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舒志永遠都會記得那場家宴的味道，盡管只是清湯寡水，粗茶淡飯，只有棠梨茼蒿等鄉間野菜，可他每次回憶起來，都覺得是他這輩子吃過的最好吃的東西，也是他吃過的最舒心的一場家宴。

1.

三月，大學校園里明媚的櫻花開了一樹又一樹，轟轟烈烈，爛漫熱切，像極了許舒志對許素心大膽狂熱的追求！

第一次看見許素心，是在大學的校園合唱隊里。當許素心被老師一遍遍糾正發聲的時候，許舒志和身邊的人都實在忍不住地笑了起來。

他看著她盡管被當眾批評，臉上卻一直帶著素潔純凈的笑容的樣子，雖然嘴上嘲笑，心里卻升起了敬佩之意。而當他看到她名字的時候，不由得感嘆：還真是人如其名啊！

被什么打動的，許素心也不知道，也許是他陽光的少年心性，也許是他每天一封書信的堅持，也許是她和他共同的讀書興趣......

以前，也不是沒有人追過她，只是中學生活里，多得是寫不完的卷子，考不完的試。

盡管大學里課業輕松，可許素心也實在沒有談戀愛的想法。她覺得，在學生時代，戀愛對她來說，太奢侈！是真的覺得奢侈！

可是愛情里有句話叫：在你的生命里，總有一個人會打破你的原則，改變你的習慣，成為你的例外。

許舒志就是她生命里的例外。

大二那年的煙花三月，她和他在合唱隊相識。芳菲四月，她成了他的女朋友。

2.

籃球場上，他揮汗如雨，在球場邊接過她遞來的水和毛巾，粲然一笑后又回到場上廝殺。

圖書館的角落里，兩人安安靜靜地看著同一本書，看到精彩之處，抬起頭來，發現對面的人也剛好抬頭，相視一笑，心與心之間的默契讓他們覺得愛情充滿了神奇。

櫻花樹下，背靠而坐，念著同一首詩，看著同樣的風景！

我們分擔寒潮、風雷、霹靂
我們共享霧靄、流嵐、虹霓.....

許素心總是會很感謝上天，讓她遇到了許舒志。

他們有共同的愛好，會尊重彼此的想法，互相理解。偶爾有小吵小鬧，一封親筆書信，將一切矛盾一筆勾銷。

當許舒志跟許素心說起畢業后的打算，說起以后要跟她結婚，給她辦一場盛大的婚禮的時候，許素心既覺得幸福，又生出了隱隱的不安。

二十多年的歲月里，許素心做著家里的乖乖女，老師眼里的好學生，從來沒有在別人面前自卑過，可是面對許舒志，面對眼前這個優秀出色的少年，面對這個將會變得成熟穩重的男人，許素心會有些許自卑的感覺！

她的家在距離C市遙遠的小山村里，她是村子里多年來難得出現的一個大學生。

而許舒志，雖然不是什么富二代。可是，接近中產階級的家庭，生活不知比她父母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要好上多少倍！

每一次許舒志帶她參加各種聚會，宴會上他們對各色菜式的侃侃而談，對物質和精神生活的追求之意，許素心都會有種天壤之別，云泥之分的念頭。

好在，許舒志從不問她有關于她家庭的問題，即使很多時候許素心生活節儉得讓他都有些看不下去，做兼職累到他心疼。他也從來不會露出奇怪的眼神，反而是尊重她的想法，不去干涉她的決定！

相愛容易，相守太難！素心，你要懂得珍惜。

這是許素心的閨蜜尹思潔在跟男友第N次吵架，分分合合N次，終于徹底分手以后告訴她的。

所以許素心總覺得，她真的很幸運！

口耳相傳的“畢業即分手”的畢業季，兩人忙完各自的畢業事宜。也在C市找到了相對滿意的工作。于是打算用三年來各自存下來的獎學金和課外兼職賺到的錢在C市合租同居。

原本許舒志的父母有意幫許舒志在C市先買一套房子，可是他想了想還是拒絕了。他向來獨立自主，有著自己的想法，不想在畢業后依靠父母。

成家立業，許舒志和許素心覺得，還是先立業比較好。

許舒志身邊的兄弟對他羨慕加嫉妒，都說“互許終生”這個詞，就是為許舒志和許素心量身定做的。

畢業后一年的春節過后，他沒有提前通知就打聽了地址去了她家。她一開門驚得說不出話來來，而許舒志則笑嘻嘻地對她說，我來你家吃一頓家宴，你不會不同意吧？

許素心看著他灰頭土臉，滿頭大汗的樣子，又感動又心疼，從C市坐車到她在的縣城就要八個小時，從縣城到她的家還要走過一條崎嶇的山路，坑坑洼洼，泥濘不堪。

幫他準備好熱水讓他去洗澡的時候，她跑到廚房里，慌忙地正要丟掉媽媽準備的那些青黑難看的棠梨、茼蒿、蕨菜時。

卻被許舒志看見后一把搶了過來，他好看的眉眼微微彎起，笑著說：“蘇軾的詞里有一句叫‘雪沫乳花浮午盞，蓼茸蒿筍試春盤。人間有味是清歡。’我可不想錯過這個能夠嘗一嘗人間清歡之味的機會呀！”

她怔怔地不說話，只是眼眶里盈滿了淚花！

許父許母對許舒志的到來十分開心，殺了家里唯一一只留著下蛋的老母雞，又炒了些山上采來的棠梨茼蒿等等野菜，外加自己家菜園子里打算去賣的瓜果蔬菜，統共做了十個菜。

也不知許舒志是顧及面子，還是為了討許素心父母的歡心，吃得食指大動，比許素心陪他去過的任何一次宴會上都要吃得多。

3.

C市合租的六十平米的小房子里，許素心在工作之余學會了做很多的飯菜。

許舒志自小吃遍了山珍海味，于是成了她忠實誠懇的食客。在他的提點下，許素心的廚藝大有長進。

許舒志的工作越來越忙，常常過了飯點才去吃飯。有時忙得天昏地暗，要么隨便塞個面包就解決，要么就索性一直餓著，泡上一杯濃醇的咖啡接著奮斗。

年輕固然經得起折騰，可是再怎么折騰，身體總會經受不住。

許素心接到許舒志的同事說他住院的電話時，等不及下班就匆匆趕了過去。

急性腸胃炎，再晚幾步，就胃出血了！醫生冷著面孔對許素心說著病情，冰冷的話語侵襲著她的心，垂下的手緊緊地抓著衣角。

她轉述著醫生的話，囑咐他按時吃飯，飲食要清淡。許素心在一旁看著他笑得云淡風輕、不以為意的樣子，十分無奈地嘆了口氣。

許舒志出院后，許素心跟公司里商量，調換了上班時間。然后每天做好了飯菜騎著自行車親自給許舒志送過去，叮囑他按時吃飯，按時服藥，工作不必太拼命！

熱氣騰騰的飯菜在辦公室里香氣四溢，許舒志的同事紛紛跑過去嘗了一口，個個面露驚訝，豎起了大拇指，又對許舒志投去羨慕無比的目光。

“小志啊，下次聚會就去你家吧，讓素心嫂子給我們做一頓飯菜。”

“對啊對啊，家里藏了個美嬌娘也就算了，做飯還這么好吃，你對得起我們嗎？”

“小志，以后不要你請吃飯了，我們只要嫂子做的飯菜！”

“......”

許素心羞得滿臉通紅，許舒志卻笑得幸福滿溢。

4.

天空明朗純凈，晶瑩剔透，湛藍得像是歐美人充滿了魅力的藍眼睛，讓人難以抗拒，久久不愿移開視線。

許舒志的事業蒸蒸日上，業績突出。公司里派他去北京總部工作和學習一年。

許素心一邊收拾著東西，一邊不停地囑咐他：“你要按時吃飯，吃飯不能吃得太過辛辣。按時休息，少喝咖啡，對身體不好。北京霧霾嚴重，你的鼻炎肯定會犯！所以要記得吃藥，口罩也要經常換，冬天冷的時候就不要再洗冷水澡了，洗多了對身體不好。還有，冬天的時候你的腳容易出汗，一定要記得買幾包吸汗粉灑在鞋子里......

許舒志笑得合不攏嘴，從她身后抱住她，“好了好了，怎么比我媽還啰嗦。我又不是小孩子，會照顧好自己的。”

許素心不說話，只是把頭靠在他堅實的胸膛。

北京散發著獨屬于帝都的熱情，節奏飛快的日子格外地適合許舒志的年輕氣盛。

整日忙碌的生活，接連不斷的應酬和宴會。許舒志結識了更多的朋友，韓斐越就是其中一個。兩人同在一個部門，無論是生活還是工作，都相處得十分愉快和默契。

韓斐越也做得一手好菜，常常邀請公司同事去家里吃飯。她是地道的四川人，飯菜總是怎么麻怎么辣就怎么來，一頓飯下來，往往讓人辣得滿臉通紅，卻覺得爽口無比。

許舒志自從那次腸胃出問題以后，許素心就基本不讓他碰辛辣的東西。他一開始還是遵照著許素心的囑咐，盡量飲食清淡，可是身邊的朋友紛紛勸說，嫂子又不在，吃一次沒關系的！

許舒志看了看韓斐越優雅迷人的微笑，想著也是，吃一次沒什么關系的！

韓斐越的廚藝很好，但許舒志沒辦法比較她和許素心的廚藝，只是覺得，吃過韓斐越的川菜以后，他忽然就又對麻辣的味道充滿了向往和渴望。

面對著韓斐越一次又一次的邀請，不管是吃飯，還是看電影，還是舞會，還是在她忘記帶傘時送她回家，許舒志都難以拒絕，他只能一遍遍地告訴自己，就一次而已，沒關系的！

可是很多事情就是這樣，總覺得一次沒什么關系的。可是卻忘了，還會有下一次，再下一次！

5.

許素心的電話照例每天都會打來，噓寒問暖，問他在北京的工作，也跟他聊最近公司里的事情。后來她發現許舒志常常聽著聽著就睡著了，只剩她一個人拿著手機自言自語。

她只覺得他是工作太忙太累了，也不在意，索性不再每天打電話，只是周末打一個給他，說說彼此的情況。

一開始，許舒志每月回C市一次。許素心滿心歡喜地做好飯菜。也不知是不是吃慣了韓斐越的川菜，許舒志總覺得飯菜了然無味，忍不住一次次地問她，你是不是忘了放鹽？醋是不是沒有放？有沒有加蒜蓉？......

許素心耐心地回應，放了，都放了！都跟以前一樣的啊！

許舒志啞然，看著她疑惑的眼神，只好悶著頭吃飯。

一年的培訓學習結束了，許舒志卻告訴她，北京那邊還有很多工作沒完，他還要等那邊忙完了才回來。

許素心乖巧地點頭，“我等你回來！”

許舒志欲言又止，最后還是什么都沒說地上了飛機。

后來，許素心每次打電話都不再問他最近身體好不好，問多了她自己也覺得煩。只是不停地跟他講公司里的事情。

她跟他說，公司里誰誰又結婚了，上周去了大學里某個朋友的婚宴，新郎和新娘很般配！誰誰又生了一個可愛的小寶寶......

其實她最想說的，只是那句，舒志，你什么時候回來？

北京的冬天很美，城市里光禿禿的樹枝上堆滿了晶瑩的白雪。

雪花簌簌飄落，一片一片，一朵一朵，素潔純凈。在黑夜里格外地耀眼迷人！

許素心想起了大學里那次他們一起看雪景的時候，她問他為什么會喜歡她。

他溫和而略帶羞澀地笑笑，抓起一個雪團說：“我也不知道。我只覺得，你就像你的名字一樣美好，就像C市這場難得的大雪一樣，錯過了這一次，以后可能就很難見到了！”

許素心裹著厚厚的羽絨服，站在許舒志房子所在的街道對面，看著那個熟悉的人影擁著另一個女人邊說邊笑地上了樓。

她嘴角淡淡一笑，錯過了這一次，以后可能就很難見到了！

心里油然而生的，居然不是憤怒和傷心，卻是后悔，她為什么要不遠萬里地到北京來？又為什么要剛好看見這一幕？

她終于明白了他臨行前的欲言又止，也終于明白了每次打電話時他話語里的敷衍之意。

不是沒有懷疑過的，只是她更多的時候，選擇去相信，相信整整五年的感情，不會如此脆弱。

尹思潔說，愛情敗給了父母，敗給了時間，敗給了距離，都不可怕也不可悲，最可怕最可悲的是，敗給了另一個人！

可是不管是敗給誰，她始終是敗得一塌糊涂。

6.

C市的天氣越來越炎熱，盛夏的太陽炙烤著整座城市，催生出了慵懶的姿態。

許舒志最終決定回到C市，但與他一起回來的，還有韓斐越。

打電話給許素心的時候，他才發現兩人最近的一次通話記錄居然是一個月前。長長的鈴聲過后，熟悉而客套的女聲傳來，許舒志掛了電話，直接去了合租的房子。

打開門時候，房間里被打掃得干凈整潔，桌子上卻還是落了些灰。許舒志拿起桌上的米黃色信封，拆開一看，卻只有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幾個字：

舒志，我們分手吧！不要找我，也不必找我！

他長長地嘆了口氣，以她的聰慧和細膩，沒有察覺是不可能的。

終究是他對不起她。

年底，許舒志帶著韓斐越回家，他的父母向來以他的意思為主，沒有問什么。只是準備好一頓豐盛的家宴。

韓斐越吃不慣清淡的東西，親自下廚給老人做了飯菜，許舒志看著父母臉上勉強的笑容，吃著曾經覺得美味可口的飯菜，卻總覺得這頓家宴少了些什么東西。

韓斐越做事雷厲風行，風風火火，在工作上一絲不茍，生活上卻始終少了些細膩。

這是許舒志和她結婚后總結出來的！

韓斐越與他父母的爭吵，她在他面前的訴苦，父母在他面前的抱怨，讓許舒志覺得焦頭爛額。

許舒志的胃口越來越差，甚至有厭食的情況出現。起初他還不在意，只是吃了幾片以前許素心給他準備的藥。韓斐越也只當是小毛病，一如既往地特立獨行，不愿改換自己的飯菜風格，畢竟只有川菜，能讓她感覺到家鄉的味道。

那夜許舒志突然覺得小腹疼痛無比，滿身冷汗直冒，險些暈了過去。韓斐越一夜未歸，電話也打不通，只好打給他的朋友，這才把他送到了醫院。

急性胃腸出血！

許舒志看到這個診斷結果的時候只是苦笑。也許這就是老天爺的懲罰！

韓斐越直到第二天下午才去醫院，卻被許家父母擋在病房外。她索性扭頭就走，打電話給許舒志，嚷著要離婚。

出院時，醫生嚴重警告他不能再吃辛辣的東西，并囑咐一定要合理規律地飲食！

許舒志嘗試著自己去做一些清淡的飯菜，卻總覺得很難吃，他忽然無比懷念以前許素心做的飯菜，懷念那一頓在她家吃的家宴。

他四處打聽許素心的消息，可是她的同事和朋友都說不知道。他甚至去過她家，可是不敢進去，也始終沒有見到她。

算算日子，他們已經分開快四年了！

整理書柜時，許舒志偶然翻落了一本書，撿起一看，是一本《東坡詩集》，而書里有一頁被折了起來，他緩緩翻開，蘇軾的詞映入眼簾：

細雨斜風作小寒，
淡煙疏柳媚晴灘.
入淮清洛漸漫漫，
雪沫乳花浮午盞.
蓼茸蒿筍試春盤，
人間有味是清歡。
——蘇軾《浣溪沙·細雨斜風作曉寒》
元豐七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從泗州劉倩叔游南山

人間有味是清歡，人間有味是清歡啊！嘗遍了酸甜苦辣，他才明白了蘇東坡筆下的清歡到底何意！

只可惜，他明白得太晚太晚了！

7.

許舒志離了婚，跟公司請了年假。一個人去了很多地方！

他記得，許素心曾經跟他說過，讀書和旅行，是她最喜歡做的事！

輾轉到了麗江古城，澄澈純凈的水，浸潤著古韻十足的古城，讓他的心宛如一汪湖水，很平靜很平靜。

當“清歡園飯店”五個字映入眼簾，那汪湖水猛地掀起波瀾！他又驚又喜，抬腳剛要走進，卻不小心撞到身前約莫兩三歲的小女孩。

他連忙扶起她小小的身子。

“清歡，你怎么又亂跑！”一個姑娘急匆匆地跑出來蹲身抱住小女孩，拍拍她身上的灰塵。

“先生，謝謝你，先生要不要……”

她一邊說著，一邊抬眼看向身前的人，卻在下一刻整個人都僵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那一刻，她和他的腦海里只是想起來多年前一起在櫻花樹下讀到的拜倫的詩：

假若他日相逢，我將何以賀你？以沉默？以眼淚？

“小可愛，告訴叔叔，你幾歲了，叫什么名字？”

“我叫許清歡！今年三歲，我家住在清歡園，媽媽說以后如果找不到家了就這樣告訴警察叔叔！”

他看著她，笑得如同當年她打開家門見到他時，那樣的欣喜得意，陽光燦爛！

“我來吃一頓家宴，你不會不同意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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