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場冷雨,秋就像一幅大寫意裸露在眼底,霜也就隨之而降,曉樺就想到自己的發絲也已開始泛白如霜。望一眼消瘦的田野,秋收后的景象,更加渲染了一種相思與愁緒,這該是文人筆下的某種凄美極致。遠處葉落的小樹林,心感覺飄下的聲響,宛若一個生命劃過時空最后的見證曾經的璀璨,在西風里的飄零該是最好歸宿的一場旅行。人生何嘗不是一次旅行,如同落葉,而自己是一枚飄在空中的葉,找不到落腳點。她瞥見左邊田埂上幾叢野菊花開得正艷,鮮靈靈的,在夕陽的斜照里更加的嫵媚,透著一種溫柔。此時就想到家門前竹籬下的菊,那淡淡的清香,金燦燦的花瓣,沉淀著歲月的落寞,纏繞著幽幽的哀傷,抓著自己的心。
曉樺害怕這個季節,卻又期待菊花飄香,就為了那二十年前的一句話,“等到菊花綻放,我來娶你做新娘”。整整二十年了,時間快得讓她來不及回答一聲愿意,二十年了,時間緩慢成一種睡眠,她感覺一直都在昏睡著,她喜歡這種狀態,只有這樣才感覺自己還活著,摸到心跳。夕陽照著她的臉,就覺得抓住這短暫的溫暖,心痛才不會孤單,她相信此時他也在心痛著。
河灘里的蘆花,在夕陽里搖曳著,曉樺感覺到每一根蘆葦都手牽著手,因為都在向同一個方向涌來,這樣親密的一家人,它們或許自己也毫無察覺,本是一條根,看得太過明白怎會是一家人。想到此刻,她不忍心去折那朵蘆花,可是每年的這個日子都要折一些的呀?是他喜歡的就是自己最愛的。她曾經問他為什么喜歡蘆花,他答蘆花純潔,是抒情的相思。那時的曉樺只是傻傻的笑著,她不懂,蘆花跟相思有何關系,蘆花就是相思?相思就是蘆花嗎?繞來繞去的這句話已是二十年了,而讓她刻骨銘心的畫面,在那一剎那令自己永遠失去他的那刻,是沒有商量,不用思索,無需告白。車下的那灘血換來一個孩子的生存,是他從車底下搶出孩子,自己葬在車下。
曉樺自責愧疚了二十年,那天為什么要約他見面,不見面怎會有車禍。每每想到這里,她感覺那灘血的位置就是自己心碎的地方,從此自己無心的活著,一具軀殼走在陽光下,沒有時間的記錄與季節的區分,可她清醒著這個日子,每年都要來折一束蘆花。在這二十年里她翻遍了所有有關蘆花的資料,在尋找那個答案,那個相思的答案。曉樺忽然想起昆曲《陶然情》唱段中的詞牌----《采桑子》,“蘆花搖曳江亭畔,夢也遙遙,憶也遙遙,墓畔哀歌埋寂寥。云流丹彩荊棘掃,劍也昭昭,火也昭昭,風送余情飛九霄”。
“老師----”光照里傳出一個聲音,有著一頭濃密的黑發,寬寬的前額,圓圓的下巴,高高的鼻梁,那雙眼睛仿佛只要看一下對方,就會將心看穿。他將一束蘆花伸到曉樺胸前,她遲疑了一下,手慢慢抬起來,慌亂中觸碰到了他握蘆花的手,只感覺到心臟快速地跳動,血流在加速,她聽到了跳動地節拍,如潮汐涌動。她的臉炙熱,如火烤般隱隱不適,她懷疑世上還有什么東西能夠讓自己感覺到熾熱,如果眼前有一面鏡子,鏡中的臉肯定是粉若桃花,有一種窒息的感覺襲來,她本該說聲謝謝,話語在喉嚨里掙扎了幾次,最終沒有吐出來。曉樺望了一眼夕陽,她從沒感覺到它的光照會是這樣的強烈,要知道此刻已是深秋,露重霜寒。
“老師----回吧----”海清期待的目光望著她。曉樺輕輕的深呼吸,停息片刻,“海清---”她吐出的聲音小的連自己都聽不清。她再次懷疑自己是不是被軟化了?就連說話的氣力都沒有。海清是曉樺的學生,就是那年從車底下搶出生命的那個孩子,這孩子大學畢業后又回到了家鄉的小學,當了一名老師,以他的資質與能力在這里真是大材小用了。八年了,在曉樺的生活里,在她每天的視線里。如此近距離的八年時光轉眼流逝,整個記憶里沒有留下記憶,同一時間來校,同一時間下班,唯獨這個“點”精確無誤。相遇彼此打個招呼,曉樺多數是沉默不語,穿過教學樓的那條長廊,各歸各的崗。在同一段時間里,那條長廊走了八年,都能用步子量出它的尺寸,曉樺總是在前,海清在后,總是隔著兩步遠的距離。就仿佛是兩個物體在軌道上航行,不管是同行還是相對而來,總是中間有兩步之遙。前天,海清站在曉樺的面前,讓老師看著他的眼睛,當海清鄭重其事的說出----“我愛你”,這三個字,曉樺猶如被從頭到腳澆了幾桶涼水,她的嘴角有些顫抖,感覺到麻木。等她醒過來轉身要逃的時候,海清那雙有力的大手抓住了她的兩只胳膊,再一次對她說----“我愛你”----曉樺不知什么時候淚水已噴涌而出,只一個勁的搖頭,卻無力吐出只言片語,她用盡全力掙脫開海清的手逃離。她只感到風吹到身上就如一把把刀刺入身體,腦海里全是海清的目光,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直逼著自己裸露隱藏了二十年的靈魂,在他的目光里逃脫不掉一絲一毫。曉樺突然聽見自己嘴里呼喚著海清的名字,“海清----”她驚嚇了一跳,仿佛去到鬼門關走了一遭,又清醒的回到了人世間。
曉樺坐在鏡前,望到了憔悴而消瘦的臉,手不自覺地摸到了眼角的魚尾紋,鏡前的化妝品早已風干,她擰開瓶蓋,里面成了一個固體狀,舉到鼻尖,嗅到了還略有那么一股子清香的氣味,從鏡中窺視到自己莫名其妙的笑意爬上魚尾紋。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到小妹的房間,將化妝品抱到自己的鏡前。她開始涂抹水、乳、霜,最后撲上粉底,拿起眉筆畫了一條柳葉眉,尖尖的眉梢透著幾分俏,她把口紅涂了兩遍,整個唇看上去欲要滴血,最終滴血的還是那顆心。“海清---”她望著鏡中自己的臉,嘴角輕微地抽動了一下,心里還是聽見了海清這兩個字。這八年來,海清就像是一個甩不掉的影子,冥冥之中他的到來,是有誰在安排,就在此刻曉樺清楚的承認了海清的存在。每個清晨只要望他一眼,心里就略感踏實,就像是種子落進土壤里的那種踏實。人都有求生的欲望,這是本能,本能的東西不會隨時間或是人為的毀壞而消失,只能是越來越強烈。
起風了,海清脫下外衣披在曉樺的身上,她只聽到西風呼嘯著從耳邊擦過,還夾雜著幾聲烏鴉的啼叫。海清抓住她冰涼的手,她無力反抗,軟綿綿的,當觸碰到海清的手掌,讓她感覺到他的手散發出的熱量,怎會瞬間流進自己的心里。曉樺再一次的懷疑,難道心凍已開始蘇醒?不知是她的身體漸漸地靠近海清,還是海清刻意的挨近她,夕陽已落下地平線,深秋夜幕降臨比夏天提前了兩個小時。曉樺任憑海清拉著自己的手,此刻她想一直走下去該會是多么的美好,她忘記了倆個人的年齡差,就像是一對少男少女,洋溢著青澀的沖動與溫情。
海清停下腳步,曉樺也隨即站立,他的唇落在她的額頭,她只感覺一股暖流如噴涌的鐵水濺著火花流入身體的每一處。“曉樺,就在此刻,秋天已經老去,明天我會將春天抱來,撒滿你整個屋子”。海清說完不等曉樺回話,他的唇壓在曉樺的唇上。她感到春天來了,在自己的唇,此時曉樺更加的懷疑,原來少女的芳香和那份嬌羞,一直都埋藏在這里,整個身體,整顆心。
曉樺仿佛一下子從夢中驚醒,在她的眼前出現了一灘斑斑血跡,她猛然推開了海清。海清也仿佛感覺到了她的傷口重又滴著血,就如七月的梅雨永不停息,淹沒了太陽的光線。海清再一次將曉樺擁入懷里,右手輕輕地撫摸著她的頭,聲音嗚咽地說:“對不起----對不起----”海清的淚滴到了她的臉上。曉樺撕心裂肺的疼痛,既而瞬間涌來窒息的感覺,她掙扎著大口呼吸,突然放聲嚎啕,像個孩子失聲痛哭。在空曠的田野上,掠過這片蘆葦蕩,蘆花依舊默默地搖曳著,在黑夜里許是等待黎明,亦或是期盼春天的暖陽。蘆葦是空心的,這花片卻有著一顆實在的心,本來空心可以不記過往與來世,而這花偏偏卻癡心,白得讓人愛憐,不忍心去撩亂那一份純潔。曉樺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緊緊的抱住海清的腰,海清任憑她怎樣哭也不去勸阻,因為他明白,有些東西,有些痛誰都分擔不了,哭出來,也就卸掉了。他寧愿讓她哭到聲音嘶啞,哭到累得睡去,只要有他在,一切都會好起來。
曉樺睡在海清的背上,他恨不得此刻就穿越過秋,將昏睡的曉樺放在百花燦爛的花叢里,從此在她的記憶里只有花香,不再有葉落和西風,這秋就讓它永遠死在此刻吧。海清欣慰地走在西風里,他相信秋已經死掉了,明早將會重生一道新的風景,只有他跟曉樺看得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