆的教學樓和陌生的保安,這座學校始終如一。圖書館門口的柏樹依然滄然獨立,我意識到,我和小雪,不對,是嬋娟,從始至終就只有一對相隔半年的對白。
“同學,書好了,請在一個月內歸還……嗯……我也很喜歡這本書”。
“你……我……”
忽然我忍不住邊搖頭邊笑了起來,笑自己可憐的自卑和自尊。
“嬋娟就是圖書館的女孩,那次學生救老師的主角,其實事情我們都知道,曹老師帶著嬋娟去學校門口搬書,一輛轎車突然失控沖了過來,嬋娟推開了曹老師,后來……嗯……你知道嗎,你太自卑,太愛惜自己的羽毛了,你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拒絕一切,算了,說這些干嘛。”
我轉過身,姍姍來了,她繼續說道:“后來大三的時候她找過我,用紙和筆告訴我,在車禍中,她的神經系統受傷導致無法再說話,她打算退學回家,叫我不要告訴你。對了,還有這個,送給你的”
姍姍從包里拿出一本書遞給我,是《京華煙云》,我下意識的翻開第一頁,拿出紙條:“這本書是林語堂用英文創作并在國外發表的,曾得到諾貝爾文學獎提名。中文版是譯文,有些地方晦澀啰嗦,書是好書,可不一定適合國人閱讀,就像人,好的并不一定適合”。
合上書,我抬起頭,姍姍在路燈的暗影處影影綽綽,黑暗中她的眼睛里閃著光亮的淚滴。我走上前,輕輕的抱住她,無言抽泣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