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化書


社區的陰雨連續下了整整一周。

亞洲,中國,河北,一個不起眼的小型社區,在寒流中沉寂,同時,也無法庇護那些無家可歸的星火。黑豆踩著因為降雨而變得光滑的青苔石磚,三步兩步跳上了墻沿,然后緩慢地行進著,在淅淅瀝瀝的細雨中前進著。背景里,社區的樓房重疊著被擺放,沉浸在因為氣溫驟降而升起的薄霧中,有時候僅有的幾棵歪脖子樹上傳來幾聲鳥叫,混合著雨下落的聲音被吹入骨髓的西北風帶走。

黑豆可能是到達了目的地,它靠著一個廢棄的近代花紋路燈在墻頭蹲下,濕漉漉的毛發也不曾驅動它的手臂運動,孤零零的背影就這樣遠眺著社區外面的那片荒野。雨仿若擁有生命,它不愿意澆灌那些在青綠色的地皮上茁壯生長的野花以及矢車菊,所以,在那里,黑豆看到了從云層的縫隙中洞穿出來的金黃色陽光照耀在那些剛剛受過洗禮的繽紛之上,以及處于在繽紛擁抱中的那座墓碑,它也看到了老湯正在草地上編織著毛衣,她在招呼它過來。

但是隨即一陣微風吹散了被陽光照的泛黃的虛像,在那里的只有被風吹下無數個花瓣的野花叢在和風暴搏斗,以及前幾天黑豆帶過去的一些遺棄的貓罐頭,此刻,它們正在由于外皮上的露珠而反射的陽光熠熠生輝。黑豆動了動耳朵,搖了搖尾巴,在降雨愈發猛烈的,被嘩啦聲逐漸填滿的空間里,失望地叫了一聲。

“喵?!?/p>

隨即,聲音在無數個雨滴之間反射,攜帶著微弱的回音傳播到遠方。


黑豆是在一周之前聽到的那塊荒地要被開發的消息。貓雖然無法說話,但可以聽得懂人類的語言,更何況是被老湯養育了四年的老貓黑豆。雖然表面上對不起那片墓地的安息之人,開發商還是不停地催促著施工隊推平那些礙眼的野花野草,好蓋那些能讓他拿到更多綠票的大樓。黑豆聽老湯說過,綠票就是可以實現愿望的東西。

天空響應了黑豆的期待,于是它便開始下雨,而烏云也有靈性,于是它便久久不愿離去,直至整整七天。而現在,黑豆今天下午在東門口拐角的垃圾桶里翻找需要送達的貓罐頭時,聽到了舊居民樓上的電臺聲,那是天氣預報,以前老湯每天都要看,她想知道什么時候才可以給自己的孩子和毛孩子編織過冬的毛衣。

明天這里就要放晴了。黑豆默默地遠離垃圾桶,在綿延的細雨中走向遠處,時間快進,前進的剪影與緩慢離開墻頭的背影重疊。它不愿意去舔舐那些因為雨滴而發卷成丘的漆黑皮毛,也不愿去滿足自己空空如也的腸胃,它感覺自己生病了,它感覺自己會因為這個病而死去,所以它加快腳步,打算回到老湯原來住所的樓底下,回到那個灌木叢。

快到了,就快到了。黑豆感覺到身體的衰竭,這種惡化的速度就像是老湯在墳墓被推平之前執著地要帶它離開一樣焦急,它逐漸感到四肢的逐漸無力,頭腦的不清晰,視野的黑占據了大片。終于,隨著一聲沉悶而羸弱的驚叫,黑豆從墻頭上掉了下來,重重地摔在地上的水洼里,然后因為翻滾,在其中造就了幾圈大大小小的波紋。

雨忽大忽小,而現在愈發密集的雨滴毫不留情地拍打在那已經彎曲的胡須和絨毛之上,匯聚而成的小型流水刺激地它睜不開眼睛,它想要用爪子去撓,卻發現自己的四肢已經完全不聽使喚。朦朧之中,它看到了老湯家那個窗戶里泛黃的亮光,原來它已經到了樓底下了。它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等待著死亡的來臨。

這個時候,它好像聽見有人在呼喚它。咪咪,咪咪,而不是老湯叫的黑豆,但是它看向那個人影時,發現它的輪廓像極了老湯,它激動到四肢重新開始活動,暴雨之中,它驚喜的叫聲一瞬間被嘩啦聲吞沒,那個影子慢慢地占據了它視野的全部,這個時候它才發現,那是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而那張嘴巴正在朝它咧嘴,嘴角有泛白的水痕。

第二天,晴空當日,太陽光照射在那些大大小小清澈如鏡面的水洼上。

當人們紛紛抱怨雨水帶來的潮涼很快會因為水洼蒸發而消退時,一聲驚呼叫住了行走在小路口處的人們。陽光照射在靠墻的水泥房內,一只被開膛破肚的黑貓的腸子上。腹腔里的其他器官都被掏出來用美工刀或者是小剪子修成了不同的立體形狀,灑落在血泊里和面目猙獰的尸體周圍。打開水泥房門的女工再也承受不住,轉身便將未消化的早飯吐在了那些被露珠浸潤的路邊野草之中。

黑貓的金黃色瞳孔即便失去了光澤,也一直盯著距離水泥房只有十幾米遠的一棟樓房,更準確的說,是樓房上的一扇窗戶。


紅色腔骨

菠菜,這是我偷偷從菜市場賣肉的那里撿來的,快點,吃,吃下去,你現在需要營養。

隨著男孩的呼喊,一只毛發亂糟糟的薩摩耶犬從下水道的管道底部鉆了出來,它聞了聞他手上的還帶著鮮紅血液的骨頭,隨即便小心翼翼地叼了下來,然后開始瘋狂地啃咬,骨頭隨之發出被解體和研磨成粉的聲音,粉末在它突起的牙齒之間發出吱吱的磨合聲,在皎潔月光照射下的寧靜道路上顯得格外刺耳。

慢點,沒關系,我今天晚上哪兒也不去。

忘了是什么時候遇到的菠菜了。男孩心里想著,也許是前兩天為了躲雜貨店員的抓捕逃到的小角落里遇到的,或者是前三天翻垃圾桶的時候,或者是更早的時候。當他在某個時間點回頭的時候,菠菜就在那里了,叫它菠菜,也并不是男孩的本意,破舊的項圈上歪歪斜斜地寫著這兩個字。

他也忘了是什么時候、怎么發現的菠菜得了病,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跟在他后面的狗就走不動了,趴那里了。他趕忙上去查看情況,發現它的眼神呆滯,嘴里開始淌出腥臭的唾液,毛發失去了光澤,而在潔白的,微微搖晃的尾巴根上,他發現了被染紅的部分。它已經出現很嚴重的便血,而根據分布在周圍的暗紅色固體判斷,這樣的情形不是一天兩天了。

但是他不敢帶它去看獸醫,付不起錢是一方面,要是讓社區的保安知道這里有一個臟兮兮的流浪兒,說什么都不會讓他繼續留在這里。他早就沒家了,那還能去哪兒呢,根據前幾天這里的人驅趕流浪漢的態度,他深知送他去福利院這一處理方式對他來說都是奢侈的想法,想到這里,他咽了一口唾沫。

或許是命運想讓它成為他流浪的伴侶,連續喂養了幾天的腔骨以后,菠菜居然開始變得活蹦亂跳了。它微瘦的身軀在男孩身邊打轉,搖著尾巴表示它對他的忠心與喜愛。男孩雖然也很高興,但是這個時候的他卻開始為接下來的生活而苦惱,自己一個人還好,如果再加上菠菜,可能就更加困難了。

他本意上是好的。他曾經把菠菜的項圈扔的遠遠的,想讓它去自力更生,或者是遇到比他更加可靠的收留者,但是菠菜每回都會回來;他曾經連著好幾天都故意不給菠菜吃東西,想要逼迫著菠菜離開,但是狗寧愿忍到病情再次發作,也沒有離開他半步;將它用紙箱子放在人流比較多的地方,囑咐它不要出來的前提下,也只是堅持了最多一分鐘,有人招呼它也置之不理,更奇怪的是,菠菜總能知道他在哪里。

他原來本意是好的,但是菠菜逐漸變得不對勁。除了腔骨,除了腔骨它什么也不吃,對其他的食物它報以厭惡,仇敵的那種厭惡,而對于腔骨,它是先來來回回舔上好幾圈,然后在用爪子撥拉著來回端詳,最后才慢慢地,享受珍饈一樣地吃下去,那不是它原來餓肚子兩天以后的正常吃相。同時,它的眼睛好像也在變,變得沒有光澤了,就像是兩個能夠吞沒光芒的黑洞,有幾次他直視它的面龐,總感覺它的眼睛就像是已經被挖出來了一樣。

他的本意不再是好的,他只想要趕緊擺脫菠菜。于是他開始聯系周圍的動物救助,不管是不是真的,也不管是不是販賣戶,他都有過聯系。而菠菜仍舊是睜著大大的黑眼睛,吐著鮮紅色的舌頭,兩只白耳朵隨著腦袋的晃動而運動,乖巧地坐在他的旁邊搖著毛茸茸的尾巴,從遠處看它的背影,就像是一根豎立起來的小布丁。

終于,有一家動物救助表示可以接收菠菜,而當天下午工作人員就過來了。然而,菠菜改變一如既往的溫和態度,朝著他們吠叫,黑眼睛里似乎流出來了一些更加漆黑的液滴,而后,菠菜看向男孩,原本微微內八的眉毛和委屈的神情應當是主人留戀的原因,但是現在看來,那張臉上就像是戴著鬼臉面具,然后從那詭異形狀的眼眶里流出那些不知名的液體一樣的表情,男孩甚至覺得它的臉馬上就要融化掉,然后露出森森白骨。

菠菜看到他的反應,叫的更大聲了,但是卻不再掙扎,它被工作人員抱進了收容籠,然后裝到了車子上,車子開遠的時候,菠菜吠叫的聲音在他耳邊反而越來越大,甚至他開始聽到不屬于狗叫聲的聲音。他仍舊心有余悸,但是聽到工作人員說不需要他再來到救助站辦手續的時候,他松了一口氣。正規不正規的,反正以后也和我沒有關系了。男孩心里想著,驚魂未定的表情逐漸轉為冷笑。


有一天,下著大雨,他突然在他每天晚上棲息的車棚角落里發現了一封給他的信,上面的字跡很工整,是來自于動物救助站的人的。信里說,有人要領養菠菜,他需要去辦理相關手續。起初,他并不愿意去,但是,朝夕的相處還是讓他對菠菜產生了情感,一想到它真的要開始新的生活離自己遠去,他心里還是有一些失落,也有一些擔憂。

幾番躊躇以后,他還是決定前往信里所說的地址,至少在和菠菜真正地分開前好好地道個別。于是他冒雨走過街道,因為下雨,路上的行人很少,他也不用擔心被發現。空氣比較濕冷,走在昏暗路燈下的他不禁打了一個噴嚏。

終于,他走到了救助站,掛有藝術字體的招牌,門口還有供貓貓狗狗玩耍的沙灘和草地,他不由得松了口氣,確實是一家比較正常的救助站。他推開門,柔和的燈光和溫暖的空氣包裹了他的臉龐和身體,他放松下來,然后睜開了因為舒適而瞇起的眼睛。但是奇怪,前臺一個人都沒有,所有的東西都被擺放地整整齊齊的,電腦也處于睡眠狀態,寂靜的環境下,齒輪貓玩具在前臺桌子上吱呀作響,讓人感到微微的慌張。

他只得整理了一下自己破舊的衣服和斗篷,然后出聲喊道。有人嗎。

沒有人回應。他好奇地向著連通前廳的通道內走去,然后走到一個開闊的小空間,那里便是貓狗居住的地方,但是那些貓狗看到有人過來,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而只是盯著他看。他突然感覺到,它們的眼睛像極了那幾天的菠菜,空洞,像是被挖掉一樣。他慌張地穿過一排又一排的籠子,不管離籠子有多近,甚至是碰撞到籠子引起里面的小貓一陣晃動,它們也還是不叫喚,一動不動地看著他,視線隨著他的跑動而變化位置。

而后他意識到一件事。為什么自己,要不顧一切地往里面跑?但是身體先于大腦打開了走廊盡頭那個寫著員工專用門牌的,虛掩著的門。

一陣濃重的血腥味和腐臭味撲面而來,這里并不像是員工休息室,更像是手術室一樣的地方,他害怕地觀察著這里的一切,掉皮的墻面,昏暗的燈光,沒有一扇窗戶,這里和外面的溫馨猶如天壤之別。鐵架子上擺放著許多器皿和解剖用具,在角落的桶里,他看到了被蒼蠅圍繞著的,貓狗的皮毛。

他不禁干嘔起來,原來這家救助站也只是表面上的溫柔派,而背地里,他們有著解剖貓狗的興趣,有些美麗而完整的內臟,被他們用瓶罐保存起來堆在架子上。他的瞳孔四下轉動,仿佛無法相信眼前的一切。仰頭看著那些被掛在鐵架上的動物殘肢的時候,他的腳底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

他低頭一看,那是幾具橫七豎八躺著的尸體,他們都穿著救助站的工作服。隨后,他驚恐地發現一些黑色的團子蠕動在那些倒在地上的員工尸體上,凡是它們爬動過的地方,肌肉和體液就像是被什么舔凈了一樣,只留下還殘留著血紅的骨架。有一個團子貌似將臉對向他,然后逐漸展露出兩只金色的貓瞳,眼眶幾乎占滿了它的橫切面。他似乎聽到它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吸食血肉的聲音混雜在其中,蓬松的毛發在它的運動下舞動。

有一個聲音支配了他的聽覺,那是他再熟悉不過的聲音。他看向中間那被昏暗的白熾燈光集中照亮的解剖臺上,棕色的皮套浸染了大片的鮮血,在鮮血中央,一個身體縮小了好多的菠菜,發出汪汪的吠叫聲,真的很奇怪,周圍這么多的血液和組織液,它那潔白的毛發上卻一滴都沒有沾上,反而在燈光的照耀下顯得更加油亮。它似乎無法移動,在那里乖巧地蹲著,吠叫著呼喚他靠近。

而他卻看到,它的腦袋,有清晰的裂縫,那種絕對不可能維持它生理活動的致死性裂縫。

他尖叫著逃跑,然而,門口早就已經坐滿了那些籠子里的貓狗,無數雙黑洞洞的眼睛恐嚇讓他下意識地停止了腳步,而就在那一瞬間,有東西纏住了他的腳踝,猛地一拉,他在發出一聲短暫的驚呼以后,因為失衡而趴在了地上。他顫抖地向后看去,沿著纏住他的粉紅色舌頭,一直看到解剖臺上。

菠菜那雙漆黑的豆豆眼因為頭部的撕裂而分向兩邊,在大開的裂隙之中伸出來的是無數條由紅色的,掛著新鮮血液的腔骨組成的蠕蟲一樣的東西,而菠菜依然在歡快地吠叫著。在小狗撒嬌性質的嚎叫中,他慘叫著被拖向那逐漸打開的菠菜的身軀,那里探出了八個對立的尖刺肋骨,還有在最上面的一顆只有骨頭和金黃色眼瞳的貓頭,而軀體里面的其他地方則爬滿了那些黑色團子,他看到團子的底部長著無數張不斷開合的貓嘴,里面的尖牙都清晰可見。

為什么。為什么。我什么都沒做,為什么我也要被你吃,我什么都沒做。

被逐漸拉到菠菜跟前的男孩,帶著恐懼和不解的情感瘋狂地嚎叫,而狗叫聲不管不顧,繼續著它那快樂的叫聲,貓頭也沒有回答男孩,它只是讓男孩聽到的貓咪打呼嚕的聲音愈發清晰,隨即,在一聲幽怨的貓叫聲和不間斷的狗吠聲中,男孩的頭顱被干凈利落地塞進了貓頭那充滿黑色團子的嘴巴骨架中,而嚎叫聲和吠叫聲也隨之停止,接棒的聲音是無數只小貓進食時發出的啾啾聲。

男孩在貓嘴里的無數張又開又合的嘴巴間朦朧地看見了被束縛在解剖臺上的菠菜的景象。它似乎還對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隨后,一個工作人員喘著粗氣用刀慢慢地劃開了它的肚皮,沒有麻醉的操作,它隨即痛苦地大叫起來,四肢瘋狂地掙扎著擺脫床上的鐵環,引得叮當作響,隨后,兩刀,三刀,另外一個女性員工逐漸發出興奮的笑聲。男孩逐漸閉上眼睛,發出哽咽的聲音。

過了一會兒,男孩的身軀掉了下來,四肢被完好無損地保留,而頭部卻早已不見蹤影。完美的切面,脊髓也被完好地抽走。黑色團子們圍住男孩的尸體,像是在為他默哀,而門口的貓狗也慢慢地走了進來,蹲伏在尸體的周圍,低下頭去,隨后,它們抬起頭,看向閉上眼睛咀嚼的,與菠菜身軀融為一體的骷髏貓頭。

貓頭逐漸停止咀嚼,睜開了眼睛,貓狗們的瞳孔里,倒映出它生長出的骨骼軀體。


漂浮

松南京整天坐臥不安,她無法靜下心來去聆聽那些老師用重音去強調的知識點,她時不時地朝著窗外的那條河流以及周圍的平坦草地張望,似乎在思考著什么。

十個月前,松南京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了板栗,它長得可愛極了,渾身雪白色的絨毛點綴著幾個板栗色的斑點,聽到她的腳步聲后,它便從路旁邊的紙箱子里探出頭來,喵喵地朝她叫著,好像要和她一起回家一樣。夕陽灑遍了那條夾雜在高樓和電線桿的小路上,也照亮了她和它相互對視的側臉。

松南京很想養它,但是繼母肯定是不會允許的,她敢斷定如果要帶它回家的話,它絕對無法活過兩天。于是,松南京便想到了自己小時候找到的地方,那條河的沿岸,有一處被灌木叢遮擋住的小空地,因為靠近社區的邊緣,所以沒有什么環衛工人會打掃到那里。她這樣想著,在得到板栗的信任后,輕輕地抱起了紙箱,貓兒依然在叫喚,只是灰色的瞳孔在仔細地打量著眼前的女孩。

應該說,板栗很喜歡新家,而松南京回到闊別已久的小天地,也表現出和貓咪一樣的興奮感。在這之后,她每天放學之后,都會去到河邊,在草坪上和板栗一起打滾,喂給板栗她中午剩下的飯菜,然后趴在草地上聽它呼嚕呼嚕的聲音,這便是她在這一天最愜意的時光,沒有欺凌,沒有繼母的毆打謾罵,沒有新姐姐的冷嘲熱諷,以及父親的冷淡,這里什么都沒有,只有板栗的叫聲和她向往已久的自由,即便是短暫的。

但是有個自相矛盾的問題逐漸浮現出來。板栗不愿意洗澡,而松南京卻認為,被家養的主人拋棄的貓咪是承受不住在外流浪的病菌的,所以必須要洗澡。然而,板栗的抗拒非常強烈,就像是之前有著什么不好的回憶一樣,即便要第一次對松南京露出爪牙,它也不想去靠近河邊的水流。

松南京只能了嘆口氣,祈禱它的身體永遠不會出現意外,而祈禱確實奏效。直到她將要參加高考的時候,板栗也從一只成年貓長成了老貓,或許,它的年紀本來就很大,只是從外貌上看不出來罷了。

從這個時候開始,松南京就搞不懂自己的情感了。以前,她對板栗有著滿滿的喜愛之情,倒不如說,她向往著,并且是極度地向往著和板栗在一起,但是現在,這種感覺卻越發模糊,而逐漸清晰的是學業和交際上的壓力帶給她的極端情緒,欺凌沒有因為即將離別所表露出的同學情停止,繼母也沒有受到詛咒,新姐姐也沒有死掉,倒是父親和她說話的次數增多了,但都是關于高考的話題,以及沒有邊際的施壓。

情緒帶動人類,而被帶動的人類往往會將其發泄在距離自己的心最近的事物之上。松南京開始冷落板栗,即便是仍舊需要跑到自己的小天地喊上幾句釋放自己內心的壓力,她也不再疼愛板栗,也不再向往和板栗在一起,后來,她就不來看板栗了,因為她覺得,她和它的緣分也就到這里了,在水深火熱的生活中,她逐漸迷失,逐漸曲解快樂的定義,也逐漸開始遺忘板栗帶給她的那一段美好的自由。

兩百天,一百五十天的晴天,以及除此以外的大雨,狂風,塵暴,她也再也沒有去到過河流。直到高考前的前幾天,在她受到欺凌之后那幫女生的閑言碎語中,她聽見了一句話。

那河邊不有只貓嗎,都特老了,我聽別人說被人扔到河里沖跑了,哈哈哈。

她直接沖上前去,抓著她平日里怕得不能再怕的混混頭子的衣領,大聲叫著讓她說出詳細的實情。那個課間,她已經沒有時間去做習題集,在這之后,她扶著墻和額頭回到了教室,呆滯地坐在了凳子上,然后她便開始看向窗外的那條河流,離得太遠,她無法看到那個灌木叢,她只想著快點下課,快點放學,然后,大步流星地趕到那里。

板栗不見了,食盆和水盆里空空如也,就連幾天前下雨的積水,也早已蒸發不見。她無法相信,無法相信板栗在她再也沒有來過后從未離開,也無法相信,那只毛色美麗的貓就這樣被河流沖走了,不見蹤影。怎么辦,怎么辦,它最怕水了,它不可能活著了。松南京這樣想著,無力地跪倒在了地上,夕陽西下,在板栗曾經奔跑過的草坪上留下她的剪影。


高考結束以后,她沒有回家,而是徑直走向那被夕陽照耀到發黃發紅的河邊草坪,以及波光粼粼的河流。不管成績如何,她都打算要離開社區,去其他的地方開始新的生活,所以,在這之前,她想要和板栗道個別,以求得它的原諒和寬恕,這樣,她可能才會不存遺憾地離開,去展望未來。

她慢慢地走到灌木叢旁邊,然后深深地鞠了一躬,那動作里蘊含著她快要滿溢出來的歉意和后悔,然而當她抬頭的時候卻發現,食盆里盛著上好的黃白色貓糧,水盆里也有著沒有變質的牛奶,小空間被打掃得很干凈,前兩天殘留的毛發和排泄物全部都不翼而飛。她心里暗暗吃驚,卻在一瞬間打消了疑惑,也有可能是哪個愛貓人士聽到傳聞后過來布置的慰問吧,她這樣想著。

突然,河邊傳來一聲熟悉的叫喚,是她內心深處最向往的那個聲音。她驚訝地轉頭望去,板栗就坐在河邊的淺灘上,即便渾身的毛發已經被水流打濕地不成樣子,但那幾個栗色的花斑她仍舊認出來了,它就是板栗,但是它貌似變成了她們初次相見時候的模樣,或者說是,更小了。

板栗!你,你回來了?你自己游回來了嗎?你不是最害怕水的嗎。松南京驚喜地向它喊道,而它對此報以一聲聲的平靜的貓叫,似乎在呼喚著她過去。于是,松南京邁開步伐,走到它的面前蹲下,露出難為情的表情。

抱歉,板栗,我不應該拋棄你自己離開,但是,這次我的確是要離開了,從今以后就是你自己照顧自己了。

板栗沒有理會她的話語,并且在她說話的時候也沒有停止貓叫,要知道它以前是從來不會插嘴的。松南京這才意識到不對勁,板栗的眼睛沒有看她,或者說沒有看任何東西,眼眶就像是空的一樣,嘴巴也是機械性地一張一合,發出一聲聲的平靜的貓叫,她注意到板栗的身上有好幾處裂縫,而沒有血紅從中溢出,她感到一絲恐慌,想要站起身來往后退,卻發現自己怎么也站不起來。

她驚恐地四下觀察著自己的身體,發現自己的身上不知道什么時候爬滿了濕漉漉的貓尾巴一樣的東西,它們給予的重壓和纏緊讓她無法使上自己的力氣,而后,她又聽到前面傳來一聲脆響,定睛一看,板栗的身體變得四分五裂,但貓叫聲仍然在繼續,而身體里面根本沒有什么內臟,而是毛發,濕漉漉的毛發堆起來的絨毛堆,有一些黑色團子在毛堆之上爬動,有一些轉過身來,向她亮出金黃色的尖瞳。

她尖叫著,想要引人來救她,卻發現周圍的環境死一樣的寂靜,原本遠邊那條路上有來有往的車輛與行人,此刻全都消失不見。她就這樣逐漸被那堆濕透的絨毛包圍,直到頭部也埋在那些蠕動著的毛發之中,并且,在傳出幾次嗚嗚的聲音后,絨毛便蠕動著爬進了河流,里面的松南京再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朦朧中,松南京睜開眼睛,她發現自己身處在一個由栗色和白色相間的毛發組成的海洋之中,到處都是濕漉漉的發絲,她逐漸感到絕望,因為周圍都是迷霧,完全看不到邊際線,同時,自己在不斷地往下沉。她發了瘋一樣地撥開那些皮毛,發現無數個黑色團子在從她的雙腳開始向上蠕動,而它們已經經過的腳掌成了沉浸在血紅色氣泡中的白骨,但是她卻感受不到疼痛。她看到這些,發出一聲尖叫,隨即掙扎地更加厲害。

隨著時間的推移,她的嘴部被淹沒,求救的話語也被灌入嘴里的毛發堵塞住,取而代之的是嗚嗚聲和毛發鉆入喉嚨里的反胃的聲音。黑色團子吃到了她的腰部,她在自己彌漫的血色中看到了板栗在河流里瘋狂地掙扎著的景象,伴隨著撕心裂肺的叫喊,遠處的岸邊傳來流浪漢們的嘲笑聲,而后,它不再掙扎,頭部被湍急的河流吞沒,水面上只留下兩只伸的筆直的腳掌,不一會兒,腳掌也被河流吞沒。

她在窒息的同時感受到了悲痛,也看到了毛發之下埋著的那些流浪漢的人頭。原來是這樣,我是最后一個,最后一個,這樣板栗就可以安息了。她這樣想著,被黑色團子們逐漸覆蓋的臉部欣喜地笑了起來,而后,一具完整的骨架沉到了毛發海洋的底部,穿過了許多層的發絲,骨架最終降落在隔絕出密集發絲的一個小空間里,在那里有自然光,食盆,水盆還有綠色的草地和紫色的花兒。板栗連頭帶身體地趴在草地上,對著骨架喵喵地叫著。

另外一邊,一只渾身只有骨頭的類貓異生物慢慢走上前來,向著板栗叫了一聲。板栗隨即點點頭,然后用雙手將自己的腦瓜扯為兩半,一束黑色的發絲從中鉆了出來,猶如蟒蛇一樣瞬間纏繞在異生物的骨架之上,以及它那有著少量血肉的面龐,霎時間,它變成了一只皮包骨頭的黑貓。它用金黃色的瞳孔盯著躺在地上的骨架看了一會兒,隨即便沉入地下,貌似離開了這像異空間一樣的地方,外面的毛發仍舊在止不住地擺動。

板栗合好自己的腦袋,毛茸茸的臉和板栗色的瞳孔變為了原來的正常模樣,它繼續對著骨架叫著,一邊叫著,一邊用長著倒刺的舌頭舔舐著骨架的右手指,一下,兩下,輕輕的磨砂聲,回蕩在寂靜的空間里。


偽善之腦

一群貓圍在一個老式居民樓的一層窗戶下面呼叫著什么,其中,就屬那只貍花叫的最為大聲,很明顯這些貓都是它引領過來的。中午的太陽光暴曬在各色皮毛之上,為涌動的彩色波浪又新添了幾分焦黃和閃亮。有一些居民惱惱地探出頭來,一些是警告聽不懂人話的流浪貓們不要再叫的,還有一些就是在大聲喊著那窗戶之內的住戶。

終于,窗戶在某一刻被打開了,貓們的合唱也達到高潮。老邢端詳著每一個毛孩子,在他深邃而又有些混沌的眼中,倒映出趴在窗臺上的貍花的臉,隨后,他摸了摸自己的光頭,咧開了差不多掉光牙了的大嘴,操著老人特有的煙嗓哈哈大笑起來。哎呀,棗糕,你找來這么多和你一塊兒吃白食的啊。貍花像是響應著什么,叫的更厲害了。

老人呵呵一笑,轉身從屋子里拿出一整個塑料袋的帶魚,然后傾倒在了地上,看著貓咪們和腥臭的食物一同組成了擁有不同顏色和大小花瓣的雛菊一樣的圖案。在進食開始以后,貓叫聲也隨即停止,午睡的人們終于安心起來,紛紛在睡夢中夸贊著老邢的大方。但是老邢始終高興不起來,他像是有什么心事似的,伸出手掌放在窗臺的水泥板上,棗糕看到老邢擺出這樣的動作也停止了和伙伴的爭食,一個大躍便跳上了板子。

棗糕,老伙計,你知道我為啥有吃不完的魚。但是棗糕貌似聽不懂老邢的話語,只是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來回蹭著老邢的手,以向他表示午飯的感謝。老邢看到它這個樣子,一雙老眼逐漸渾濁。唉,對呀,你聽不懂啊。

我沒命去吃那些魚啦,腦袋長了東西,也就還有一周的時間吧,這之后,會搬進來一個很年輕的小伙子。嗨,家里那敗家子,剛死過人的屋子都得馬上低價租出去,得把家敗成啥樣了。

老邢越說越氣,隨即咳嗽不止,直到那張充滿褶皺的臉咳到發紅,他才回頭開始翻找箱子里的藥,并在找到后直接干咽了下去。棗糕觀察著他的動作,困惑于他的行為。

棗糕,看不懂我在干啥吧。老邢嘿嘿一笑,把剛才咳嗽捂著的、帶著鮮血的衛生紙悄悄扔進了垃圾桶,而后又掏出一粒藥給好奇的貓兒看。我在續命呢,這是續命的東西啊,我就只是想多陪你們一會兒,就一會兒……

后來,貓兒們吃飽喝足,走遠了,走在最后面的棗糕回頭看著起來關窗戶的老邢,老邢也看到了棗糕,于是擠出笑臉和它揮手告別。那個時候棗糕看到的,是沐浴在陽光里的老邢,陽光越來越強烈,梅花到最后都無法看到他的臉龐,但是可以看出來他的輪廓。

然而,這便是它最后一次見到老邢,也是最后一次快樂地從15號居民樓的一層住戶窗戶下面離開。

過了幾天,在墻頭飛步的棗糕隔著好遠看到老邢被醫生和護工從樓里用擔架抬到救護車上。在那之后的響徹天際的警報聲,驚醒了正午熟睡的貓兒們,而棗糕卻沒有一點反應,它只是靜靜地看著那個跑得飛快的白色箱子閃著燈,裝著老邢越跑越遠,聲音也越來越小。寂靜的環境下,貓兒們重新開始熟睡,而棗糕只是一動不動地蹲著,看著那輛車被地平線吞沒,它發出一聲萎靡不振而又帶有遺憾的貓叫。

又過了幾天,棗糕想老邢了,它的印象里老邢全身都是那種熏香的煙草味,那種味道讓它的鼻子一度麻麻的。但是,大街上那么多各種各樣的氣味,和老邢帶著的氣味一樣的也不在少數,它要依靠這個找到老邢,也是不太現實的事情。但是結果卻令人大跌眼鏡,它真的靠這個找到了老邢,他們之間似乎有著無法看到的聯系線,在每個岔路口都將它引向正確的方向,目的就是讓它能夠見到正確的人。

可它沒有找到人,它找到的是郊區的一個墓碑,上面寫著老邢的全名,它看不懂,但是它停在了這里。這是一個新開的墓場,墓碑還是很新的,原來的墓地早就被開發商的高樓大廈覆蓋了。它好奇地踩在墓碑前面的青石磚臺上,在獻上的花的香氣和紙錢余燼的焦糊味之間尋覓著老邢的那股味道,然而,沒有,它聞到的更多的是泥土和腐爛的氣味。于是,它在墓碑面前低頭,發出一聲失望和傷心的貓叫。

它確信了,老邢去到了別的什么地方,不會再回來了,不會再回來給它們投喂帶魚了。于是它回來打算告訴同伴們,然而,在太陽昏昏沉沉的紅色余暉中,它沒有在領地里發現一只曬著的同伴,它們仍舊像往常一樣去尋老邢要吃的了。它急急忙忙地朝15號樓趕去,新搬進來的住戶,它一點都不熟悉,如果因為這種事情而造成同伴受到傷害的話,它可能就會后悔至死。夕陽照射的群樓和無數個老式路燈以及散落的幾根電線桿子間,它跳躍的背影被橙紅色的灼光投射在那些灰黑相間的樓墻和樓號牌之上,訴說著它的矯健。


棗糕警惕地盯著在窗戶那里播撒高級貓糧的眼鏡青年,而底下的貓兒們都在因為食物的改善而欣喜歡快地叫著。青年只是微笑著看著它們不說話,如果地上的糧碎被舔空了,他便會從旁邊的蛇皮袋里再用鏟子撈一把出來。漸漸地,棗糕也開始饞了起來,它慢慢地靠近窗戶,引起了青年的注意。

它本以為青年會因為食客的增多而懊惱,然而他對著它招招手,示意它過來和群體一起享用天降的美食。因為小時候是寵物貓的緣故,棗糕很快就相信了青年,從而和毛發五顏六色的同伴們擁擠在一起大快朵頤起來。

香甜的味道,沖擊著它的大腦和腸胃,這是好東西,好東西自然就要跟老邢分享,于是它從附近的車棚里叼出來一個破盆,然后在窗戶口旁邊放下,對著青年叫了兩聲。青年愣了一愣,然后便笑著撈了一鏟子的零碎傾倒在盆子里。在發出感謝性質的叫聲后,棗糕叨著那比它腦袋還小的盆子上了路。它慢慢地走在樓房之間的平坦水泥路上,夕陽的光芒將路面染至金黃,也照亮了棗糕的瞳孔,或者,它的瞳孔本來就發著光。

它用了十幾分鐘的時間走到了郊外的墓場,在老邢的墓碑前停下。它將盆子放下,抬頭看著老邢的名字,輕輕地叫了兩聲。一陣微風吹來,將它背上的絨毛吹起,露出被燙傷的痕跡。那是它以前作為寵物貓時所經歷的虐待,時間久遠,它都無法想起施暴者的模樣。是老邢治好了它傷痕累累的內心,為它起了全新的名字,陪伴它長大,它一直奇怪老邢為什么不愿意將它領回家,現在它才真正懂得了老邢的用意。

他早就知道自己已經陪伴不了多久了。

它輕輕地蹭著墓碑上的名字,感受著落日陽光的暖意和帶著花香的柔風。

突然,它的胃部一陣痙攣,劇痛讓它不禁后退了好幾步,隨即尾巴便打翻了盛著貓糧的小盆。它扭曲著身軀倒下,眼睛死死地盯著散落一地的棕色顆粒,它們都散發出濃郁的香味,但此時此刻,它的鼻腔都充斥著那種味道,就像是從體內散發出來的一樣。它痛苦地叫著,快速地翻了個身,結果讓身體里的什么東西碎掉了,它很明顯地感覺到有液體緩緩地流進了胸腔,而腹部的皮膚傳來燒痛的感覺。

它掙扎著轉過頭,逐漸昏暗的視線里,老邢的名字逐漸模糊不清,在石碑的底部,有什么暗紅色的粘稠物噴濺在上面,很新鮮,就是剛剛產生的。而后,它開始產生窒息感,夕陽照耀的石碑和在旁邊隨風飄搖的野蒲公英成為它在生前看到的最后一幅景象。


媽的,沒有幾個表露出很贊的表情啊,白瞎了老子的糧和藥。

青年一邊罵罵咧咧地用腳擺弄著領地里橫七豎八躺著的流浪貓尸體,一邊用照相機對著那些他認為死相值得欣賞的尸體拍照。在連續找到幾個心儀的垂死表情后,他站在貓兒們的尸體堆里翻看起相機里的屬于他的杰作,欣喜若狂的眼睛和夸張的笑聲證明了他擁有著令人反胃的不良癖好。

這些貓以前估計全是寵物貓,陌生人給的東西也敢隨便吃,真的是沒有經歷過社會的毒打,嘿嘿,這張可真不錯,到時候可以給那幫同好炫耀炫耀。他反復觀摩著那些不堪入目的照片,紅色的夕陽照在貓兒們原來午睡時所處的天臺上,也將他漆黑骯臟的身影投射在了廢棄的樓頂水罐上。

忽然,他聽到后面傳來腳步聲,驚起一身冷汗的同時,他立即轉頭望去,但是沒有任何人在那里。他驚魂未定地扶了扶眼鏡,隨即快步走到進入樓梯間的門扉處,想要快點離開這個地方。

門上鎖了。他氣急敗壞地大聲喊叫著,隨即用穿著拖鞋的腳大力踹門,以為是哪個熊孩子搞的惡作劇,然而,他并沒有得到任何回應,周圍死一樣的寂靜,不知道什么時候,就連這棟爛尾樓周圍的大樹也停止了樹葉的抖動,鳥兒停止了鳴叫。他停下動作,心里驚恐無比,腦海里只保留著他自己的喘氣聲。

一聲來自背后的幽怨的貓叫打破了寂靜,隨即是第二聲,第三聲,他的牙齒開始打磨,眼神開始迷離,喉嚨開始不自覺地發出急促的短音。他慢慢地回頭,看到了無法理解的異象。

貓兒們那未被消化的碎糧和已經被消化的糊狀物質以及營養液從它們各自的嘴中飄了出來,在尸體不遠的位置組成了一只只貓形態的粘合生物,它們發出貓叫聲,慢慢地走向門扉。他失聲尖叫起來,瘋狂地拉拽著門,而后,門終于打開,可他還沒有來得及高興,就被一堆從門里沖過來的東西徑直撞到了離開樓頂的空中。他掙扎著擠開眼睛看,那是一大堆黑色團子,每一個都毛茸茸的,只長著一雙金黃色的眼睛,以及一對不顯眼的肉色耳朵。

求生欲使他用雙手抓住了欄桿,他大口地喘著粗氣,然后又因為粘合物們的靠近而驚慌起來。幾只黑色團子降落在他的臉上,用底部嘴巴中的鋒利牙齒鉤住他松弛的面龐,他在劇痛中被迫張大嘴巴。隨后,他驚恐地發現,粘合物正在朝著他的嘴里前進,一只,兩只,三只,無數只。

寂靜的環境下,嗚嗚聲和吞咽的聲音顯得格外明亮,他的肚子逐漸被撐起,身體的加重致使他抓住欄桿的手愈發無力。他看見一只黑色團子爬過他的左手,露出來的指頭關節骨倒映在他的眼瞳之中。隨著一聲慘叫,他下墜,落在了爛尾樓下的水泥路上,清脆的聲響宣告著他的死亡,在他的尸體周圍,有著未被吃完的碎糧、逐漸涌出的暗紅色血漿和因為腦袋被摔開瓢而散落一地的灰質和白質。

碎屑和組織液重新鉆入在樓頂上的尸體里,同時,黑色團子們也蹦蹦跳跳地按照每只一個的規劃各自進入到貓兒的身體里面。幾秒鐘以后,貓兒們的尸體開始抽搐以及不自然的扭曲,它們站起身來,一個接一個地跳下樓去,將那些腦的成分和腦漿舔了個干干凈凈,并在做完這件事之后后退。

從青年身下平白無故地出現了一攤黑到發亮的毛發,而它像是有生命一樣將尸體的各個部分折斷,在發出清脆骨折的聲音的同時,尸體被折疊成一個球體,然后被糾纏上來的黑色毛發吞下,底部的毛發隨之消失。貓們靜靜地看完了這場演出,隨即便上了路,有序地排著隊走在夕陽的余暉下,然而馬上就要傍晚了。

可能是加快了腳步的結果,它們在天尚未完全黑掉之前抵達了墓場,以及老邢的墳墓旁邊。棗糕端坐在墓碑面前的青石臺上,默默地注視著上面的名字。貓兒們自覺地散開,圍著墓碑坐下,并各自用爪子扒拉開自己的腹腔,黑色團子們就端坐在它們的肋骨內部,一個接一個地吐出剛才吃掉的腦組織碎屑,最終,碎屑堆積成一個不成形的肉糜堆,但仍舊有著大腦獨有的紋路。

棗糕慢慢地轉身,金黃色的瞳孔告知了它死而復生的原因??吹酱嬖谟谧约貉矍暗慕M織堆,皮包骨頭的黑貓攜帶著粘液從棗糕的嘴巴里鉆了出來,而早已僵直的貍花貓尸體則倒向了墓碑。黑貓狼吞虎咽地吃著攤在地上的肉糜,它的頭部也逐漸由塌陷開始膨脹到圓潤。

吃完以后,它抬起頭,舔了舔自己的爪子,回頭看了看緊貼著老邢名字倒下的尸首,然后,它轉過身,直起脊背,低下頭去,默哀,貓兒們也響應著它,紛紛低下頭去。

第二天早上,人們發現了在老邢墳墓旁邊的流浪貓們,完好的尸體們被擺放地組成一個整整齊齊的圓圈,將老邢的墓碑和貍花貓的尸體圈在中心。太陽升起來的時候,陽光仿佛一只慈祥的手,撫摸著永遠睡著的棗糕。


黑色內臟,血肉

快點了,肘花,我們好像要遲到了。

被漸漸升起的太陽用金黃色的晨光照耀的步行道上,一個穿著黑色襯衫的長發女孩牽著一條拉布拉多略顯僵硬地走在條條點點的黃色盲道上面。黃色的犬身上綁著黑色的皮帶和布罩,上面印有文字,反映著女孩的情況和犬的身份:導盲犬工作中。

莫梔是在前兩年失去的眼角膜,她在做決定的時候想過,如果恢復視力能夠救下更多的人,那么相比作為心理醫生的她,作為消防員的弟弟更需要這雙眼睛。在父母迎接弟弟出院以后,她默默地離開了家,來到這座平靜的社區,帶著自己所有的家當,包括肘花。有時候坐在診所里聽到手機的鈴聲響起時,她會猶豫,因為響到十聲以上的,只會是她的母親,這個時候,她就會掛掉電話。

肘花是在家里陪伴她度過兩年的寵物犬,可為什么要叫肘花呢?如果你可以看到它的四肢,就會明白它名字的來源,粗壯,優美的線條從它的肢體劃過,以及緊致的肌肉。她會時常摸索著肘花的前肢,當觸碰到那些被毛發覆蓋的肌肉時,她會開心地笑起來。肘花,我怎么這么會養狗啊,把你養得這么壯實。

狗兒不會說話,它搖著尾巴,舔舐著她撫摸的手指,以此作為開心和認可的回應。

不知不覺,肘花開始祈求莫梔帶著它一同出門,而不是那根冰冷冷的棍子。她好奇地蹲下來撫摸著柔順的毛發,然后疑惑地問道,你什么時候學過導盲犬的技能?而對面的毛孩子只是對此抱以一聲輕輕的吠叫,就像是想要莫梔猜猜一樣。她無奈地笑著搖了搖頭,隨即摸索著拿起不遠處桌子上的項圈。

歲月如梭,肘花早就成為了莫梔的第二雙眼睛,它記得她到過的所有地方,也記得她每天生活的節奏,所以它每一次的工作都會回應莫梔的期待。自從這種相處的方式出現后,莫梔變得更愛笑了,也開始逐漸和家里人聯系起來。當母親唉聲嘆氣地詢問莫梔什么時候去找個男友的時候,她總會笑著偏一偏頭,隨后悄悄地說,我已經有肘花啦。在電話那頭母親的抱怨和她如鈴鐺一樣的笑聲中,肘花總會坐在她的腳下看向她,歪著頭試著理解她們的用意。

走在前面的狗兒輕輕地叫了兩聲,隨即緩慢地加快速度。不一會兒,她們便走到了診所——社區里唯一的一家心理診所,客人大多數都是老人或是抑郁癥患者,也有那么一兩個嚴重不正常的,所以,肘花有時候也會作為震懾的存在,端坐在心理洽談室的門口,猶如守衛密室的哨兵。

工作依舊很順利,老人們只要看到莫梔溫柔的笑容,聽到她輕柔的聲音或許就能將心中的陰霾掃去大半,所以,今天也有幾個推薦相親的,而莫梔只能笑著說些客套話推脫。有些人在離去時會看到坐在門口的肘花,驚訝于它的乖巧的同時,也贊嘆著它完美的體型,莫梔聽到那些夸贊的時候,有時候甚至會感覺臉上燒燒的。

夕陽西下的時候,來了一個老頭,滿臉胡茬,蓬頭垢面,他走過門口的時候,肘花止不住地對他呲牙,在屋里的莫梔用話語制止了它,但是它仍舊面露兇光打量著推門而入的男人,男人也只是望了它一眼,隨即便進了咨詢室。

你好,請問您的名字?

莫梔仍舊以平靜柔和的語氣詢問著面前的這個老頭,他直直地盯著莫梔那雙沒有焦點的眼睛,隨即,他哈哈大笑起來,長年吸煙導致的煙嗓極其刺耳。

丫頭,是我,是我呀。

這個聲音……啊,原來是丁叔啊,又是白姨的心理上出了什么問題嗎,還是您……

沒有啊,沒有,就是我家那口子想著怎么感謝你,這不,嗨,剛做的熱乎,你當晚飯吧。

老頭笑著把自己拿著的袋子放在桌子上打開,圓形藍色蓋子的飯盒露了出來,打開以后,一股濃郁的醬香和膻味撲面而來,那是一碗燉肉,夾雜著粘稠的棕色湯汁。肘花嗅聞到這股氣味,突然呲起牙來,并伴以隱隱的低吠,但它并沒有沖進去,而是遵守莫梔給它定下的規矩。

這可真是,這怎么好意思收。

你就別客氣了莫丫頭,咱倆家是鄰居,你還都跟我們家那口子瞧過心理病,這點是心意,趁熱吧。

幾句寒暄的話語后,莫梔實在是推托不掉丁叔的好意,只得摸索著將飯盒拿到了她的面前,瞬間,醬油的香味充斥了她的鼻腔,她慢慢地拿起筷子夾起一塊,放到嘴里慢慢地咀嚼。濃重的調料味,肉的膻味以及肉質的緊致,讓她不禁有些奇怪這是什么肉做成的燉菜。所以,即便由于調料的濃郁氣息致使菜品的味道一般,她還是客氣地問道。

真的好吃,丁叔,這是什么肉。

這是。老頭剛想繼續說下去,但他突然轉了轉眼睛,慢慢地回頭望了望在玻璃門的外面顫抖著的肘花,隨即,他的嘴角上揚,冷笑著接近正在咀嚼的莫梔,壓低了聲音對她說道。

這是牛肉,肘花應該也愛吃。

牛肉?可是,隱約有一股酸酸的味道,而且這個緊致的肉組織,這個……這個牛肉怎么這么奇怪。

你看這孩子,丁叔是能騙你還是咋的。行,你慢慢吃,我們家那口子還等著我回去吃飯呢,啊那飯盒今天不著急,明天送過來也行,走了。

送走了丁叔以后,莫梔又用筷子夾起一塊兒品味。真的奇怪,不像是牛肉啊,感覺像是有什么奇怪的發酸的味道,但是人家送的也不好意思不吃完啊。她這樣想著,招呼著肘花進來,想要分給它一些。金黃色的毛孩子響應著呼喚,從門縫里擠了進來,但是精神頭卻不怎么好,而這些是莫梔看不見的。

你嘗嘗看,沒準你能幫我嘗出來。莫梔笑著在它角落的食盆里傾倒了幾塊燉肉,它走上前去,看著被燉煮到糜爛的肉塊不斷流下湯汁,棕色的粘稠在盆底逐漸蔓延。它嗅聞,隨即報以沉悶的低吼,但它又回頭看了看慢慢咀嚼的莫梔,沉思了片刻,隨即,它狼吞虎咽起來,一滴淚珠從它的眼角滑落到鼻尖。


當天晚上,肘花偷偷地通過門上門離開了住所,在離家不遠處的一個小巷子里停下。緊接著,它的身體不斷蠕動,從它的嘴里吐出來了一大堆猩紅色的未消化物,伴有濃厚的腥臭。它聞了聞,緊接著低吼起來,隨后,它開始刨土,打算將嘔吐物掩蓋,或者是為了別的什么目的。

肘花,你的大腿這么壯實,應該有不少的肌肉吧。莫梔這句平常的玩笑話,闖入了肘花的腦海,它突然停下動作,慢慢地向后退去,看著那堆糜爛的棕紅發出嗚嗚嗚的輕微呻吟,隨后,它看向樓上的窗戶,莫梔臥室的燈還亮著,但是她或許早已睡下,白色長方形的光投影,在它的瞳孔上面顯得格外明亮,而后變得模糊。

它又甩了甩頭,對著肉糜輕輕地吠了幾聲,然后低下頭去,像是在為什么祝?;蚴前У?。這樣的動作持續了一段時間后,它便開始繼續挖坑,剛下過雨的濕潤泥土掛滿了它的前爪。它每挖兩下,便拿鼻子聞一聞土里的味道,生怕侵占了一些不知名同類劃分的地界,好在進展順利,它成功地將嘔吐物完全掩埋了。

它撥拉周圍的沙土好讓它們平鋪起來形成原先的模樣,同時加快了動作,因為它知道要是莫梔睡著就沒有人幫它從里面打開門上門了,這意味著它得在雨后寒冷的小巷子里整整度過一個晚上。想到這里,它抖了一下,隨即打了一個噴嚏,最后一捧沙土也在那個時候被歸位。它滿意地看了看,而后轉過頭去。

然而,它突然意識到自己無法邁動步伐,平時強壯的四肢此刻卻不聽使喚,越發變得麻木。同時,它感覺自己的意識開始變得恍惚,小腦功能的失調導致它直挺挺地趴在了地上,想叫,但是叫不出聲,過量分泌的唾液從嘴里淌出來,在它愈發模糊的視線中形成一條小河,流淌到接近之人的腳底。

它掙扎著想要逃跑,但肉體早已不聽它使喚。它只得眼睜睜地看著那個人影拿著噴罐一樣的東西不斷靠近自己,隨后,它四處張望,沒有其他人,也無法吠叫,草叢里的蛐蛐聲逐漸蓋過它所認知到的聲音,可以看到的景象框邊開始被黑暗包裹,它在能夠維持自主意識的最后一點時間里將視線從人影身上離開,看向樓上的那扇窗戶。

放心吧,只是讓它睡一會兒,這沒什么毒……

隨著另外一個人影從持罐人影的背后探出以及這句發音逐漸模糊的悄悄話被它臨近失效的耳朵捕捉到后,它閉上眼睛,開始被迫接受撲面而來的濃郁氣息。


急死了,它怎么這么不讓人省心啊,本來今天周日打算帶著它到北邊的新星公園逛逛的,怎么還夜不歸宿了呢,等它回來得好好說說它。莫梔坐在客廳的桌子旁,兩只手不斷地相互搓來搓去,響應著她內心的焦急和恐懼,即便接近正午的陽光溫柔地撫摸著她的肩頭,她的心情還是隨著光線的逐漸偏移越發慌張。

等,再等一個小時,然后我就報……

門鈴聲打斷了她的思緒,她帶著緊張的情緒摸索著走到門口,問門外之人的身份。此刻,她多么希望回應她的是一聲狗叫或者是好心人向她訴說著被肘花帶到這里的故事,不論哪種情況,都可以證明肘花就在門外。

小莫,是我,白姨。

白姨蒼老的聲音讓她的心涼了半截,但是她還是振作精神擠出笑臉,然后開了門。白姨就站在門外,花白的頭發垂下蓋住了大半的眼瞼,可是即便是這樣也無法遮擋住她空洞的眼神。她就這樣直直地盯著莫梔,面無表情,手里端著一個飯盒,給人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然而這些莫梔看不到,在她的印象里,白姨就像是自己母親那樣的慈祥老婦,所以,她仍舊禮貌地問好。

按照白姨所說的話,今天烹飪的時候不小心搞多了分量,多出來的燉菜打算分給莫梔一些。道過謝以后,莫梔捏了捏衣角,小聲向白姨詢問有沒有見到過肘花的去向。白姨沉默了一會兒,隨即以平靜的語氣回答說自己不知道,冷漠的語氣讓莫梔覺得自己問的不是時候。

這樣啊,白姨,抱歉,問了多余的事情。

莫梔心里還在想著肘花的事情,所以并沒有余力去推脫或是多想,在表達出恭敬不如從命的意愿后觸摸著從白姨手里接過了飯盒。白姨看到她接過飯盒并匆匆地向自己表示感謝,嘴角不自然地上揚,有可能是因為順利送出去的好意,或者是別的什么。而后,她轉頭準備回家,當莫梔挽留她時,她也只是背對著擺了擺手,隨后停下,腦袋偏移了一些,似乎在側目觀察著什么。過了一會兒,莫梔關門了,她便又開始往隔壁的家門口走去,并伴隨著微弱的興奮喘息。

雖然白姨和她說過要趁熱,但是莫梔現在完全沒有胃口。別人來訪的事件發生以后更加速了她內心的焦急。她開始摸索手機,打算先報警再告訴父母。

突然,桌上的飯盒里傳來一聲聲幼犬的吠叫,聲音很小,但是因為失明而聽力敏銳的莫梔卻聽見了。肘花,這不是肘花小時候的聲音嗎,我,我出現幻覺了嗎。她停下摸索手機的動作,轉而蹣跚地接近桌子,午后的陽光就像是被染料染成了黃金的顏色,穿過紗窗以及無數的粉塵,打在桌上的飯盒蓋子上,照亮了里面的東西。

棕色的肉塊,燉菜,粘稠的,濃重的醬油味。莫梔突然就像是著魔了一樣迅速打開蓋子,聞著里面的味道,即便看不見,她也在腦海中構造著肉塊的擺盤和塊與塊之間的那質感如蛛絲的稠汁。她反復地嗅聞,并仔細地聆聽,真的有,真的有啊,小狗的叫聲貌似是從每個棕色肉塊中緊密的組織中傳出來,是來自糖原的聲音。緊接著,就像是搶奪什么東西一樣,她抄起桌子上的筷子,直直地戳穿了其中一塊,然后將它放到嘴里,開始咀嚼。

短暫的吞咽聲發出后,她突然開始發出嗚嗚的低吠,并加快了進食。第二塊,第三塊,未被嚼爛的肉筋碎屑散落在她的腳旁,她的嘴角掛上了少許的汁水,但她毫不在意,只是將肉塊一個又一個拿筷子叉起,放到嘴里,又在隨便咀嚼幾下后吞咽進去。隨著飯盒里的東西越來越少,她的聲音也越來越變得如同不是人類的一樣。

飯盒空了。她此刻沐浴在陽光中,直挺挺地站著。她松開緊攥著筷子的手,兩根木棍隨即掉在地上,在寂靜的環境中發出清脆的聲響。而后,她低下頭去,用嘴咬住椅子將它從桌子里面抽出來,并慢慢地爬了上去,合腿蹲在椅子上面,雙手抱著膝蓋,臉上沒有表情,空洞的眼神貌似在盤算著什么,也貌似什么都沒有想。

當陽光隨著她弓起的背部逐漸爬到她的后腦勺時,她的背影輕輕地顫抖了幾下,隨即女孩的抽泣聲從這具身體中傳出來,而她同時開始發出憤怒的吠叫,與女孩的哭聲交相呼應。

那是肘花,是一條金黃色拉布拉多才會發出的雄厚而又低沉的吠叫聲。


半個小時以后,陽光依然灑在樓房門口的那幾棵翠綠色的棗樹上,以及擁有著小窗戶的水泥制樓梯間,同時,也灑在了丁家飯桌上的新鮮的血跡上,赤紅色的液面折射著金色的投射。飯桌上有酒,也有花生米,最大的盤子里,裝著沒有吃完的醬油燉肉,它們擺盤成一個四肢著地的動物圖像,象征著烹飪者的惡趣味。

丁叔的上半身連帶著腦袋躺在門口的血泊中,貌似是在開門的時候就被巨大的沖擊力直接撞成或是撕扯成了兩半,門就那樣虛掩著,上面的防盜鎖鏈被外面的涼風輕輕吹動,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音,配合著里屋的吞咽聲。在靠近臥室的地方,丁叔的下半身已經成為一具沾染血跡的白骨,少量的未被啃咬干凈的粉紅組織還在掙扎著粘合在骨頭上。

白姨靠著臥室的門癱坐,門上的爆炸性血跡以及她那仍在被撕扯的腰部緩緩流出的暗紅色潭水象征著她早已死去,腹腔內的糜爛和肌肉組織都不見了,只留下骨頭和被光線照的白里透紅的薄膜,即便死相如此慘烈,白姨卻睜大了眼睛,臉上浮現出微笑的表情,而這張臉此刻仍然在由于女孩的撕扯而不斷搖晃。

莫梔趴在白姨的下半身上,用手摸索并撕咬她腿上僅存的血肉,在每次分離成功后毫不猶豫地吞下,血液迸發和骨肉分離的聲音回蕩在寧靜的屋子里。過了一會兒,黑貓從門縫里擠了進來,它的身體骨瘦如柴,但腦袋卻是豐滿的模樣,讓人感到一絲怪誕。它徑直走到進食的女孩背后,蹲伏下來,輕輕地叫了一聲。

莫梔沒有發出聲音回應它,也沒有停止進食的動作。黑貓用金黃色的瞳孔打量了一下女孩,隨即閉上眼睛,貌似在構想著什么事情,而后,它睜開眼睛又叫了一聲,明顯提高了音調。

女孩應聲停止了動作,她慢慢地抬起頭,沒有回頭看黑貓,兩只手默默地松開了白姨的腿部,耷拉在盤坐在地上的身軀旁邊。過了一會兒,莫梔的喉嚨里隱隱地發出悲痛的哀嚎,那是一只幼犬的哀嚎,隨著哀嚎聲頻率的加快,她的脊背開始顫抖起來,女孩的抽泣聲再次從身體中傳來。

黑貓用爪子輕松地在女孩的脊背上劃開了一條裂縫,奇怪的是,沒有血液冒出來,同時,皮下組織和骨骼就像是有著生命一樣自覺地分離,展現出里面的景象。一只年幼的拉布拉多端坐在筋條和肌肉匯聚而成的平臺上,向著黑貓吐著舌頭,周圍的臟體和粘液就像是躲避魔鬼一樣離它遠遠地,使得它的毛發一點都沒有濕潤,金燦燦的,就像是外面照射進來的陽光。黑貓注意到它的頭頂長著一小片草地一樣的東西,被透明的液泡包裹著。于是它走進女孩的身體里,想要看得更清楚。

確實是草地,草地上有五顏六色的野花,有一兩只舞動的蝴蝶,但它們都因為草地的尺寸變得過于微小。一個縮小的女孩躺在這片草地上,和一條縮小的拉布拉多犬一起,她們手拉著手,沉睡在從縫隙中探進來的金色陽光里。

黑貓若有所思地盯著這副景象,過了幾秒鐘后,它轉身從女孩的身軀中走出,并回頭叫了一聲,那只幼犬聽到它的呼喚,跟著它走出了身軀。黑貓帶著幼犬遠離了早已停止活動的女孩,黑色團子隨即圍了上來,在女孩的身體上來回滾動,同時,其他兩具尸體上面也爬滿了蠕動的黑色毛球。

幾分鐘后,黑貓帶著幼犬從門縫里鉆了出來,直視著正午的太陽。它的身軀此刻變得豐滿,同時,空落落的腹腔里也填補了健康而又活躍的器官,唯獨少了心臟。它看看自己旁邊的幼犬,而幼犬并沒有看它,只是歡快地吠了一聲,它這才發現,幼犬的眼睛里面沒有光。

遺憾地叫了幾聲以后,它和幼犬的背影消失在遠處的地平線上,而虛掩的門上面的鎖鏈依舊叮當作響。


七月二十六日,大雨。昨天很悶很熱,外面的烏云都把中午的陽光隔絕在了天上了,所以外面一片黑暗。真奇怪,本來在十二點鐘的時候,太陽應該是最刺眼的,它會照亮醫院門口那座年久失修的雕像,會照亮那些怒放在養生小道兩邊的野花,以及花瓣上晶瑩的露珠,它也會照亮我的內心。十二點鐘的太陽應當是可以照亮一切的,可是它被烏云擋在了上面,擋在了空氣稀薄的大氣層。

我知道了,太陽也一定遇到了阻礙,阻礙它和大地上的一切來相會,就像是我和奶酪一樣。


奶酪呢……你們怎么沒有把它帶過來,我想……看看它。

向陽躺在病床上虛弱地向低頭不語的父母詢問,她的口鼻處帶著氧氣面罩,旁邊的心跳檢測儀器規律地發出冷冰冰的提示音,穿插地縈繞在細密而微小的落雨聲中。母親在床邊掩面小聲地抽泣,而父親則低著頭,默默地握著她因為輸液而變得千瘡百孔的手。

小陽,奶酪在趙奶奶家,等你出院了我們一起去看看它,好嗎。

你們,騙我。向陽喘著氣發出微弱的哽咽聲。你們以前去哪兒都帶著它,因為你們知道我特別喜歡它,所以早就把它當成家里的一份子了,可是為什么來這里看我的時候卻沒有帶。奶酪出什么事了,告訴我,媽媽,能告訴我嗎。瘦弱的女孩在向著仍舊低頭不語的父親說完自己內心的想法后,轉而看向母親,眼睛里閃出一點光芒,想要從她這里獲取到自己最想要答案。

但是母親只是抹抹淚水,強作笑容對她說著和父親意愿一樣的話語。

小陽,爸爸媽媽怎么會騙你呢,正是因為奶酪是我們家里的一份子,我們怎么會讓它出事呢。為什么不帶過來……你看,奶酪看到你這副樣子肯定也會很傷心,你也不想看到它傷心吧?所以,你要趕緊好起來,這樣你出院那天我們就可以一起去趙奶奶家接奶酪了,好不好?

女孩沉默了,她思考了一會兒,終于選擇了相信父母的話語,于是,她堅定地向母親點了點頭,然而,母親看到她這個動作,眼角隨即涌出了新的淚水,下一刻便捂著嘴跑出了病房。

正當她疑惑于母親的行為時,父親慢慢地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臉上,她這才看到父親雙眼無神,有著很濃重的黑眼圈和很久都沒有整理的胡茬。他叮囑了幾句話,包括在醫院要聽話,要按時吃藥的提醒,而后,他慢慢地放下她的手,起身走向病房門外。父母的行為讓她感到困惑,但窗戶外面雨滴落在樹葉上的聲音拉回了她的思緒。

好有節奏的滴答聲,奶酪以前喜歡下雨天也是因為這個呢。她這樣想著,心臟部位的壓抑與不適感減輕了一些,她的呼吸因此變得有一些順暢。只要想起奶酪,難受的感覺也會消失一些,太好了,可以……坐起來一會兒看看外面的景象,已經連續躺了好幾天,心里面好悶,現在終于可以……看看了。她這樣想著,抬起沒有插滿輸液管和指壓的右手,輕輕地搖動著自己的床鋪,高架子上的葡萄糖瓶隨著微微晃動了兩下。

女孩用稍顯渾濁的雙眼觀察著窗戶外面的樹和花,而喘氣聲仍舊沒有減弱。門外,男人和女人低著頭坐在鐵制的等候椅子上,女人仍然掩面哭泣,而男人則沉默地端詳著一張報告,“暴發性”這三個字在那密密麻麻的文字行間尤其刺眼。

不能告訴她,孩子他媽,不能告訴她奶酪的事情……


七月二十七日,小雨。今天就是為了重新見到奶酪而努力的第一天,因為爸爸說過想要快點好起來的話就要好好聽醫生的話,該吃藥就吃藥,然后什么應該多吃,什么應該忌口,這些都需要記住。而媽媽說的就很令人費解了,說不應該多運動,應該多躺在床上休息,這樣的話,住在病床里的精靈就會快速地找到我需要的靈丹妙藥,所以不要總是把床搖起來,這樣會讓許多精靈墜崖,它們就不會愿意給我看病了。

雖然我知道媽媽這些話表現的意象應該只是虛構的,但是她的目的應該也只是想讓我在床上多多休息一會兒,聽她說,這樣他們都會好受一些,為什么?老是躺著的話,心那里也是會難受的,但是只要想到這是為了把奶酪接回家而做的努力,好像也就沒有那么難受了。媽媽,我想,奶酪才是我的靈丹妙藥哩。

今天也下雨啊。說起來,和奶酪見面的時候,就是在雨天的時候。

那時候我還沒有查出這個討厭的病,所以還能夠和朋友一起去學校。就是在那天去學校的路上,我們就發現了奶酪。它倒在路邊的綠化帶里,小文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把它從樹枝子里撈出來。它微弱地喘息著,黃白相間的毛發被雨水打的發卷,像是活不了多久了。因為小文的父親是獸醫,她很快看出來了奶酪身上有好幾處骨折。于是,我們便把它送到了小文父親的診所,讓他進行處理。

命運眷顧奶酪讓它活了下來,也在冥冥之中安排它為我帶來生活的快樂與希望。當我跟著小文去看望小家伙的時候,它趴在我身上的時間遠比呆在其他地方的時間要長,甚至在要進食的時候也會認為,和我在一起是優先級最高的行為。

它很喜歡你,你把它領養了吧,我看叔叔阿姨好像也沒有什么意見。小文有一次呆呆地看著在我的肩頭熟睡的毛孩子,隨即轉頭興奮地對我提議道,那個時候,我感受到小家伙的心跳加劇了,或是興奮,或是期盼。

奶酪,你聽見了嗎,如果你能聽懂當時小文說的話,心里估計樂開花了吧。


可是現在不說還能瞞到什么時候,你難道還想讓孩子抱憾……

女人坐在沙發上說不下去了,取而代之的,是越發劇烈的哽咽聲,桌子上都是被淚水打濕的衛生紙球。男人則站在同一個空間的窗戶旁邊,默默地吸著他戒了三年的香煙,緊接著,他舉起手里拿著的白紙,又仔細地看了看那不知道翻來覆去看過多少遍的電子字體。心肌炎,已達到,剩余,這些字段進攻著他的理智。

……小陽現在如果聽到奶酪的事,可能活不過當天。

男人沙啞的聲音就像是開過光的利刃將女人連綿的哭聲斬斷,她戛然而止,因為她感受到了失去女兒的恐懼感,而這份感情則開始更加肆無忌憚地沖擊著她的淚點。她不再哭出聲來,而是靜默地流淚。

今天你哭的時間夠長了,對身體的消耗很大,你先去休息吧,我一會兒去店里主持工作,明天晚上我再回來,然后,我們再去醫院陪孩子,一個月,我們好好陪她走完這剩下的一個月。

男人又點上一支煙,頭也不回地對女人發出這樣的建議。而女人則捂著嘴輕輕地點了點頭,然后起身走進了臥室,但是,男人仍舊能夠聽到那悲痛的哭聲從里面傳來。沒辦法,這是沒辦法的事,我們的兩個孩子,都要離我們而去了。男人這樣想著,顫抖地拿起身邊桌子上的另外一份資料,上面的黑白色打印照片呈現著一具米黃色貓被刨開腹腔的尸體,周圍的文字寫著“寵物貓施虐”“連環作案”等字樣。

男人端詳了一會兒照片,漸漸地,不顯眼的淚滴也開始從他粗糙的臉上滑下,穿梭在那些凌亂的胡茬中央。然后,他輕輕地抹拭掉淚水,放下單子,轉頭出門,只留下臥室中女人悲傷的哭喊聲,而這些聲音逐漸塞滿本就不大的房屋。


七月二十八日,晚上,很大的雨,電閃雷鳴,害怕。上回爸爸不是說今天晚上會和媽媽一起來嗎,騙子。因為害怕所以心那里更難受了,阿姨每隔一段時間就會過來查看我的情況,今天晚上的講故事也取消了,本來我很期待的。

爸爸是騙子,他撒過許多慌,包括說自己不喜歡奶酪。我知道的,爸爸,你是最喜歡帶著奶酪到花店里面去炫耀了,因為奶酪確實很可愛很治愈,所以也間接性地為花店引到了不少的客人。錢姐姐,路阿姨,趙爺爺都喜歡奶酪,你以為我不知道吧,爸爸,其實我都知道。

媽媽也是騙子,她說過奶酪是流浪貓,身上有傳染病,而且只要隔一段時間不給它吃的它就會自己跑。可是呀,我親愛的媽媽,每次不耐煩地給它洗澡的人是你,每次忍不下心來斷絕它的飯食的也是你,我不懂媽媽為什么是這樣的行事方式,也許在出院以后,我可以問問媽媽……

難受,好難受,快拿不動筆了。


孩子他媽,我回來了,外面好大的雨……我們得帶上雨具,明天花店關門,我們就在醫院好好陪陪小陽。嘖,雨太大了,我得換件衣服,出門也得套外套……孩子他媽?

沒有聲音回應拿鑰匙開門以后一邊在門外跺腳一邊朝門里呼喊的男人,屋子里一片漆黑,閃電偶爾照亮客廳里的茶幾和沙發,以及在電視桌子上的那張全家福。他關上門,打算把燈打開,但是開關沒有反應。跳閘了嗎。男人想著,摸索著走向臥室,下午走的時候,悲痛灌滿了這個房間,然而現在,從里面滲出的只有寂靜和讓人打冷戰的寒氣。

男人喊著女人的名字,心存恐懼地敲了敲門。沒有聲音,只能聽到外面的雷雨聲,他摸了摸門把手,卻感覺上面毛茸茸的。他連忙打算掏出手機照亮查看,但是一個聲音喊住了他,來自客廳,熟悉的聲音。

你回來了。

男人驚呼一聲,借著閃電的亮光看到了憑空出現在客廳的女人。你剛去哪兒了,嚇到我了。男人心有余悸地對著女人說道,但是女人沒有回答他。他這才發現,女人的眼睛就像是被挖走了一樣,空洞,而她的腹部更是在閃電的亮光下逐漸在男人面前張開,就像是被無形的屠戶豎著劃下一刀后用雙手扒開,一只小貓的頭從那黑色縫隙中探出頭來,那雙眼睛和臉上毛發的顏色則是他更加熟悉的存在。

奶酪,你……

男人沒有說完,便發覺腳下一軟,地板就像是有了生命一樣開始蠕動。他定睛一看,哪里是什么地板,分明就是無數個黑色的毛球鋪就的“沼澤”,而它們此刻正順著男人的腳爬到他的腿部,他感覺有酥麻的感覺從腳踝處傳過來,但緊隨其后的便是被什么東西咬食的劇痛??墒牵腥瞬⑽大@慌,他緩慢地抬起頭看向窩藏在女人腹中的奶酪,而貓兒回應了他,發出了一聲開心的貓叫。

男人明白了,這確實是最好的辦法,他欣慰地笑了笑,緊接著,他被由于閃電照亮的陽臺吸引,他似乎在那里看到了剪影,那是全家福的輪廓,而被向陽舉得老高的奶酪的小身軀,分外顯眼。他終于忍不住,慢慢地蹲下,任憑那些毛球經過他的膝蓋,爬上他的脊背,而他只是掩面痛哭,哭泣的聲音蓋過了外面的傾盆和轟鳴。


七月二十九日,晚上,寧靜。雨后的蛐蛐聲,好聽。爸爸媽媽還是沒有來,醫生叔叔今天來的要比以往多,好幾次,他在朝著我搖頭,而每天給我講故事的護士阿姨,也表現出和媽媽一樣的動作。

我快要看不清本子了,周圍變得好黑。我好像也坐不起來了,感覺身體,沒有力氣,心臟好難受。

難受。難受。疼,疼。

爸爸,媽媽。

奶酪……


向陽放下日記本,上面的筆跡已經逐漸歪曲,象征著她的無力。心臟那里的劇痛讓她不得不躺下,她吃力地將自己的床鋪搖下,然后,她再也沒了動彈的力氣。呼吸愈發沉重,她的口中苦澀無比,視野逐漸變黑,耳朵能夠聽到的聲音,也只有窗戶邊上的從房檐落下水滴的滴答聲,以及儀器逐漸放緩的滴答聲。

好安靜。好安靜。

周圍什么聲音都沒有,或者說,她已經聽不到那些聲音。她想要大口呼吸,卻發現這也成為一種奢求,缺氧讓她的不適加劇,她感覺有什么重物在毫不留情地壓迫著自己越跳越慢的心臟,過了一會兒,水滴的滴答聲也聽不到了,鉆進她耳朵里的,是儀器的滴聲,以及自己微弱的喘息,還有保存在記憶里的那幾聲貓叫,此刻正在被她的潛意識播放。

奶酪,你叫的真好聽。

隨即,女孩逐漸閉上眼睛,周圍的黑暗立即涌上來,覆蓋住她視野的全部。

忽然,有一只手開始撫摸她的右手,既像是父親那充滿老繭的大手,又像是母親那細膩溫暖的小手,同時,也像是一只毛茸茸的腳掌,撫摸著她手上的靜脈,觸碰著她因為發熱而滾燙的肌膚。她像是被這種觸覺呼喚,于是又一次努力地睜大了眼睛,用盡力氣扭頭看向自己的右邊。

是奶酪,小時候的奶酪,她們剛剛見面的時候的奶酪,但是,體格又不像,感覺奶酪被放大了好多,她只能看到它探過來的頭部,毛茸茸的。她又能夠聽見聲音了,是呼嚕的聲音,呼嚕呼嚕,讓她感到安心。她忽然覺得身體沒有那么難受了,即便聲音仍在逐漸變小,視野仍在逐漸變暗,但她不再感到悲傷和孤獨,取而代之的是填滿內心的溫暖。

喵。她聽到了奶酪的聲音,于是,一滴晶瑩從氧氣罩邊沿滑下,儀器緊接著在空寂的環境里長鳴。

奶酪,我看見了,充滿陽光的地方,有草地,有火燒云,有厚積云。爸爸,媽媽還有你,你們都在那里向我招手。全家福就差我一個了,你們很著急,很著急。

我來了,我來了。


黑貓在大貓的背后看著它對著逐漸冰冷的尸體叫了很長時間,而后,它走上前去,伸出爪子按在了大貓的脊背上。大貓隨即停止了叫喚,它的耳朵耷拉下去,許久,它發出一聲悲傷而失落的貓叫。

黑貓像是索求著什么,對著大貓又叫了兩聲。大貓舔了舔尸體的臉頰,隨即用爪子在尸體的心臟部位打開了一個口子,然后取出那顆仍舊發著光的心臟。心臟竟然發著光,通透的血管和紋理,被中央的猶如迷你太陽一樣的存在照亮,而大貓里面的意識似乎也在響應著心臟的呼喚,在拿出心臟以后,大貓便散了架,變成了無數個填充在其中的毛球和一副已經漏氣的皮囊。

黑貓跳到尸體身上,沒有急著去吃掉心臟,而是徑直走向臉頰,舔舐了兩下已經冰冷的肌膚,并恢復蹲坐姿態,低下頭去。許久,它回頭,開始咬食心臟。它沒有咀嚼,也沒有享受,只是略顯遲鈍地進食。在它吞咽的時候,胸膛塌陷的空洞也逐漸被填滿。

進食完成。它沒有留下一絲痕跡,以保持尸體的整潔。它跳下床鋪,毛球響應著它的呼喚一個接一個地跳進它的皮毛之中,而皮毛就像是次元袋子一樣接納著數量眾多的毛球,直到最后一個個體返回皮毛,黑貓的體型也沒有增長。它慢慢地踱步,穿過那些靜止在空間里的醫護人員和患者,走向大門,過了一會兒,它的身影消失不見,而醫院也終于得以從靜止中返回至常態。


黑貓默默地從一個狹小的出租屋中走出,在屋子里,殺死它取樂的男人就像是和它死去的時候一樣,悲慘地死在自己的洗手間地板上,而毛球們此刻正在清理著他血肉模糊的尸首。

天上又下起雨來,黑貓踩著因為降雨而變得光滑的青苔石磚,三步兩步跳上了墻沿,然后緩慢地行進著,在淅淅瀝瀝的細雨中前進著。而后,它在一個地方停下蹲伏,俯視著底下的社區,薄霧籠罩了灰暗色的樓房,也籠罩了其中的人和貓狗。它就這樣蹲著,一動不動,任憑細雨打在它的身上,似乎在思考著什么。

過了一會兒,一些貓狗也順著它借步的階梯爬了上來,其中有純白色的薩摩耶,擁有著雪白斑點毛發的貓,活潑好動的貍花,笨拙而小心翼翼的拉布拉多幼犬,以及一只黃白相間的小奶貓。它們都在黑貓的周圍坐下,和它一起思考,一起思考更加令人感到幸福的結局,它們一個接一個地叫著,在雨中形成雜亂而頗有情調的交響樂。

終于,黑貓做出選擇,它的身體前傾,從墻頭跌落。貓狗們對此感到吃驚,它們連忙從墻頭下到地面,轉而開始搜尋不知道摔在什么地方的黑貓。拉布拉多幼犬最先發出了信號,大家便一股腦地往那里跑去,期間夾雜著從未停止的貓狗叫聲。而后,它們便看到了黑貓在軟草地上面的尸體。

這里是新建的商業區,但是由于剛剛完工,所以并沒有人。黑貓就躺在區塊中心的那一片種植著野花的草地上,一只爪子向前伸去,貌似要抓住那個掩埋在土里的空貓食罐頭。它摔得腦漿四溢,身體也皮開肉綻,露出里面鮮活的五臟六腑。動物們默默地看了它一會兒,隨后各自走向一個方位,將早已死去的它圍住,低下頭去。

許久,它們面面相覷。于是它們共同走上前去,朝著尸體平靜地張開嘴巴,露出各自的獠牙。雨還在下,細小的水流從它們臉上的皮毛滑過,與它們落下的淚滴融為一體。

黑貓的金黃色瞳孔即便失去了光澤,也緊盯著墻那邊的樓房,更準確的說,是樓房上的一扇窗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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