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將亮未亮時分，夢蔚躺在床上翻了翻身，伸出左手拉了拉被子，側身趴著睡覺，這樣的姿勢維持了大概幾分鐘，夢蔚輕輕嘆了口氣，嘆息聲在狹小的房間里游蕩。

夢蔚認輸似的睜開眼睛，保持平躺姿勢，腫脹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天花板，思緒隨著記憶飄到很遠，人在年輕的時候面對愛情，會帶著一種盲目的自信心，像面對未知的挑戰和不甘示弱，也或許僅僅是出于對自我青春爛漫的魅力認知貧乏。

黑暗中，萬物是寂靜的，在這樣溫柔又強烈的黑暗里夢蔚想起和周琤發生關系前一天晚上做的夢，那個帶著預警和暗示像詛咒一般的夢。

夢蔚清晰地記得每一個細節，是在和周琤赤裸相對以后，胸部長滿了密密麻麻的小疹子，一顆一顆，小小的，帶著膿包，奇癢無比。左邊的胸部突然冒出了兩顆乳頭，聞得到糜爛氣味的乳頭。夢里嚇的哆嗦，但是夢蔚不敢告訴家人，也不敢獨自去看醫生。夢蔚聽說很多婦科醫生都是男醫生，她想像著面對陌生男人坦露身體，說不定還要接受來自他的冷嘲熱諷，隔著虛與實的距離都能切實感受到那種兜頭而來的羞恥感。

從夢里掙扎著醒來的瞬間，夢蔚心里有些猶疑，是不是真要和周琤上床。夢蔚當然是愛周琤的，但周琤愛不愛她，夢蔚沒有把握。

她不了解周琤，周琤已經不年輕了，夢蔚還是初出茅廬的少女。夢蔚從始至終只愛過周琤一個人，可周琤卻愛過很多女人，也許是很多很多……從他偶爾娓娓道來的語氣中，夢蔚感覺到他的愛是很薄弱的，像行將就木之人微弱的呼吸聲。

他清清楚楚將每一個女孩的性格歸類，然后頭頭是道的分析，他在夢蔚面前絕口不提前女友，只說“那個女孩”。

夢蔚對周琤過往的感情經歷意興闌珊，單純覺得愛情這件事很吊詭，相愛過也好，正在愛著也好，夢蔚佩服周琤對感情世界隔岸觀火的冷靜和從容。

夢蔚知道周琤最喜歡自己什么，他喜歡自己的“乖”，通情達理、不惹麻煩。夢蔚從來不在周琤工作時候打擾他，甚至從來不主動找他，只在周琤想她的時候適時出現。不過周琤好像從未發覺異樣。他有時面帶得意地贊許她：你跟其它年輕的女孩有點不一樣，你穩重多了。

每當這個時候夢蔚就睜著亮晶晶的眼睛懵懂的注視著他，心下漠然：如果周琤知道，他是自己生活里帶著光明意味的生機，會不會被嚇一跳。

不過夢蔚不會輕易說出口，她從不對他說煽情的話，不露痕跡如一地展現她乖巧懂事又淡然疏離的一面。

周琤喜歡的夢蔚就是冷漠的夢蔚。

周琤跟夢蔚表白的那個晚上至今無出其右。他開會經過夢蔚工作的店鋪，發現招牌都被拆掉了，大門緊閉。突然心下一急在微信上給夢蔚發了大段大段的表白文字，“愛情還是需要激情和沖動”“一想到可能再也見不到你我就害怕了”。

那一字一句涂著毒藥罌粟花一般致命的文字隔著手機屏幕像一枚手榴彈一樣，在她波瀾不驚的生活里炸開了，有時回想起來，她覺得自己就是在那天晚上的大爆炸里被炸聾了、炸盲了，自尊心也炸的粉身碎骨人生隨之一敗涂地。

但是在當下那一刻，夢蔚覺得他是命運饋贈給她出其不意的禮物。

夢蔚懷揣著震驚和忐忑，將信將疑拒絕周琤的示好，周琤不但沒有被擊退，反而越挫越勇，第二天中午準時出現在夢蔚新公司門口，夢蔚第一次認真審視眼前這位認識一年卻并無交談的客戶。

精神、高大健壯、皮膚黝黑，他站在門口朝夢蔚笑，往日沉默寡言憨憨的印象此刻成了加分項，反差之下竟然覺得有些可愛。

夢蔚也笑了，走近他身邊。

周琤說：你跟我記憶中有些不一樣？

夢蔚問他：哪里不一樣？

周琤說：你對我的態度一直挺冷淡的，雖然見到你很開心……實際上我有些怕你。

夢蔚笑顏如花：其實我很好相處，只是容易情緒低落，不是針對你。

夢蔚和周琤一起走到附近的商場吃飯，周琤時不時看夢蔚一眼，眼神透著一股孩子般欣喜然而克制持重，仔細地觀察夢蔚對自己的態度和反應。

夢蔚發現周琤細心的叫服務員拿多一雙公筷幫自己夾菜，1米8幾的大男人幫夢蔚盛魚頭時不斷燙到手，夢蔚說自己來就可以，周琤口頭說好行動上卻不給夢蔚機會，夢蔚碗里的菜還沒吃完，周琤又給盛滿了。

周琤毫不掩飾的愛意讓夢蔚感到自己20歲以前的時光都不是虛度。

如果走過的路、看過的風景、吃過的苦，都是為了這一天，為了遇見你，那一切都是值得的。

夢蔚內心從來沒有這么輕盈過，充斥著滿足踏實的喜悅，知道自己被人愛著，整個人感覺都不一樣，就是會比較有自信，就是會比較有底氣。

像普天下所有雷同的愛情故事情節一樣，戀愛初期，周琤對夢蔚含有持續而飽滿的熱情，每天急不可待的要見到夢蔚，請她吃飯，夸她這個扁平普通又暗淡的人，他們之間存在著巨大的、幾乎無法跨越的階層差異，可是周琤不在意，他如獲至寶愛不忍釋的抱著她、稱贊她、寵溺她。想方設法又毫不費力的擄獲她，捕捉她，勢如破竹。

夢蔚認為周琤是一個特殊的存在，在當今主流社會一邊倒抨擊中年油膩男的現象下殺出一條血路。夢蔚盲目的相信：中年男人同樣有天真純粹的一面，中年男人同樣會對愛情抱有期待。

他在消耗熱情同時熟稔地添磚加瓦，夢蔚從周琤斷斷續續的講述中窺見了一個難以置信的真相：他默默的愛了自己很久，暗戀了自己很久，由于工作太忙經常出差的緣故才沒有表白，即便只有在空閑的間隙匆匆忙忙過來看她一眼，也感到非常滿足。

夢蔚當然沒有完全相信他這番說辭，因為她逐漸領悟到，男人說的話是繁星密布的夜空，雖然美麗，卻不切實際。

但由于內心極度渴望被愛的迫切需求，夢蔚不得不相信他。

人生第一次近距離接觸、感受到愛，20年來夢寐以求的愿望終于拼湊出具象的人物和體溫。如果不接受他相當于自愿放棄唾手可得被愛的機會。糾結了一陣后夢蔚順從的向甜蜜幻想低頭，并給扭曲的想法找了一個理所當然的出口：愛是刀口舔血。

發生關系的第二天周琤沒有聯系夢蔚，凌晨關手機睡覺的一刻夢蔚知道自己完了。中年男人會不會對愛情抱有期待她不敢肯定，可是中年男人無論如何自律和健身都一定有肚腩這件事她倒是有十足的把握。

周琤是個有始有終的人，第五天當夢蔚準備拉黑他，手機突然收到他發過來的微信，語氣溫軟直接“我想你了，來我家。”

夢蔚獵物的身份板上釘釘，不過她還想再賭一把，她想到周琤牽著她的手上樓梯溫柔又如獲至珍的樣子，像身后刮起了狂風暴雨，下起了漫天大雪，可是他所步行之處皆是拂曉時分的朝陽，踏著清晨和暖風，她覺得這件事特別浪漫。

一場翻云覆雨后，周琤抱著夢蔚，真誠地說“不如我們還是做朋友，你可以談戀愛、交男朋友，我們只偶爾見面上床，不影響你的生活，你有什么事情，我也都會幫你。”

夢蔚心底一震，抬起頭看著周琤，他閉著眼睛，面龐舒展。

夢蔚沉默著不說話，周琤繼續詢問“你覺得如何？”

夢蔚毫不在乎伸手攬住他的脖子，在他唇邊輕輕吻了吻，咬牙切齒的說出一句“好呀！”

從周琤家里出來后，夢蔚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把他的聯系方式統統拉黑，南方的冬天可真冷呀，寒風像怪物一樣侵蝕她的身體，腦海里莫名其妙的冒出一句：一場游戲一場夢。精準又諷刺。

分手以后夢蔚將愛上周琤的原因簡單歸咎于寂寞，在自我調解時無數次重復說服自己：人有情感需求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無論對方是誰，這輩子真真切切愛過一次，是我畢生快樂。”夢蔚在黑暗中盯著天花板，喃喃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