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是把“帕特森”跟“文森特”梵高的姓氏搞混淆了。天才的境遇,有人當作茶余飯后的消遣,彰顯自己見多識廣;有人帶著扼腕嘆息的感慨,抒發對天才的憐惜;有人說著冷嘲熱諷的風涼話,慶幸自己作為一名凡夫俗子的滿足。
戛納電影《帕特森》是賈木許拍攝的一部看似簡單實則內涵豐富的電影。
他是帕特森鎮上23路巴士上的一名司機。他不是天才,也沒人說他是詩人----盡管他每天在上班后發車前都會在他隨身攜帶的筆記本上寫詩,中午在瀑布前吃妻子給他準備的盒飯時寫詩。
他的名字就叫做帕特森。
我是被這部電影的藝術手法和題材打動的。先簡單講一下電影大致內容,然后寫一下最讓我黯然傷神的一個場景:帕特森的詩本被他的狗咬得粉碎了。
電影由八小節組成,即這個周一到下一個周一這8天當中,帕特森從早上起床到晚上休息,由他的日?;顒觼泶摗?/p>
八天中----
幾乎一樣六點一刻時間醒來,醒來的倆人睡姿都差不多;
吃同樣的麥片牛奶上班,都是23路巴士;
乘客到齊之前都是拿出筆記本寫詩,中午吃盒飯坐在瀑布前寫詩;
同樣時間點同樣路線回來,每天在門口扶正莫名其妙歪斜的郵筒;
坐同樣的位置吃晚飯,飯后跟妻子聊天,然后他一個人遛狗,同樣路線去同一家酒吧喝同一款相同量的啤酒,跟同一位老板聊天;
同樣的時間點回家休息。
在平凡瑣屑的日子里,帕特森可以在自己駕駛的巴士上,晚上的酒吧里,瀑布前的冥想中,將見聞感受寫成不同的詩。
他有屬于自己的詩意世界。
一種生活,兩個世界。普通人的日子,有獨屬于自己的精神寄托,每一天都是新的。他對跟他抱怨生活苦逼的同事只說一句話:i’m OK。
劇中另外一個人是她的妻子勞拉,家庭主婦,但是活潑,熱情,想法多,內心有少許不安。愛畫黑白涂鴉畫,愛鄉村民謠,是帕特森寫的詩歌唯一的讀者。她曾經勸過丈夫,應該去把詩集復印下來,說了一年多了,最近也答應了。
他倆的精神世界多少有些格格不入,雖然電影中沒有出現一次分歧,但從各種細節都可以看出帕特森包容勞拉變幻無常的理想追求,無處不在的黑白色系改裝,正如勞拉對帕特森詩歌創作的信心和鼓勵,從來不會動搖。
其實他倆的趣味完全屬于平行線的存在。
電影中,各處細節都向觀眾呈現出對兩人關系的某種擔憂,但總體是甜美的。對勞拉的角色有些許的嘲諷,但不影響對作品的藝術表現。
原本,人與人之間靈魂上的契合是何等不易!
家里的狗馬文在夫妻親熱的時候總是會吵;每天都去把帕特森下班回來扶正的郵筒推斜了;男主人上班的時候它就固定坐在他的位置上吃飯;在周六這一天男主人講詩本忘在沙發上,跟勞拉看電影去回來發現,整個本子已經被馬文撕咬得稀巴爛了。
馬文的存在,是這對夫妻之間存在危險關系的直接投射。這只狗和男主人的對抗情緒,在撕咬筆記本的時候達到了高潮。
勞拉陪伴帕特森,消化了詩本被毀的復雜情緒。周日下午日本詩人在瀑布前與他偶遇并且談論詩歌,臨走送給他一個新本子,告訴他:空白意味著更多的可能。
周一,第八天,影片結束。帕特森狀態恢復了,這名司機又開始寫詩。
有著巴士司機和詩人雙種身份的帕特森,對生活敏感細膩優雅,對身邊的一切人事物都是溫柔耐心的。帕森特不是俗世意義上的“文青”,他具有詩人之心。
真正的詩人,身份并不重要,不是在需要發泄或者炫耀的時候切換成詩人模式,沒有切換一說。
詩人,永遠都是詩人,生下來就是。
在被人意識到或者自己意識到之前,就是。杜尚說“我的呼吸便是藝術”帕森特在開巴士,吃盒飯,遛狗,上酒吧,每一個時刻,他都是詩人,所以他默默地寫了那么厚的詩。
甚至在他回家發現自己的詩本被馬文撕碎了之后,經過簡單的自我調整,他又恢復了!影片沒有旁白,只用了幾個鏡頭特寫,近距離讓觀眾看滿地的碎紙屑,看帕特森的神情切換,看勞拉的滿臉擔憂。
他的不知所措,大概也不是僅僅惋惜詩作消失。他習慣了每天寫詩,隨身帶的本子忽然沒有了,似乎一條流淌的小溪忽然停滯不前了。
很多觀眾對著這一場景,也許會哈哈大笑一番,或者驚愕或者惋惜,但都跟之前的一個個鏡頭那樣過去了??墒?,我的目光,久久停滯在這里,我沒法轉移,沒辦法。
我的心被重擊了!盡管我看到不知所措的帕特森反過來安慰妻子說:反正那些也是寫在水上的字。
反正那些也是寫在水上的字。多么詩意的話!寫過字的水,和那些原本就沒有痕跡的水,只有當事人知道:是多么的不一樣的水。
寫過就是寫過,沒人看見,也是寫過,沒有留下,也是寫過;有人評論是詩,沒人承認還是詩;只要自己認為是,就是;就像一次生命,長的短的,美的丑的,有意義的無意義的,都是走一遭,卻都在盡力活出各自的精彩。
因上努力,果上隨緣。
那些為成名成家焦慮不堪的人,跟真正的詩人帕特森比起來,那是云泥之別。
一個詩人,一個靈魂上的自由創作者,他長久以來的心血,被意外地付諸一炬,當時會是什么樣的心情?
也許出于同樣的喜好,我對文字的真愛程度也不是旁人可以理解的。我從小學8歲開始寫的日記,現在將近四十年了,走了那么多的路,搬了無數次家,經歷了那么多的舍與得,我始終帶在身邊,雖然沒有打開過,但是我就是帶著。要我在自己的日記本上作文本上撕一張紙,碎的似乎是我的心。
在我的理解里,文章就是一個人用他的心力凝成的。而且也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自從有了電腦,我的紙質文字就不見了,翻看自己十年來寫在空間里的文字,還有我現在每天一篇寫在公眾號里的文章,是讓我感覺特別有意義的,值得做的。
記錄,收藏,回憶,在文字的梳理中完善自己,在故事的敘述中豐富自己,在情感的回味中滋養自己。
從前把文字存在文檔里,拷到硬盤里。但是硬盤跟筆記本沒有大的區別,某一天徹底被銷毀,對我來說該是多大的打擊!我的境界是很低的。
看帕特森的詩被毀,我已經是這樣的痛了!我也不認為因為我無詩人之心,故特愛用文字留下痕跡,帕特森是詩人,他就不惋惜自己的心血被毀。
他是一名巴士司機,他那么愛寫詩,而他的讀者只有一位,那就是自己的妻子勞拉。本子被毀,意味著他的從前的詩作,永遠消失了,可是這份惋惜心情,是不會因為讀者多或者少而有所不同。
正如我,未必是分享閱讀的幾十幾百人,我就草草敷衍亂寫一氣,關注的人超過10萬+,我就全部精力投入去寫,完全不是這樣子的。從前我沒有開公眾號,我自己一個人讀,我也是讀了又讀,斟酌了又斟酌的。
帕特森的詩作,那是他一個人的詩。于是意外發生,他的悲傷只能是一個人默默消化,除了妻子的陪伴,后悔之前怎么沒有復印出來。當然還有跟我這樣的觀眾。他甚至都不能去跟他認識的人傾訴一下自己的詩稿被狗咬碎后內心那種悲傷無助無奈。
說不定傾訴了以后還會增加一份悲傷:被人譏笑“一名巴士司機竟然說自己寫了一本詩,瘋了吧!”
影片并未過多渲染詩作被毀以后的遺憾,而是新的一天,人們一樣上班,上學,上車,下車,無人知曉這位巴士司機內心經歷了什么。
帕特森依然坐在瀑布前吃盒飯,但他沒有詩本了,正獨坐冥想,日本詩人來了。
談起兩人共同追尋的詩人威廉姆斯,帕特森的狀態又回來了。接過日本詩人贈送的新本子,接受了他“空白的本子意味著更多可能”的鼓勵。
互聯網時代,我的文章都輸入我的賬號里了,表面上看似比帕特森的筆記本安全,但是也會出現全部消失的意外,當然也會。
當某一天沒有人記得這些文字的時候。
我們可能會在天界偶遇,然后看在這一世咱們彼此溫暖過一程的份上,請記得也送我一本筆記本,然后說一句:
空白意味著更多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