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直到事情過去三天了,我的耳邊還能聽到劉姐那晚的哭聲,那是不同于我從小到大,聽過的任何一種哭聲,我不知道該怎么形容,但最接近于小時候聽過的一種聲音。
那時我還小,我媽說家里發(fā)現了老鼠洞。我爸就從老鼠洞里,掏出了五、六只拇指大的幼老鼠,直接扔進了馬桶里,拿水沖走了。最后把老鼠洞也封死了。
到了半夜,有聲音從門外傳進來,那種聲音很扭曲,也很詭異。總之聽起來很絕望,完全沒有生命感。
我爸值夜班,我媽也不敢出門看,一直摟著我,等到我爸早上回來。
我爸一進門就說,一只母老鼠死到我家門口了,應該是昨晚小老鼠們的媽媽。木門上全是它咬過、抓過的痕跡,估計是累死到門口了。嘴角和爪子上全都是血。
母老鼠被我爸清理了,但那晚門外的聲音,始終無法從我的腦中被清理。就如木門上,母老鼠留下的一條條痕跡,一看就讓我渾身發(fā)怵。
二十年過去了,那個聲音,成了我最恐懼的東西。如果說我的心是我家那扇木門的話,那個聲音就像母老鼠劃過的痕跡。我每看一眼,聽一遍,都能撲捉到血腥和死亡。
劉姐三天前的哭聲,雖然音質和分貝不同,但聽起來和那個聲音,本質是相同的,都是靈魂逐漸被撕碎的感覺。
我起床吃了兩片安眠藥,又回到床上。連續(xù)三天,我都是這樣,只要一閉眼,就能看到劉姐三天前死在公寓樓下的畫面。她死亡的姿勢并不優(yōu)雅,從我家五樓的窗戶向下看,像極了被凍死在雪地里的大青蛙。
(二)
我們居住在日本的一座小城市。可能因為臨海,一到冬天,鵝毛般的雪花總被粗魯的海風劫持,懸在我們的頭頂,拼命的掙扎,上不了天,也落不了地,那樣子很是痛苦。
再配上耳邊海浪巨大的聲音,尤其撞擊暗礁時,震耳欲聾的破碎聲,總讓我整夜失眠。
我在失眠的夜里,總會很想我的老家。
我出生在中國南方的一個小鎮(zhèn)上,比這里還要落后。但那里的冬天不寒冷,沒有掙扎的雪,沒有冰冷的海,更沒有刺骨的風。
去年這里的雪沒有今年的大,大年三十的晚上,劉姐做了火鍋,還特意跑上樓叫了我下去吃。那晚劉姐喝了很多酒,一個人干光了一整瓶二鍋頭,我老公喝吐了,她都還沒醉。
印象最深的是她右手拿著酒瓶子,左手掐著腰,就站在廁所外,堵著我老公。
她邊看著我老公吐,邊笑著大聲嚷嚷:“你們男方的爺們兒不夠爺啊,咋還不如我們東北的娘兒們能喝呢?都咋整的?吐完繼續(xù)喝啊,倒了你放心,我能給你扛回去。瞧瞧你們南方人的小身板,一個個瘦得跟馬桿似的……”
我特別愛聽劉姐說話,帶著東北腔的普通話,她一張口,我總能想起小沈陽。
她的嗓門超級大,還愛在走廊上煲電話粥。重要的是她聲如洪鐘,我在五樓都能聽到她的說話聲。
同公寓的日本住戶忍無可忍時,會開門用日語斥責她。劉姐雖然日語說不了幾句,但她就用中文懟,“都沒事在這兒吵吵啥?有本事你們鬼子說人話!一個個八嘎牙路的!誰再吵吵我就削死誰!”
每次聽到她懟日本人時,我的嘴巴就本能得想抽,想忍住不笑都難。特別是聽到她的慣用句“一個個八嘎牙路的”,我總能捂著肚子,笑上大半天。
我在日本很少笑,尤其是得抑郁癥這兩年。所以我老公總說,沒事你就多去三樓坐坐,都是中國人,好交流。劉姐這人,雖然文化程度低,但人真的嘎嘎的,特別敞亮。”
我老公總愛學劉姐說話,慢慢學會了不少東北話,比如“嘎嘎滴”,“敞亮”。他總說東北人各個隨口一說就是二人轉,讓人不笑都難。
對于劉姐的人品,我們都無可置疑。只要她一休息,就會做各種好吃的,忙活上大半天,做上一大堆,再挨個給我們打電話,讓我們去她家吃。一會兒是東北大餃子,一會兒是韭菜盒子。
她知道我不愛湊熱鬧,就每次端著碗,跑到五樓給我送。每次吃大姐送來的東西,我都能吃出幸福感,我總能想起我媽。
她和我媽年紀相仿,也都心寬體胖,胖到只能穿男士服裝。她們還都摯愛金色系,總說這顏色顯富貴。
她們這體型,穿著土豪金,走在大街上,遠遠看去,就是滾動著的金元寶。
我即使不帶眼鏡,也總能在人群里,一眼就能認出劉姐,然后我還沒開口叫她,就看到那只大金元寶,飛快地向我滾了過來。
(三)
劉姐看著沒心沒肺,神經大條,其實命挺苦。
她說算命的說過,她這命格里無七宮,是天煞星轉世,一生克夫克子,注定孤老到死。
我笑她這么樂觀一個人,不該總迷信認命。
她說你還真別不信,真的還挺準。
她第一次給我講全了她的過往,從出生講到現在。她童年的我聽完就忘了,只記得婚后她的兩個老公。
第一個老公是個工人,得癌癥死了。死的前一年,出去喝完酒,開車還撞死了人,家里的存款全賠給對方了。但對方不依不饒,后期的住院費,家里唯一的房子也賤賣了。
我說,“是不是遇上碰瓷的了,早知道還不如撞死他算了,這也太煩人了。”
大姐說,“就是碰瓷,咱也不能造那孽啊,什么都沒命珍貴。真把他故意懟死了,咱夜里也不能睡著覺啊,該多鬧心。”
她后來還說出事時,剛好他老公也查出了癌癥。娘家人讓她趕緊離婚,說一個癌癥還不消停,死前還要把她給拖累死。現在她離了,還能保住些錢。
她說她那時也很糾結。她老公也說讓她離,但她還是硬撐到了最后。
我問她,“為什么啊,離了你也能照顧他啊。”
她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提高嗓門說,“咱做人也不能太不地道了。再說了,我這大兒子不還在眼前瞅著呢。我這當媽的,總要給孩子留個好形象,是不是?”
她看我沒回應,又繼續(xù)說,“我發(fā)現你們這些文化人,還有時真挺有意思。你還問我為啥,要是你,你也不能離啊。咱這可都是正兒八經的人。”
我從不認為我正兒八經,但她這么一說完,我就感覺,以后不能再不正兒八經了。
她又說第二年,她老公就病死了。她欠了一屁股外債。朋友們就給她支了招,讓她通過中介公司,跟一個日本老頭結了婚。她把兒子留在國內,五年前來到了日本。
但他們語言無法溝通,也壓根沒有感情基礎,老頭對她動不動就發(fā)火,嚴重時還動過幾次手。居然還給她規(guī)定了各種條條框框,比如:晚上六點后不許出門,生活費要AA制等等。
不然她換簽證時,就不給她出更新證明。(簽證要定時更新,更新失敗就只能回國。)
她和老頭總吵架,我跑去安慰過幾次。
我會勸她說:“大姐,不行就回國算了,別在這兒強熬了。”
她總是說,“等我把賬一存夠就回去,就不說欠的幾十萬吧,起碼也要把中介費的6萬塊錢本錢,要掙回來吧。我兒子也要用錢,以后還要給他娶媳婦。在我們東北那小縣城,年輕點的姑娘都餓跑了,再沒有個房子,就得一輩子打光棍,白瞎了我這么好一個大兒子。”
她總是講到他兒子,說多帥多好看。一講就講個沒完,什么大高個、臉細白,就是性格特內向,不愛吱聲,像孩子他爸。
真正見到她兒子時,是在前年的年底。我去她家還盤子時,給我開門的是一個白凈的少年。他長相溫潤秀氣,一點沒有劉姐的基因。
他從門口接完盤子,只說了句:“我媽出去了。”,說完一轉身,就把門給關上了。
我還沒反應完,屋里就傳來日本老頭的辱罵聲。老頭用日語一直在罵,把門外的我都罵愣了,愣了可能有十幾分鐘。
老頭大概是在罵,他來了不去工作,也不去上學,像廢人一樣呆在屋里,就知道上網。吃他家的,用他家的,還不知道出去掙錢,讓他趕緊滾回中國去,日本沒有這樣的廢物。
我只聽到老頭的怒吼聲,卻聽不到那少年任何回應的聲音,他真的不像他媽,他媽即使只用中文,也能罵到老頭閉上嘴。
我做完思想斗爭后,又一次敲了他的門,開門的還是他,他滿臉紅到發(fā)紫,用質疑的眼神瞪著我。
我忙解釋說,“要不你到我家吧,我家就在五樓,等你媽回來,你再跟她下來。”
“不用。”他一說完,又一次把我關在了門外。
我有些說不出的擔心,趕緊拿出手機,給劉姐打電話,打通了但她沒接。我又給她的工廠打電話。接電話的人說,廠里很忙,工作時間不許通電話。
(四)
我回到家后,心里七上八下,只能給我老公打電話,居然他也沒接。我這才想起來,他跟我說過,日本的公司很嚴,在工作時間,所有人都不許通私人電話。
我突然覺得自己很愚蠢,和中國、日本的社會都脫軌。我來日本后,只做全職主婦。(由于簽證和老公收入的限制,不能出去工作。)
我在家里一呆,就呆了七年。呆得連腦子,也都生出了銹。
我老公的工作很忙,基本早上八點出去,晚上十點才回來。我的身體不太好,我們沒有要孩子。
終日我就看著窗外,白天看著白云,晚上看著星星,過得不知今夕何夕。
偶爾我會在紙上亂涂亂畫。我本是美術學院畢業(yè),只是畫得高不成低不就,最后就和絕大多數人一樣,專業(yè)成了興趣,再到后來,連興趣也成了純發(fā)泄。
老公總是說,他越來看不懂我畫的是什么了。
其實我也越來越不懂他,他的品味,他的想法,他的思維模式。
想想這七年來,我們雖然每天見面,但話越來越少,除了必要的溝通,即使在節(jié)假日,我們躺在床上,也是一個人拿著手機,另一個人抱著平板。
我經常覺得,人生真的好無聊啊……
劉姐經常說我,她要是我,她早回國了,不會呆在這破地方,過著老年人的生活,天天混吃等死。要她閑在家里七年,她定能閑瘋。
她說的沒錯,在我們周圍的華人,基本都是像她這樣的年齡,40歲到60歲。像我這樣,不到30歲的人,都會選擇去東京、大阪那樣的城市,大城市機會多,也有生命力。
日本和中國差不多,一線城市適合打拼,四線五線城市適合養(yǎng)老。我們這里被譽為日本最理想養(yǎng)老城市,我不知道該悲傷,還是該自豪。
我不是不想離開,但我有必須留在這里的理由。我老公比我大了快二十歲,他本來就喜歡安靜,又加上中年危機意識,他說他就是死,他都要死在這里。
他既害怕失去工作,又怕和小年輕們平起平坐,拿著新人一樣的工資。他更怕這時跑回國,當一個大齡的“三無海龜”。
他說他從山里走到今天,他真的努力了。也拼盡了他所有的力氣和勇氣。起碼在這座小城市里,他有一個管理人的身份,拿著足夠我們生活的工資。
只要再過三年,他就能在海邊買上一棟二手獨院,和我看著海, 廝守到老。我們就坐在落地窗前,看著窗外的潮來潮去,再養(yǎng)上幾條小肥柴,即便沒有孩子,我們家庭也很美滿。
我想了很久,我呆在這里,應該主要是為了成全他。
我的父母死于一場意外的車禍,那時我剛美院畢業(yè),還在外地找工作。我老公請假陪著我回了我老家,幫我打理了父母的喪事,然后他也沒回去,一直在老家陪著我,陪我走過了我人生最黑暗的那段日子。
那時的我,每天就只躺在床上,不吃也不喝,干蹬著眼,盯著墻上我們家唯一的那張全家福。
那還是我剛考上大學,去外地上學的前一天,我爸硬拉著我和我媽去照相館拍的。
半年后我暑假一回來,看到我爸又把它放大了,拿相框裱裝完,就掛在床正對面的墻上。我說,“干嘛放這么大,看著像油畫一樣。”
我爸說,“主要是因為你媽。她總半夜想你,一想就得哭,所以把我哭煩了。我干脆就放大到她女兒這么高,讓你媽一睜開眼,就能看到你站在她面前,別說,后來還真不咋哭了,就是這照片一大,瞅著挺邪性。”
可能真的是邪性,我越看那照片就越吃不下去飯。我老公就拿著勺子,一口一口往我的嘴里喂米湯。他陪我三個多月,陪得連工作都最后陪丟了。
我對他說的第一句話是,我很想結婚,我很害怕這世界,從此就剩下我一個人。
他就在我說完后,當場跟我求婚了。說以后他就是我的親人,可以把他當爸媽,當朋友,當兄妹。
因為他這句話,我走出了家門。出門直接拉他去了民政局,當天就扯了結婚證。
從那天起,我就知道,我會跟著他走,他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他找了一家新公司,但公司要求他去日本工作。他很糾結,一臉擔憂問我,愿不愿意跟他去日本生活。他說他有點想去,但我要是不想去,我們就不去。
我想都沒想就答應了。甚至沒考慮到我的問題,我壓根不會日語,我們要去的日本城市也很落后。那里不僅華人少得可憐,也沒有學習日語的機構,更沒有我工作的機會。
來日本后的這七年,我過得孤獨又空虛,像極了日本新聞里,經常會報道的留守主婦。
抑郁、焦躁、失眠、絕望。
我的朋友算下來,似乎也只有劉姐,我來到日本后我才發(fā)現,我其實并不善于交際。
(四)
那天直到晚上,我才接到了劉姐的電話。
她說沒什么大事。她兒子來有一段時間了,老頭基本天天都嘟囔。他兒子可能是因為她離家好幾年了,性格變得越來越內向。就是跟親媽,也基本不說話。也不愿意跟別人接觸,一天就對著電腦打游戲,她看著也著急上火,還不敢太說。她一出去,家里就老頭和她兒子,老頭又愛喝酒,難免會磕磕碰碰,這也沒有辦法。
我說你兒子要不就來我家,我也一個人,他可以在我家上網。
劉姐對我擺擺手,說她家孩子倔得很。她也說過,但死活不愿出去。她也弄不懂了,現在的孩子,咋會是這怪性格。
我老公回來時,已經快零點了。他說他們公司在弄新產品,這段時間特別忙,問我打電話找他有什么事。
我已經沒有再說的欲望了。騙他說是我手誤,不小心撥錯了。他聽完后也沒生懷疑,因為我這幾年,很少會給他白天打電話。
他洗完澡后,我們就睡了。夢里我看到劉姐、我、還有那個少年。
我們三個手拉著手,在海灘上跳舞,我們頭上的月亮很圓,腳下的海水越來越多,從腳底到腰間,再到胸口....無聲無息地將我們一點點淹沒......我們豪無意識,只是牽著手,在月下的海里不停地跳著舞....
把我叫醒的人是我老公,我從看到他的臉,到從那個夢里跳出來,再到看清了他的臉,我花了很長的時間。
他說看我手舞足蹈,頭上一直在冒冷汗,呼吸也很急促,擔心我是不是生病了。
我說我沒事,只是做了個夢,有點讓人窒息的夢。
他說沒生病就好,那就繼續(xù)睡吧。明天要趕早。
說完他把我緊緊摟在懷里,我也緊緊抱著他的腰,再睡著時,竟然一夜無夢。
我再醒來時,他已經走了。我抬起雙手,覺得懷里空空,順手就拿起他的枕頭,抱在懷里。繼續(xù)閉上眼睛,直到傍晚的鬧鈴響起。
這是下午七點的固定鬧鈴,我會離開公寓的時間。
我和所有的主婦一樣,去采購晚飯的食材。一邊在特價區(qū)里挑撿著打折品,一邊構思著晚餐的菜譜,這是我最有生命力的時光,我也特別受用。
即便我老公總加班,不能回來陪我吃晚飯,我也會盡量做得豐富。看起來很有儀式感,再順手拍個照片,存到我qq的空間。
我討厭看上去慘兮兮,清湯寡水的飯菜,那樣一個人吃飯的時間,會不自覺地陷入難過。
劉姐的兒子來后,我就很少再見到劉姐,也很少再聽見她打電話的聲音。我想看到她,又怕她兒子會煩感,我失去了我唯一的朋友。
又去看病的時候,醫(yī)生說我的抑郁癥加重了。
(五)
在一天晚飯的時間,我又聽到了劉姐罵罵咧咧的聲音,我趕緊跑下三樓,滿心愉悅地問她怎么了。
她說日本老頭喝醉酒,把酒瓶子砸到了她兒子的頭上。
我建議她送孩子去東京,去念那里的語言學校。畢竟在這個小城市,華人本來就很難存活,更何況沒有技能,還一句日語不會的孩子。
劉姐說那邊學費太貴了,光房租都是她一個月的工資,她實在是供不起,孩子說他想回國。
“那就讓孩子回去吧,別把他耽誤了。”我說。
劉姐說,“我也想過,但高中畢業(yè),回去流浪社會,又能干啥?學壞了我更鬧心。”
各家都有本難念的經,我也不好再多說。
更何況,我自身的問題,我都還沒有解決,活得也是水深火熱。
從酒瓶事件起,劉姐和日本老頭的矛盾,越演越烈。我聽到劉姐咆哮的次數越來越多,時間也一次比一次長。
但除了她上來訴說,我很少再下去插手。
無法調和的矛盾,就是再插手,也終是徒勞。
(六)
上周的傍晚,我聽到了劉姐的哭聲,那哭聲很大,震得整棟樓都好像在哭。這次的哭聲也和以往的咆哮不同,沒有任何咒罵,只是單純的哭聲。
我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批件外衣,跑了下去。
下到三樓時,我震驚了。
整個樓道都圍滿了人,有的拿著手機在拍,有的蹲在地上嘔吐。
我擠進去,看見劉姐穿著墨綠色的棉衣,坐在走廊上,張著大嘴巴,嗷嗷仰天痛哭。
我連忙蹲下去,問她到底怎么了。
她好像沒看到我,也沒聽到我說話,只是在機械性得在持續(xù)哭的動作。
她身后是虛掩著的門。我站起來一推,我叫出了聲音。
她兒子就坐在玄關處,和她只隔著一扇門。面色慘白,毫無半分血色,渾身都在發(fā)抖。
我再往后看,本能得慘叫了起來。
她兒子身后的榻榻米上,是一大片的鮮紅,然后我聞到了一股腥臭,沖擊著我身上的每一根神經。
我退了出來,關上了門。然后集中精力,才聽清了周圍嘈雜的日語:
“就里面那個孩子把山田殺了。”
“山田老婆沒在家...”
“中國人太恐怖了...”
我的胃里頓時開始翻滾,我捂著嘴趕緊往樓上跑。我跑到樓梯口時,我也開始嘔吐,各種嘈雜的聲音,在我的耳邊縈繞,我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
我感到頭暈目眩,耳邊的聲音越來越模糊……
(七)
當我再醒來時,看到躺在自己的床上,一轉臉對上了我老公的臉,我感覺無比安心。
我老公說我昨天暈倒了,被警察送了回來。
我聽到警察兩個字,反應了半天。才又想起那一幕,但仍覺得那是一場噩夢。
我老公又說,劉姐和他兒子都被警察帶走了,日本老頭被她兒子捅了二十八刀,估計會判無期。
我聽著他的話,只覺得渾身發(fā)冷。他給我嘴里塞了幾粒藥,說我高燒了一整夜,讓我別想了。他請了兩天假,就在家陪著我。
我點點頭,接過他手里的水杯,一口氣全喝了下去,然后?又閉著眼躺下。我頭痛跟炸開了一樣,我拼命讓自己的大腦放空。
黑暗中,我感到我老公,時不時拿毛巾幫我擦眼睛,聽他在耳邊說,“沒事了,老公在呢,想哭就大聲哭出來,別憋著。”
我感到很起來,我感覺我沒有哭啊....但又確實能感到,有熱的東西從我的眼角在滑落。
我想告訴我老公,我其實沒想哭,我感覺我沒事。但我發(fā)現,我居然連發(fā)聲的力氣都沒有,只是覺得我的頭,越來越疼,疼得我很想撞墻。
連續(xù)幾天我都沒有出門,幾乎都躺在床上。
我跟我老公說,如果劉姐有消息的話,一定要告訴我,我實在不敢再去三樓。
(八)
四天后的晚上,我老公半夜才回來。他說劉姐回來了,他剛去慰問過了。有很多華人都在她家,他們會輪流陪劉姐過夜。應該不會再有什么大事,讓我不要太擔心,先暫時別下去了,把身體養(yǎng)好再去。
我是沒打算下去,但那晚我又失眠了。吃了藥也睡不著。最后還是起了身。
在客廳徘徊了很久,居然鬼使神差,徘徊到了三樓。
三樓的走廊特陰森,我趕緊用力拍劉姐家門。給我開門的是一個中年男子,我并不認識那人,他說他是劉姐工廠的同事。
我說我是劉姐的鄰居,想問下劉姐怎么樣了。
中年男子讓我進去,我有點緊張。但又沒勇氣,這時獨自再走回五樓。
我進去以后,看到客廳里坐著好幾個人,他們都沒有睡,但都很靜默,沒有人說話。
那種安靜,讓我連招呼都打不出來。
我左右看一圈,沒有看到劉姐。有個女人指指臥室的門,我明白了她的意思,應該是說劉姐在里面。
我走過去推了下門,門是反鎖著的。我輕敲了敲門,試著叫了兩聲劉姐,里面沒有人回應。
我沒有再勉強敲門,靠著門坐在榻榻米上。
和所有人的一樣,只是睜著眼,低著腦袋,干干坐著,也不出聲。
過了很久,我聽到屋內有奇怪的聲音,是一種極其扭曲的嗚咽聲。聲音不算大,但撞擊著我的耳膜,拉扯著我的靈魂。
這聲音喚醒了我的兒時,拉回了我最恐怖的記憶,我突然發(fā)現,這嗚咽的聲音,像極了那晚門外母老鼠的聲音。
我跳了起來,想再次敲門。中年男子制止了我,我走向了離門最遠的地方,蜷縮著身體,又坐了下去。我用手把耳朵堵上,可還能聽到那個聲音。
那個嗚咽聲,一直在房間里持續(xù),和我們的靜默,形成了強烈的對比。就仿佛那嗚咽聲越波動,我們就越靜默。
最后我連我自己的呼吸聲,都徹底被那聲音淹沒了。
我只是感覺,我們今夜都會被淹死,被夢里的月下的那海水淹死。
我不記得后來,我是怎么又回到了五樓,只記得進門時,客廳的窗簾沒有拉,玻璃外是漫天的大雪,洋洋灑灑,像極了我父母出殯時,漫天飄在空中的冥紙。
我挨著我老公躺下,從后面抱著他。
后半夜時,我們被嘈雜的腳步聲震醒,我迷迷糊糊聽到我老公說,“你睡吧,我去看看外邊怎么了,怎么會這么吵。”
我的頭依然很痛,我閉著眼睛,輕嗯了聲。
我記得上次這么吵,是附近的房子失火了,大家都跑去看熱鬧。
我不懂日本人為何睡夢中都這么愛看熱鬧,也不懂我老公為何上次也跑出去看,但我沒有跑去看,也聽完覺得很無聊。
我覺得抑郁癥的人,都很清楚自己的靈魂出現了問題。比如我自己,我很清楚我有病癥,但我無法自愈,又抗拒治療。所以才會活得很辛苦,也活的方式非正常。
但很多類似我老公的人,看起來是正常人,他們也認為自己身心健康。但我總覺得他們的靈魂也有隱形的病癥,只是那病癥,是不同于我們的另一種病癥而已。但他們不愿意面對,更不會覺得自己非正常。
這是他們和我們最大的不同,我經常都弄不懂,到底我們和他們,誰更清醒。
(九)
我閉著眼等了他很久,他還是沒有回來。樓道好不容易恢復了安靜,耳邊卻?又傳來了海風的呼嘯聲。
這海風總是陰晴不定,說來就來,十分任性。會把窗戶吹得吱吱作響,感覺隨時會催毀整座木樓,甚至是我們的生命。
我好懷念我爸媽的那座舊樓,那是鐵骨的建筑,越起風的日子,我們就睡得越安穩(wěn),睡得越安穩(wěn),我就越有安全感。
我很想我的鐵骨房間,也很想我媽鋪的床,又軟又暖,我從不會失眠,也不會有窒息的夢。這里的冬天越凄涼,我就越想我溫暖的南方。
一個小時都過去了,我老公還是沒有回來,我忍不住打開燈,坐了起來。離開被子的瞬間,冷得我直哆嗦,越走近窗戶,越冷得厲害。
我拉開窗簾,看樓下很亮,站著很多人,密密麻麻一大片,像兒時姥姥院子里,聚堆開會的螞蟻。
我去電腦桌前取了眼鏡,帶上后又返回窗戶,這次我打開窗戶,探出去頭,想看個清楚。
海風夾雜著雪花,打在我的臉上,也落在了我的睫毛上。近景遠景都是白色,映得我的眼珠疼。終于我在白色的最中央,看到了一只四腳的大青蛙,穿著劉姐那件墨綠色的棉衣,趴在雪地里,一動不動。
若不是它周邊氤氳著鮮紅色,像雪地里盛開出一大片彼岸花,我一定會認為,那只青蛙不是死于墜落,而是死于寒冷。
這里真的太過于冷了,每種生物都有被凍死的可能,今天是只青蛙,明天或許就是只靈魂。
不管是青蛙,還是靈魂,都來自于另一個世界。即便拼命去迎合這里的氣候,想要徹底融入到這里,但都要面臨被凍死的威脅,因為這里是負溫度下的另一種人間。
(十)
我最后離開這里時,只拿了一個背包,東京的天氣并不冷,我不需要棉衣。
我申請了那里的一所廚師學校,報得是西洋制果專業(yè)。
我對我老公說,兩年后,我就回來。我想在這里開一家華人蛋糕店,只做甜味的蛋糕。
我會在蛋糕上畫上我們中國的山,我們中國的水。我還要畫龍、畫鳳,畫牡丹。
我學好了,就開班收學徒,只收華人,材料費給我出就行。
等他們學會了,我們就開一條中華甜品街。大家強強聯手,紅遍全日本。還可以像淘寶那樣,賣罐頭蛋糕,罐子上印上我們的五星紅旗,插遍整個霓虹國。
東京離這里并不遠,開車來回也只要九個小時,以前我總認為東京遙不可及。
老公說他一個月去東京看我兩次。讓我好好學,每天記得把我的作業(yè),拍個圖給他看。
我說沒問題,還可以把帥哥美女都拍給你看。
他說我這才沒幾天,仿佛又回到了九年前,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模樣。
那年我才21歲,還是美院大二的學生。我們大學辦了畫展,但偏偏天氣不給力,又是狂風又是暴雨。來的客人特別少,我就和同學跑到校門口拉客。我老公就是那天,硬是在馬路上,被穿著雨衣的我,拖進了我們學校,拖進了畫展廳。
他說他記得很清楚,那天我的臉皮特厚,笑得特奸,他明明知道有詐,卻還是被我拖上了賊船。
因為他無法抗拒的是,一個站在暴風雨中,為夢想而拼搏的姑娘,況且這姑娘還長得還不賴,雖然他也知道,本質上就是個拉皮條的。
我被他的話逗得哈哈大笑,笑得胃都快抽了。
我記得在我父母死前,來日本之前,我們每天都會笑到胃抽筋。
他那時還說過,我不許嫌棄他臉上的皺紋。因為是和我一起笑得越來越深,那是我們快樂的年輪。
我遺忘了七年的東西,莫名地全都想起來了。
老公說這七年,他總覺得我活在自己的夢魘之中,他一直小心翼翼,每天都像捧著一只隨時會破裂的玻璃瓶。
他總覺是在懷疑自己,是不是無法給我幸福。
我想了下,特意把答案告訴他,我是感覺自己一睡就睡了七年。但還好是那晚窗外的海風,把我突然就那么吹醒了。
我就像是冬季里,躲在洞里冬眠的青蛙,因為太懼怕著外邊的寒冷,才選擇一睡不醒。
在夢里懷念著小時候的溫池塘,懷念著沒有成人時美好時光,因為我從未經人事,也總是拒絕成長。
我已然錯過了七個暖春,但還好是睡醒了。我決定走出洞外,去迎接第八個春天。
這是一只青蛙的新生,也是一只青蛙的覺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