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禮拜,方勵(《百鳥朝鳳》出品人之一)在直播中下跪的新聞成了國內電影圈的頭條,對下跪之舉,網友們褒貶不一,但“被道德綁架”的看法,對我來說,更多的還是心酸之感;一個電影人為了影院可以多排些電影的場次,在廣大網友面前下跪,這怎能不令人觸動、唏噓?
這部片子的背景是上個世紀,有著濃厚的鄉土氣息,顯得與商業大片橫行的電影市場格格不入。可是,我還是走進了影院,想看看是怎樣的一部片子,讓近百位志愿者不辭辛勞地發行推廣,讓張藝謀、徐克、黃建新、賈樟柯等導演為之保駕護航,義氣相挺。
這是著名導演吳天明的遺作。吳天明堪稱大師,馬丁·斯科塞斯說他是“一位電影界真正的巨人”,是張藝謀那代電影人的導師。說實話,由于時代的關系,我并不知道他,但是,我聽說過他的作品《人生》《老井》,又忽然覺得,他離我也并不是那么那么的遠。
《百鳥朝鳳》講的故事也是一樣,影片的故事框架,觀眾們其實并不陌生,就是在時代的交替中傳統藝術家為傳統文化繼續傳承下去而與當下的新事物產生矛盾,卻執著地秉承著文化精神的故事。而這部作品是以嗩吶匠人與吹嗩吶的技藝為載體,來展現這種矛盾與精神。看起來是舊瓶裝新酒,但因為很多人尤其是年輕人對嗩吶并不怎么了解,所以這個故事仍然給人以新鮮感,能夠感受到主題的沉重感。
焦三爺:多少年修出一個“德藝雙馨”
你知道我當初為什么答應收你做徒弟嗎?
是怕我爸把我打死。
不,是因為你爸摔倒時你的眼淚。
這是焦三爺與游天鳴之間的一個對話片段,也是我印象最深刻的情節之一。
焦三爺雖然表面上看起來有些恃才傲物、鐵石心腸,但這并不是他內心的真實反映。他深知培養出一個德藝雙馨的徒弟來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這個接班人還要堅持把嗩吶吹下去,世世代代。所以他不隨便收徒弟。眼淚可見天鳴的善良與純真,焦三爺在他眼中看到了一點希望,慢慢地去鍛煉他,觀察他,考驗他。焦師傅選擇天鳴而沒有選擇更有悟性、吹奏技藝更好的藍玉(天鳴的師弟)做接班人,是因著天鳴更沉穩,其品性也更純良,他從火海中先把藍玉的嗩吶救出來,這種為他人著想的品格也是一大原因,因此,我覺得絕不僅僅是上面所說的眼淚。焦師傅的用心良苦,識人之道,成年后的藍玉也想通了,兩師兄弟相遇、互訴經歷的情景,讓我對藍玉的印象有了一個轉折,他不再是當時那個心懷不甘與憤懣的孩子了,他明白了當初師傅為什么要選擇天鳴而不是自己了。從他身上,也再一次看到,人啊,也許小時候真的很多事都不懂,長大了,自然會想清楚,這也是成長至成熟的過程吧。當他再次見到焦三爺的時候親切地叫了聲師傅,還有和兄弟們一起聊天,這一切都是那么溫暖,令人感懷。片中所體現出的師徒情、父子情、兄弟情,是這部電影中最打動人心、富有強大感召力的地方,沒有那般的轟轟烈烈,卻是一點一滴的靜水深流。
游天鳴:在傳統音樂技藝和洋音樂的夾縫中生存
成年藍玉的出現,讓天鳴再一次感受到嗩吶技藝在新時代的窘境:人們對新事物(洋音樂)好奇本無可指摘,但是,既然請了班子來吹奏,就應該按傳統來,然而人們已經不再請班主坐太師椅,也不再行莊重的跪拜禮。焦師傅得知后非常氣憤;從他的態度上,天鳴感受到了無奈與壓力。母親反對他繼續吹嗩吶,因為這已經賺不到什么錢,想要靠這個娶到媳婦簡直是異想天開。為此,母親竟要犧牲女兒的幸福來給兒子討媳婦,矛盾在所難免。而起初苦苦哀求焦師傅收下兒子完成自己吹嗩吶心愿的父親,此時也持著“不支持、不鼓勵”的態度了。時代沖擊有多么猛烈由此可見一斑。太師椅和跪拜禮于今日可能是一種舊規矩了,是應該淘汰的,可是數百年的風俗,說棄便棄,對于那些匠人前輩來說,確實是難以接受的,這點,應該得到理解。至于是否應該保留,就各有各的說法了。
天鳴向師傅發過誓,永遠不會解散游家班,“村里不能沒有嗩吶”。天鳴帶領的游家班在一度“風雨飄搖”之時,他也苦苦地守著這個誓言。當維持生計出了問題,當這門藝術受到排擠,這種不屈于現實的任性和對理想追求的執著,在很多人眼里成了一種“傻”,一種不理智。可是,在像焦師傅這樣的老一輩人心中,吹了幾十年的嗩吶,是自己的命,是血液,是自己一生的驕傲與矜持,也許沒有太多為什么,只是喜歡,打心底里熱愛,就像是自己的孩子,誰愿意看著自己心愛的孩子還沒長大成人、還沒看到后繼有人的那天,就已經陷入垂危、消亡之勢了呢?代代相傳,發揚光大,這是一代代匠人的最美好的夢想與寄托。
誰來繼承,誰來守護?
記得前幾年蘇州等吳語區的城市組織少兒講方言的大賽,并且請來老一輩人錄制當地方言。不少小孩子已經不太會講家鄉話,語言的斷層問題引起了政府的重視,這些積極的舉措是有助于地方文化的復興與傳承的。影片中安排了一個“非遺”組織負責人來訪的鏡頭,這似乎給影片帶來了一抹亮色,一種希望,但我回過去再想的時候,卻感到一種更深的悲哀。對于像吹嗩吶這種技術活兒,只是錄制但沒有人去學習、繼承,依然不能解決問題,多年以后,也只能看著紀錄片中的影像說,他們是在吹嗩吶——一切成了歷史。這該是多么悲涼。
現實就是這樣,吹嗩吶明擺著不是賺錢的手藝,有多少人會真心想學并能夠踐行如電影中主人公所堅持的諾言?興趣比職業來得容易。在這充滿浮躁之氣、追求利益的社會中,對傳統的堅守,成了如弱勢群體一般的無奈。
再者,世界上面臨相似境況的傳統技藝遠不止這一個,而且也不可能每一個都能得到宣傳;更不用說宣傳了就一定能收到重視。而現實情況是,有些技藝已經失傳了。
那么,有什么方法能夠解決這種困境呢?
“解決”自然還做不到,但是“緩解”確實是有的。比如,常州梳篦工藝的傳承是一個比較成功的例子。當年和伙伴一起做調研的時候了解到,梳篦的制作過程很復雜,要經歷七十二道工序。在舊時代,梳篦是作為人們的生活用品存在的,而如今,更多地是起著一種觀賞或收藏的功能、價值。老一輩的藝人在技藝傳承的過程中也遇到了困難,很難尋到合適的年輕的繼承人。但政府推行讓此門技藝進入課堂,開設暑期興趣班,在文化推廣和培養藝人上起了一定作用。梳篦也成了常州的名片之一,游人大多會買幾把梳篦回去作紀念;有需求,生產便可拉動,藝人的需求也便有了一些保障。
但是,像嗩吶這種傳統樂器,是否也能與生活中的某一方面聯系起來進而得到宣揚,仍需要人們的努力探索。誰來繼承?誰來守護?這真的是個不小的課題。
2016年5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