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憨五原姓岳,名廣全,家里六個兄弟中排行老五。憨五從小沉默寡言,勉強去村里學堂上了幾年學,學會了幾個大字,會背誦算盤口訣后,父親就讓他就退了學,上山放牛去了。
于是不管是起個大早搶在日頭變大之前鋤完一塊地的男人們,還是黃昏時出門尋自家小孩回家吃飯的婦人們,都能碰到憨五,穿著哥哥們穿過的褪色的藍布衣褲,黑布鞋,手上一圈一圈的纏著有他三個手指頭加起來那么粗的牛索,牢牢的握著,身后跟著一頭黃牛和一頭黑牛,低著頭慢慢的挪著步子。 ? 要是碰上下雨天,憨五聽到牛哞哞的叫了幾聲后,就飛快的奔到牛圈旁去,給兩頭牛添上提前割好的青草,要是割的草添完了,憨五也二話不說,戴上斗笠,披上比他自己還寬還厚的蓑衣,提著鐮刀踏著泥濘就出門去了,爹娘也喊不住他。 ? “真是個憨子。”哥哥們嬉笑著。
? ? 路上冒雨去給水田開渠的劉老爺子眼睛不好使,看見前方一團黑影在大雨中跳動,以為是哪家的山羊跑出來了,不由得后悔自己出門時沒有隨身帶把刀或繩子把它綁了回去,在雨天燉鍋羊雜湯喝該是多么美,一想到自己手里拿著把開渠的鋤頭,正好和那山羊拼個高低。劉老爺子剛剛握緊手里的鋤把,那團黑影就已經跳到面前來了。
“哎喲,你可嚇死我了,大雨天你亂跑啥?!” 劉老爺子看清之前的那團黑影,是戴著大斗笠披著蓑衣的憨五,雨水順著他的斗笠和蓑衣邊緣如注的流著。 ? 憨五抬起頭來呆呆的看著這個擋路的人,雨水一下突破斗笠的阻擋,把憨五黑瘦的本來就沾著水珠的臉澆了個透。
“給牛割草。”憨五又低下頭像是自言自語輕聲的說。 ? 雨聲太大,劉老爺子沒有聽清憨五說的什么,只是隱隱約約聽到一個“牛”字,這一下又讓他想到剛剛失去的羊雜湯,不由得心頭一沉,恍神間,面前的憨五已跳著跑開,濺了劉老爺子一腳的泥水。
“呸,個狗日的,我看你憨五真是個憨娃。”劉老爺子氣憤的跺了跺腳,又濺上一褲管的泥漿,朝著憨五的背影罵道。
日子就這樣的過著,憨五的藍布衣褲越來越舊,褲腿越來越短,露出干瘦但結實的腳踝,他皮膚的顏色原來像黃牛,現在變得和黑牛一樣了,黝黑的發亮。可是憨五還是話很少,不知是不是長時間和牛呆在一起,只會說牛話了。
不過憨五會笑。
那是在一個收工的下午,剛剛犁了新田的肖大胡子牽著憨五家的大黑牛來歸還,臉上笑嘻嘻的,褲管卷到膝蓋以上,滿是硬邦邦的肌肉的小腿上還粘著濕乎乎的稀泥,這是在這個時節里隨處可見壯年男人的打扮,引水,犁田,搶著好時節多種點谷子。犁田就需要牛,憨五家的那頭那黑牛脾氣溫順,力氣十足,于是在這個時候就成了村里的“紅牛”,人們都搶著要借它來犁自己家的田。
“嘿,你們這大黑牛是真的好使,不認生,又不犟,好使。”肖大胡子一邊把牛索遞到憨五手里,一邊對憨五的父親說。 憨五的父親卷好煙葉,點燃,放在嘴里叭叭的咂著,笑著回應。憨五在一旁牽著大黑牛,拿著小木棍正在把黑牛身上的泥點子一點點刮掉,清理完全后,準備把它牽去溪邊喂水。 ? 肖大胡子和憨五父親聊得差不多了,起身準備離開,看見憨五那樣細心的為大黑牛打掃,便笑了起來,拍拍憨五黑黑的腦袋瓜,說到:
“你養了一頭好牛哇!”
? ?憨五臉一下紅了起來,不敢抬頭看肖大胡子,拿緊牛索便向溪邊跑去。 ? 夕陽下,溪水映成了金子般的顏色,憨五看著黑牛大口大口的吞著溪水,像是在吞一口一口的金湯,進入牛嘴,經過喉管,再到胃部,依舊發出金色的光芒,整個牛都像在發光,再看黑牛那雙碩大的的透明的眼睛,映著閃閃的金色溪流,分外好看,憨五不自覺的笑了。
春往秋來,黑牛黃牛不知又犁多了多少田,田里長出來的莊稼不知又養活了多少人。一個晚上,父親站在牛圈旁,叫住正在給兩頭牛添夜草的憨五。
“牛要賣,”父親抬頭對憨五說,憨五已經比父親高半個頭了。 ?
憨五不說話,手里握著還未添完的半把青草,靜靜地看著父親嘴里煙卷上的火星隨著父親的吸氣吐氣一明一暗。
“你六弟要結婚,需要幾個錢,你四個哥哥結婚,家里沒啥剩的了。”父親又說。 ? 憨五依舊沉默。
“再說,都是老牛了,沒力氣,耕不動了,留著也沒啥用。”
? ?父親把煙卷拿在手上,嘆了口氣,頓了頓,又加到,“這牛是你從小一直在喂,賣的錢你拿一半,剩下的給你六弟,等你以后成家,他也會拉你一把。”
? ?黑夜里看不清憨五的表情,他站的筆直,腳像是被釘在地上似的。
“嘿!你個龜兒子!倒是吭一聲啊!從小就像個悶錘,又不是個啞巴,你要急死老子啊!”父親聲音大了起來,鼻子里呼著粗氣,鼓起眼睛瞪著憨五。 憨五這才像回過魂兒似的,動了動腳,緩緩轉身靠在牛圈的圍欄上,把手中的草扔到牛槽里,看著兩頭老牛慢慢的咀嚼著。
“好,賣。”半晌,憨五答道。
第二天一大早,牛販子就來了,父親和六弟陪著牛販子去圈里看牛,憨五一直在灶屋不出來。談好了價錢,牛販子把一疊鈔票交到父親手里,牽著兩頭老牛走了。 父親把手中的鈔票交給了老六,又向灶屋的方向努努嘴,老六一臉不情愿的進了灶屋,站在憨五面前,抽出幾張票子。 ?
“憨五,”老六從小就是這樣叫他的,應該是所有的兄弟都是這樣叫的,誰叫他本來就是個憨子呢。
“喏,你的。”
六弟把錢遞到他面前,晃的刷刷的響。 ? 憨五看了看,搖搖頭不肯收。 ?
“怎么,還嫌少?”
六弟斜著眼睛看著他,“你一個人要那么多錢干什么,在家里有吃的有穿的,又沒人愿意跟你結婚,用不著那么多錢。”
憨五垂下眼睛,像是在思考什么,隨即又抬起眼睛,“都給你結婚用,我是用不著。”說完,憨五便走出門去。
“憨子。”六弟暗暗說道。 ?
六弟終于順利的結了婚,結婚那天,請了村里最好的廚子,擺了幾十桌酒席,都是好菜,引得宴客稱贊不斷,父親高興得很,心想這多虧了憨五的牛,情緒慢慢上來,加上又喝了點酒,老父親便覺得心里又酸又堵,便找來憨五,想說幾句推心置腹的話。
“我知道你不憨,老五,你是老實人吃悶虧,不開腔。”
憨五看著父親干癟枯瘦的臉,渾濁的眼珠周圍有點紅。
“你放心,等你以后娶媳婦了,也要大辦一場,比今天還熱鬧!”老父親的聲音有點虛,憨五傻傻的聽著,望著戴著大紅花正在敬酒的新郎官六弟,覺得父親在說著什么遙遠且永遠不可能發生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