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去上課,輔導員要求每個班查點人數,情況蠻緊急。聽人說昨晚上學校有人死亡,消息真假不得而知,詳細情況不得而知,現今如何也不得而知,只是眾口萬舌,人心惶惶。老師打著傘進來,模樣狼狽,臺下口水沸沸揚揚,連課也上不安生。窗外大雨如注,我也無心聽課,我無意窺探別人的生死哀樂,只是忽然想起從小到大自己遇見的幾次死亡。
小學五年級時有一次吃過晚飯進教室寫作業,上了樓梯就看見教室窗臺趴滿了同學們的腦袋,我撥開人群擠進去,順著同桌指定的方向望去:一個人吊在電線桿上面,戴著安全帽,穿著電工服,腰間綁著安全帶,身體向后仰著,兩只手自然地向后面垂下去。“他被電死了”,同桌得意洋洋地向我這個后來者介紹。距離太遠我看不清他的臉,但我能清晰地看到他的手臂,自然而又舒緩地垂著,好像某種舞蹈的姿勢。后來知道當時正值縣城電網改造,白天斷電休改下午六點下班以后通電,而那位敬業的電工因為某一跟電線未接通而忘記了幾分鐘,就此殞命。我體會過電流穿過身體的感覺,不是麻,感覺像一種能傳遞信息的波,觸電部位會留下一個白泡,但我不知道那樣巨大的電流穿過身體讓人斃命是什么感覺,我也不知道會不會有感覺。我看見救援的人們用挖機將他弄下來,就像弄一個什么東西。那時候年紀小,初次遠遠見到死去的人,竟然不感覺害怕,好奇興奮之余只是覺得他可憐,同時也想著自己將來絕對不做電工,太危險。
之后的幾天我跟我媽去小姑家,我在臥室玩電腦,有一句沒一句地聽小姑跟我媽在客廳聊天。小姑說她昨天剛參加了那位電工的葬禮,我關掉游戲的聲音開始仔細聽她們說話,那位電工跟我姑父是好朋友,兩家住的也近,他跟他妻子每天都來小姑家打麻將,玩到很晚才回,“那么好的一個人突然就沒了,前幾天我們還一塊打麻將……”,我聽見小姑的啜泣聲。我并不認識那位電工,但我能想象他坐在麻將桌上摸牌的情景,麻將桌就在臥室的窗邊,可現在他不在了。
后來我陸續經歷了外婆、奶奶以及舅舅的死,我才近距離體會到死亡。先是外婆的去世,我的外婆穿戴著壽衣,黑色的布鞋鞋底繡著花,臉上蓋著一張紙,靜靜躺在土炕上等待著入殮。她瘦的一點一點小,人們將她放進棺材,撒上防腐的藥劑,一股難聞的味道散出來,棺材刷著木蠟,釘子叮叮當當敲進去,再也沒人給我做好吃的雞蛋餅了,再也沒有人把舅舅帶回來的好吃的藏到柜子里等我來吃了,我忽然體會到天人永隔的意思。臨下葬的前一天晚上打開棺材讓家屬看親人最后一眼,我遠遠躲開,我不想看外婆睡著永遠醒不來的樣子。
再接著是我的奶奶跟舅舅,兩人都是罹患惡病,身受煎熬而去,死的很難受。我奶奶一生秉持凡人的自由主義與浪漫主義,穿漂亮的衣服整天逛街找人嘮嗑,從來不肯讓生活茍且遭累自己,但臨老患了糖尿病,并且不肯遵醫囑忌口,甜食糖份照樣吃,最后并發癥一個人死在家里,鄰居發現后給我爸打電話,等我請假回去我奶奶已經躺在棺材里面,靈堂正中央掛著生前的照片,依然優雅美麗。下葬的凌晨我跟爸爸哥哥在野地里把靈堂上的裝飾物拆卸燒掉,天氣很冷,燒盡的紙灰閃耀著微光沖天直上,我爸哭的不成樣子。我以前在一篇文章里寫過我的舅舅,也寫過他的死,疾病真的是人世之間最可怕的東西,我記得舅舅坐在松軟的沙發上,屁股上的骨頭墊的生疼,跑步機開到最慢,舅舅在上面像剛開始學走路的小孩,我也記得神父將手放在舅舅額頭上求主寬恕他的罪,舅舅的眼角干澀,瘦小的臉一下一下抽動著……
我常想如果讓我選擇一種死亡方式的話我會選擇怎樣死,我想了很久,最后得出結論是我不想死,無論以何種方式。人害怕死亡,并以千百種方式來延長壽命逃避死亡,但死亡終究要來臨,彭祖活了八百歲最后還是死了。人終究是要死的,懂得這個道理以后人們不再追求生命的長度轉而去尋求生命的質量。有意義的一生固然是好的,但我仍舊不能接受一個人忽然就沒了,不是犧牲,不是光榮獻身,不是為國捐軀,不是因為任何理由而逝去,就是一個人沒了,不存在了,這個世界的精彩與丑惡跟你忽然沒有了丁點關系,你喝不到純凈的水看不到清新的陽光了,這種死亡是活生生的,每當想到此,我總感覺后背發涼頭腦打顫,我覺得整個人生都沒有了意義。
歷經幾次死亡,我沒有看到生的希望,也不想去探討死亡的哲學,我只是覺得,這個世界又少了一個人了,并且他再也回不來了。每當想到這里,我只想要再讀一遍約翰·多恩的《喪鐘為誰而鳴》。
沒有人能自全,
沒有人是孤島,
每人都是大陸的一片,
要為本土應卯
那便是一塊土地,
那便是一方海角,
那便是一座莊園,
不論是你的、還是朋友的,
一旦海水沖走,
歐洲就要變小。
任何人的死亡,
都是我的減少,
作為人類的一員,
我與生靈共老。
喪鐘在為誰敲,
我本茫然不曉,
不為幽明永隔,
它正為你哀悼。
2015.9.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