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狂生
城東南有一道觀,名曰:無極觀。從山門進去,兩進的院落蓋著幾間廟宇,一個邋遢的老道領著七八個小道士每日蒸得了饅頭到東市換錢艱難度日。城中士紳鮮有光顧者。上月道觀卻來了七八個道士,為首的道長叫李仙芝,被隨行道士尊為地師,說是奉了天師之名來拯救生靈。這位地師相貌高古,略施法術把主持老道的老寒腿給治愈了。且不似他們寒酸,囊中多金,當即囑咐眾道買米于山門前搭建粥廠,地師要向眾百姓論道說法。于是每日游民數以百計,李仙芝當中說法,歸附者甚眾,曹城困苦之人也聞風而至。李仙芝當眾宣講天師教教義,天師憐憫眾生愁苦,派諸弟子至人間傳道,凡入教之人皆兄弟姐妹,有福同享,有難共當云云。不過一旬,滿城皆知天師教。漸有豪紳聞名而來,無不被李仙芝高明的法術震驚,遂入教作了弟子。一月之后,信徒中施舍錢財者甚眾,于是粥廠常設,城內外乞丐皆來此療饑。
這一日午時,山門前如常排了長龍一般的隊伍,等候開粥,人群發出轟轟巨響。道士已經不出來宣講教義了,十來個信徒在外施粥并維持局面,動輒怒責乞食之人。施粥將開,一個中年漢子走到一株松樹底下,隔著二三十步,盯著看了一會兒。漢子三十五六的年紀,頎長身形,穿著青色的粗布衣裳,腳登一雙草鞋。長眉鳳目,隆準廣頤,三綹長髯。雖著裝與莊稼漢一般,難掩神雋。漢子看了一會把頭搖搖,嘆了口氣,轉身欲離去。
忽聽身后有人嘿嘿冷笑了幾聲:愚蠢之輩見小利而動,可憐可嘆。說甚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不過安排香餌釣鰲魚。入了那門,此后,火里水里不由得不去也。
漢子轉身看時,一老書生從另一株樹后踅出來,龍眉鳳目,青色舊袍,方巾扎頭,呼呼地搖著一把破蒲扇,邁著方步走來。兩目灼灼地望著漢子。
漢子并不說話,只是淡淡一笑。
老書生自顧自又說:城尉真庸才,大禍將之且不覺,只在在閑漢和女流之輩下功夫,況且這女流他自對付不了。不日曹城將亂,老朽何以避禍。忽而問漢子:大漢,因何嘆息?
漢子答非所問:乞食不易
老書生:觀你骨骼強健,不是挨餓乞食之輩;英氣自溢,不似窮困之人。
漢子答:老先生過譽,在下區區一獵戶。勉力養活妻子。
老書生突發大笑:你我似曾相識,狂生曾在哪里見過閣下。
漢子:在下不記得曾與老先生會面
老書生:區區一州之地,藏龍臥虎,不日風云際會,英雄四起。說著轉身搖著扇子離開。
漢子望著他半晌無語。
此刻,從粥廠跑來兩個信徒,都是新換的青色的粗布衣,黃巾包頭。十七八歲的年紀,瘦骨嶙嶙,臉上稚氣未退。兩人連喊了幾聲恩公,一面沖漢子跑來。
漢子轉身看著他們。
兩個近前來,個高者沖他連連拱手:恩公特意過來還是路過
漢子:只是路過。
矮個:恩公餓么,我們去給恩公盛碗白米飯來。
漢子擺手:不必,看見兩人小臂上都烙了一個‘天’字,便問:你們都入教了
兩個點頭,高個說:入教有飯吃有衣傳,不被人凌辱。
矮個高聲道:恩公若入教,只怕地師老人家親自主持,便是山師也做得。
天師教的層級是天師、地師,澤師、火師、雷師、風師、水師、山師,與五行八卦相對應。
漢子不應,沉吟道:你們好自為之吧。
兩個又道:恩公若想探聽教中消,我們隨時稟明。
漢子擺手,不必:你們回去吧。不怒而威,兩個不敢違拗,當即轉身離開。
原來漢子十日前救過他們性命。他帶著家小離群索居,翻過黃云嶺,在一處山坳處,樹叢掩映之下搭了幾間木屋。極為隱秘,便是當地人進山也不易發現。那日清晨,他攜了獵物翻過黃云嶺,準備進城賣了換錢,到山腳,見兩個小青年跌跌撞撞、慌慌張張地往山上跑,臉上身上都是血。他本不想管閑事,不料這兩個撲通撲通跌落在草叢中,昏死過去。
他心中終不忍。便一手夾了一個,翻身回家,細看之下,知是連餓帶傷,至于昏死,便給他們灌了粥湯,抓了草藥敷在創口。救得兩人。一問之下,兩個都是叔伯弟兄,姓張,大名沒有,高個喚作癩頭、矮個喚作細眼,全莊從徐州逃難而來,一門都依附曹城的財主做了佃戶。這兩個卻受不得那苦和氣,便偷跑出來,四處游蕩。前一日餓得發慌,入夜便摸至地頭偷吃,不想被主人發現,幾十人追打,弓箭亂放,兩個身上各挨一箭,好在不致命,于是發足狂奔,饑餓、驚恐交加,跑到山腳下便撐不住了。漢子留他們在家調養三四日,等身體康復差不多了,便讓他們出了山。不想這里卻入了教。轉念一想,似他們這般人物,不入教又能如何?誰又能給他們更好的活路?
老狂生2
響午,熱浪翻滾,沒有一絲風,陽光從樹葉間投下斑駁的影,蟬鳴鋪天蓋地。老書生沿著街巷的陰涼處走著。兩條瘦骨如柴的狗躺在樹蔭里,張大嘴巴呼哧呼哧大口喘氣,聽見腳步聲,無力地抬起頭看著他,嘴里發出嗚嗚的乞憐聲
老書生對它們搖頭晃腦地說:我肚里也沒食,如何施舍給你們。
靠在墻邊竹榻上納涼的男女都把目光盯住他,好似來了變戲法的。
老書生卻不看他們,對著狗大喊:也罷,誰叫老生前世欠你們的,狗兒,來來來,我帶你們去覓食也。
說也奇怪,兩條狗奮力爬起來,可憐巴巴地望著他,奮力地搖著尾巴。
老書生搖著蒲扇往前走,兩條狗晃晃悠悠跟在后面。納涼的看了,都撲哧撲哧暗笑。
老書生葉沖他們大笑:世上有多少愚蠢之輩,大禍臨頭不自知,卻笑我等癲狂,聽我一言,速速變賣家產出城逃命去吧,
人皆曬笑。
當即便來到一間食肆前,七八副骯敗座頭,三兩客人埋頭吃面。老書生往里便喊:小四,兩碗面拿給我兩位仁兄。一張油胖的臉從里面灶邊伸出來,露出鄙夷之色:錢來。
老書生打著扇子:我可替你修家書。
王小四:不必
食客抬頭打趣老書生:如何自己不要。
老書生搖頭晃腦:我豈能跟豬狗同食。眾人憤怒,欲圍毆之。他連連擺手:書生我一文不名,刺史罵得,富人也罵得。你等若毆我,不怕城尉拿住你們,便可跟我一般窮橫。
王小四憤怒不過,跑出來朝狗踢了兩腳,嗷嗷慘叫。
老書生搖頭:二位,對你們不住,也罷,且攜了你們去酒肆打秋風也。
晃晃悠悠自去,背后眾人一陣嘻笑。
行不多遠,便是這條街有名的酒肆:黃云一品,寬闊門臉,上下兩層,卻是黃家的買賣,城南官吏、富人宴請的好去處,窮漢輕易不敢登門。老書生大搖大擺進來,兩條狗頗為膽怯,在門外徘徊。書生沖它們招手:我尚且不怕,你們怕什么。
跑堂的把眼珠瞪得溜圓,下巴半天合不攏。不過黃家勢力強盛,誰敢來攪鬧。當即跑到內堂稟明掌柜。掌柜納悶,慌忙出來:老先生尋人還是吃酒。
老書生從容道:自然吃酒,不消片刻,黃云谷主人便會差人尋我。煩勞去前面的破廟告訴和尚一聲,但有黃云谷來的來此便可。
掌柜將信將疑:這個容易。低頭望著狗。
老書生:它們兩個隨我許多時日,行將別離,須得款待他們一頓。
當即裝柜吩咐跑堂的帶到雅間。
跑堂的下來問:掌柜,該當如何。
掌柜道:不怕他跑
說話間,大管家黃輔臣帶著一干人風塵仆仆進來。掌柜慌忙迎上去。
黃輔臣道:有位老先生是不是進來了?
掌柜不由一愣
且說漢子在城里盤桓了一陣,認識的都叫他劉四。太陽偏西,天氣漸涼,劉四從城南門出來,揀了一條偏僻的山路往家里趕,路上草木繁茂,近來頗有一些強人剪徑,殺人越貨。轉到一處山坳,抹過一叢灌木,只見一年輕婦人拉了一漢子進了一側的茅草屋,一個四五歲的男孩怯生生往里探望,卻又不敢進。劉四猜想婦人定是這男孩的母親,多半是逃難而至,為謀生不得不操起皮肉生意。在此隱秘所在,或有人對母子行兇,誰能保護?想著,心里慘然不樂。
世道艱險,民不堪命。
走了十來里,翻過一座高崗,眼前是一大片平闊之處,草木皆低矮,幾群牛羊悠閑吃草。劉四便知到了康家堡地界。地名雖說是堡,其實村落并無遮礙,康延人延續部落習俗,三四十座氈房,并不耕種,騎馬放牧,只是地域所限,不能逐水草而居。康延人對自己的武功極自信,從不修筑墻壩防御。四周村民皆知惹不起他們,便是路過也遠遠繞避。
起初豪神覺得康延人在側,如懸劍于頂,寢食難安,聯名上書曹城刺史和本道大帥薛崇,懇請將此部康延人逐出。誰肯沾惹這燙手山芋,只要康延人不攻城殺掠,本地官吏誰肯招惹?
康延部原本大夏國北面相鄰的疏勒國的一個部落,男皆戰士,驍勇善戰,征戰常為前鋒,無堅不摧。因此深得國主信任。疏勒國強盛之時控弦三十萬。每年秋草馬肥,便南下殺掠,十年前鐵騎直抵竟京都城下。夏國舉國惶恐,盡輸國庫以求和,訂立城下之盟。約為叔侄之國,每年輸疏勒錦帛、金銀、茶葉巨萬。誰知凱旋途中,雄主斛律健染病而亡。四子奪嫡,互相殘殺,部落四散,最終幼子斛律斤勝出。康延呼延赤心支持的卻是長子,因懼怕新主報復,率領部落十萬余眾南下內附。一路遭大軍掩殺,抵達雁門關時,只剩三萬人馬。鎮守雁門的是老將陸興國,老成謀國,力主納降招撫,塞外新筑一城處其部眾,充當朝廷屏障。康延部也照常放牧,也不騷擾百姓,有戰便令其充當前鋒征戰。自此邊塞安定,北方諸部不能南下為患。
六年前,桂林守將孫秀率所部起兵謀亂,一路攻陷州府,直到徐州,朝廷調集十道兵馬三十萬眾征繳,連年不能撲滅,耗費甚巨,國庫空虛。于是,朝臣奏請康延部為前鋒入關。三千康延騎兵縱橫揉踏孫秀人馬,漸不能支持,形勢遂扭轉,孫秀最終敗亡。朝廷論功行賞,以康延部功大,賜姓國姓楊。酋長賜名國柱;其長子賜名忠嗣。誰知父子二人居功自傲,以朝廷暗弱,有不臣之心,悍然侵占鄰道。朝廷百般撫喻不能止,只得調集八道人馬征討。康延部雖勇悍,攻取銳利,終是異族,夏國百姓不附,難以成燎原之勢。此時老將路興國年已經告老在京,上書朝廷舉薦幽州騎將雷礪為帥。雷氏本涼州人氏,世代將家,智勇無雙,北方部落諸部皆畏懼,只是一直不得重用。當下酋長父子一面上書朝廷請罪,一面將部眾帶出關內,觀望形勢。朝中權貴憚于征戰,意在姑息,商議處父子二人一小州,不過被康延部攻擊的諸道皆憤怒,不肯罷休,必欲鏟除康延部。父子兩個見勢不妙,將部眾交與其弟呼延參佐,走亡漠北。滯留在曹城這一支康延人馬本是隨部眾一道征討孫秀部的。大局已定,執政怕他們趁勢殺掠,難以約束,遂令其留一小部協助追擊殘敵,卻將大部帶回本部。待這一小部欲歸之時,其酋長父子公然謀反,于是不敢擅返,懼怕遭沿途各道伏擊。便在營地駐扎下來。平素部眾也頗為謹慎,不敢輕易彎弓露刃,與當地民戶沖突,六年來倒也是相安無事。
劉四自思康延部這些北國部落之人,誠樸率直,出言必行;不似夏人多偽詐無信。行軍則約束簡潔,紀律嚴明,故能以少勝多。忽聽前方不遠一陣騷動,塵土飛揚,牛羊奔突。十來個莽漢手執刀棒驅趕牛羊。劉四便知多半是嘯聚在山野的流民團伙盜搶牛羊,哪知是太歲頭上動土。果不其然,馬蹄驟急,三四個披發左衽的康延武士飛馬而至,弓弦響處,早射翻了五六個。剩下的盜賊見識不妙,丟下牛羊只顧逃命。馬快如箭,彎刀閃過,血濺長空,人頭滾入草叢。捻指之間便將他們屠殺殆盡。康延人如嗜血猛獸,見血亢奮,難以自制,一人撥馬沖劉四沖來,彎弓便是一箭。劉四只隨手一綽,拿在手里。康延人怪笑著,似碰著可以戲弄的獵物,舉起彎刀猛沖過來。馬疾刀快,刀光閃處,哪有人影?再尋時,那馬忽慢,馬上多了一人,抓住馬主任人一提,騰空而起,活擒在手。其余哇哇怪叫,合圍上來了。劉四撥轉馬頭,把手里俘虜往空中一丟,撲騰丟出一丈開外,咕嚕嚕在草叢里滾了幾圈。劉四用康延語道:我無意殺人,若再想逼,教你們匹馬不返。康延人躊躇著,不敢輕動。地上這位爬起來,哇哇叫了幾聲,只見康家堡村口塵土飛揚,馬蹄隆隆,康延大部人馬將至。
劉四并不驚慌,把弓綽在手里。康延武士目光閃爍,躍躍欲試。忽聽有人用康言語斷喝:不得亂動。一個老年康族人率領十幾騎疾馳而至,近前止住馬,從馬上跳下,走到劉四跟前,向劉四拱手:閣下一定是涼州雷將軍。小輩冒犯,請將軍息怒。于是康延部眾皆下馬行禮。老者面目威嚴,一看便知是他們的首領。
劉四不置可否,淡淡:我久不率領軍馬,何談將軍二字。你我兩不相干,各不相犯。
首領點頭:愿邀閣下到村中一敘,不知意下如何。
劉四:頗有細無在身,改日叨擾。
首領:這匹馬就送給閣下。
康延部的規矩,武士相決,留得對方性命,可向對方提出財貨要求,無有不允。
劉四點頭,略一拱手,撥馬從容離去。
康延首領一直望著人馬在樹叢后因隱沒。有年輕人說:為何不合力殺死他
首領沖他一瞪眼:你們沒跟雷家交過手,我有!說著扯開袍子,露出前胸,一道可怖的疤痕從胸前斜插入下腹。
首領抬頭望著遠方,悵然道:我年輕時是酋長親封的部落頭號勇士,從來不曾把南人放在眼里,那次跟雷家軍交鋒之后,我才會開始感到懼怕。
部眾都不敢說話
首領自言自語:如此勇士都不在軍中,必有緣故,我們離開此地的日子不遠了。克魯科、安路得,你們兩個懂漢話,給我去城里打探消息。
雷煥
天至黃昏,劉四才回到家里。山林涼爽。一座屋巧妙地搭在樹木之上,離地二丈余。一美婦人正看著兩個孩子在樹叢間嬉鬧,三十許,明眉皓齒,神采飛揚。女孩大一點,七八歲,輕捷活潑,男孩五六歲,一股虎氣。劉四在樹后看了一刻,輕輕咳嗽一聲,走出,婦人溫柔地望著他。兩個孩子早搶過去:爹爹怎么才回。
劉四面帶不悅之色,忽兒嚴厲地呵斥他們:隱兒、安兒,今日如何又把功課荒廢了。兩個孩子吃了一驚,爹爹未曾疾言厲色。妻子知道必有緣故,沖他一笑:你爹爹若再不管教,只怕你們要飛天遁地了。
?劉四方知失態,當下溫和一笑,對孩子們說:爹爹跟你們玩鬧,耍一會兒我們便晚飯。
隱兒冰雪聰明,便對其弟道:阿弟,我們給爹爹演示演示。木屋下面有個兵器架,各色刀槍都是木制。兩個孩子各自拿了武器,一招一式演練起來。
山里天黑得快。林間空地有石塊搭的簡單灶臺,一副粗糙桌椅。妻子早燒好飯菜,一盤野豬肉、一盤野菜,一鍋粗米飯。一家人快活地吃完。劉四在木屋下面四周點著艾草薰驅蚊蟲。一家人搭梯子登上去,當上面把梯子收到上面。上面搭有一塊平臺,以作瞭望之用。
夫妻兩個陪著孩子玩鬧一回,哄孩子睡下之后。走出屋子,平臺放了一把粗木長椅,皓月當空,月色溫柔。劉四坐在椅上,神情破有些疲倦。妻子挨著他坐下,深深地望著
妻子:四哥今天有心事?
?劉四:從城里歸來途中遭遇康延部人?
妻子奇怪:他們知道四哥是誰?
劉四搖頭:盜賊偷搶他們牛羊,被他們殘殺。卻無故向我下殺手。?往日我必盡殺之,今日卻猶豫;待他們大部人馬到達,我竟心懷退意。驅馬離開竟汗透衣襟。
?妻子:四哥猶豫,豈非我和孩子。
?劉四:往日刀劍鋒鏑里翻滾過來,何曾畏懼?今時不同往日。
妻子溫柔地把頭靠在丈夫肩膀上,悠然道:我久未曾騎馬,頗念昔日疾風快意。兩個孩子也盼騎馬,四哥何不把馬留下。
劉四笑:久不騎牧,你如何忘記康延部之馬都能逃回本部,又能路途。?
妻子笑:是了,我都快不記得騎牧的日子了
劉四嘆了口氣:自你隨我,漂泊不定,吃了許多苦。
妻子格格笑:那時節幽州城的公子王孫,白馬輕裘,虎騎營的將校,意氣揚揚,都到我家牧場賣弄;我才十八九歲,便覺臭氣熏人。獨四哥率領十幾個甲袍舊敝的麾下,騎著顏色各異的烈馬從塞外回,我便心醉了,連飯也不吃,和一群娘們騎了快馬到營門口觀看。牧人都是眼明心亮,曉得誰才是真正的勇士。
劉四悠然道:那時我時常率領幾十騎馬深入疏勒國腹地,突擊敵酋,視死如歸。孟楷等常對我說:營房十里牧場有一女子美艷無雙。囑我留意,那日回營,我聽得四周喝彩鼓掌,驀然回首,便看見了你。自此你雙眼眸便盤踞我心間。
妻子:你攜我逃離軍營,想來大哥必然失望
劉四:大哥豁達大度,性格深沉。他身為雷家長子,深荷家族重任,苦心焦慮遵祖訓承父業。不然以他蓋世英豪,豈能與刁豎閹宦、奸詐將帥虛與委蛇。
妻子:倘若他日能再見大哥,我自當請罪。
劉四慨然:我雷氏一門可曾虧欠國家百姓,自我祖父計,三代戰死沙場者三十九人。我二叔三叔不滿二十便戰死遼東。如今雷氏一門只有大哥雷礪和我。
妻子:大哥不能向閹宦俯首,有志難伸,倒不如…
劉四搖頭:想必大哥也厭倦,不過勉力而為。
妻子笑:待我們安定下來,我要給雷家多生子嗣。
劉四:大亂將起,怕無安定之日了,楊氏無道,官吏貪墨,將士無能,敵國虎視,百姓怨恨,旦有星星之火,必成燎原之勢。我雷煥本意隱姓埋名,避禍遠遁,不管外間楊氏當國還是李氏稱王,我只守著一門家小安度余生。孰料卻教人躲避不過。
妻子:我們居深山之中,與世無爭。
雷煥:行蹤已露,怕是不安穩了。
妻子輕聲道:彩云飛生死追隨丈夫,此生無悔,愿世世相隨。
?密謀
黃云谷,黃靖之密室,黃靖之與老書生分賓主落座,幾案上擺著酒食蔬果,兩人卻無意吃喝。黃靖之:周先生何以教我,今日出君之耳,入我之耳,并無他人在場。先生也不必罵我以自表。
這老書生本名周重,并非本地人氏,六年前來曹城,隱匿在破廟之中,常人皆不知其來歷。
周重向上略一拱手:明公取笑,此一時彼一時,書生我若不以癲狂自暗,只怕早有人捆我獻于官府。
黃靖之微笑 :凡眼肉胎安能識得先生之面目?
周重單刀直入:明公觀天下形勢如何
黃靖之:山野村夫,見識短淺,還望先生教我
周重黑黑一笑:然則明公何以散家財、聚草存糧、招納勇士,謀于未兆,非有英雄之志不能為也。
黃靖之:國之將亂,智者皆識。我欲保一門百口無虞。
周重長嘆一聲:昔孫將軍以區區數百軍卒自桂林起兵,順流而下,席卷沿途各州郡,有推枯拉朽之勢,陷徐州之后,軍馬二十萬,當此之時,倘能一鼓作氣揮師直抵京師,朝廷驚慌失措,藩鎮各懷異志,成敗或未可知也。而久頓困城,坐等各道人馬圍剿,已成擒勢。我再諫孫將軍,宜乘諸道尚在狐疑猶豫之際,率眾棄城突圍,渡江而進趨江南。江南富庶,人不必習戰,揚州、浙東等兵馬使皆暗弱無能,必能與之周旋。京城糧響皆出江南,但扼住河運渡頭,不出一年,京城無糧餉必生內亂。京城亂則諸道亂,我居形勝之地,進則跨荊襄逼上游,退則據金陵守長江天險。此霸王之業。孫將軍左右心之人皆市井之徒,鼠目寸光之輩,志在一州一府,朝廷百計欺蒙而不覺,反以我為傾險之人,百端詆毀。言不聽,計不從,留之無用,我于是喬裝潛出,避禍鬧市。
周重說罷,望著黃靖之:在下平生之志,愿得英雄而佐之,成王霸之業。今以六十之齡,行將就木之軀, 苦心竭力與平庸之徒謀天下,豈非癲狂?
黃靖之斂容拱手:黃某非平庸之輩,犬子亦頗有大志。楊氏失道,天下皆怨恨,豪杰皆觀望形勢,首倡大義者必遭圍剿。舉事之機不可不慮。
周重知他是觀望時機,看剿賊還是舉義哪個更有利,當即笑道:鄆州薛崇,青州宋威亦在觀望,本道平亂,順理成章,屆時官軍四合,明公何去何?
黃靖之沉吟半晌,周重所言不虛,若順著朝廷剿賊立功,首先也是本道的兵馬使,輪不上他一個民團。倘若朝廷兵馬來了,見他們富有家財兵馬,將帥必然設計陷害,到時怕只能任人宰割了。
周重一眼洞穿他心思:明公聽聞天師教否,天師教頗招納昔日孫將軍之殘余。以我觀之,不出一旬,曹城必亂。朝堂無人,等他調集軍馬糧草,非數月之之工不能成,況且藩鎮各懷異心,相互戒備,不能致力于敵。必能趁勢席卷各州府,裹挾數萬之眾。其勢必成燎原。
黃靖之捻髯沉思
周重:若天師教首唱大義,便為盟主,進逼明公,明公何去何從。
黃靖之:以先生之見
周重:以黃家之威勢當首倡大義,則應者云集,豪杰歸附,機不可失也
黃靖之:我當熟思之。
周重拱手:明公三思,若李仙芝輩為盟主,名分已定,明公父子自思能輔之否。
黃靖之不應,半晌又說:傳聞孫將軍秘藏財貨,你曾聽聞否
周重:孫將軍攻陷徐州之前,沖州蕩府,劫掠無數財貨,或有此舉。盤踞徐州后,官軍四合,攻戰不暇,出城尚不易,必無此舉。
黃靖之點頭:先生看琵琶女有何來歷。
周重:恐非尋常歌妓,必有來歷
黃靖之:莫非真實閹宦之密探,監視曹城而來
周重搖頭:閹宦奸詐多疑,然無謀國遠略。
說話間,黃輔臣帶著一精干武士輕身進入,立于堂下。欲言又止。
周重見狀起身拱手:在下告辭。
黃靖之起身:先生休忙,我正要請先生在身邊日夜請教,且委屈在敝宅暫住。向黃輔臣道:周先生不是外人,但說無妨。
黃輔臣道:派去康家堡的探馬回報,一人獨自喝退康延部眾。
黃靖之大為吃驚,連忙起身走過去
武士拱手道:在下聽得康延部首領稱他雷將軍
黃靖之聽罷顏色更變,喃喃道:雷將軍。一指武士:你給我細細講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