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補檔
*AU,請當做架空歷史
*去年矯情的拙作,不足之處還望海涵
《你沒有如期歸來,而這正是離別的意義》①
01
我登上列車了。現在我這節車廂還算安靜,空氣中的味道也沒有那么渾濁,或許是因為剛剛才過了飯點,也或許是因為開了幾扇窗。我走到我的座位旁,路過隔壁車廂時我還能聞到牛油烤面包的味道。我剛吃過午餐,這股香味對我沒有什么誘惑力。我拿著票核對上面的信息,我的位置它靠窗。有幾絲笑意浮上心來,我記得她說過她最愛旅途靠窗,好看從窗外馳過的風景。
列車發動時,我這個包間還沒有別的乘客入座。我知道,這意味著在列車停靠下一站之前,我可以暫時獨占這個有點麝香味的包間了。這令我有點竊喜,她告訴我她更加偏向于和別人熱切的閑聊,我和她不一樣,我更加鐘愛安靜的旅途。我托腮看著窗外有點暗沉下來的天色,聞著包間里淡淡浮動的香味,猜想上一位坐在這個包間里的人,定是一位有涵養的紳士。
旅途著實無聊,當我結束毫無意義的發呆時,太陽已經從厚重的云層里出來了了。窗外的景色美到無可言喻,只有一束陽光漏出來,恰巧照在很遠處帶有雪頂的藍山山尖,軌道外是一大片金黃色的麥田,有個稻草人獨自立于田野中央。烏云漸漸褪去,陽光暈染開來,世界仿佛新生,只是一瞬,只是一瞬,有幾只烏鴉飛來停在稻草人身上,它的身后投出棕色陰影。列車繼續行駛了一會兒,當我再次確認時間時,已經是下午三時了。這時候太陽又消失不見,窗外天低沉像是要飄下小雨。我的心情格外暢快。
我從隨身攜帶的公文包中拿出稿紙和放置妥當的墨水。我又在一堆舊新聞報紙里找出夾在中間的那只我用了多年的銥金筆。火車行駛總會不緊不慢地碾過軌道并且搖晃一下,這或許會影響我一向引以為豪的書寫,但無法影響我寫下文章的熱情。畢竟,我可是位作家,即使人氣和文筆并不如一抓一大把的議論時政的名氣詩文作者出眾,不過這依然是我為之自豪的職業。當稿紙擺在一位作家面前,這樣的情況就如同在一位渴望彈一曲的鋼琴家面前擺了一架鋼琴;在一位見到迷人風景的畫家面前架起了一塊畫板;在一位煙鬼前點燃了香煙;在一位癮君子面前吸食大麻——那可是抓心腦肺的沖動。
當然我的情況并沒有那么糟糕。車廂內午睡的人們仁慈的讓車廂里保持安靜,幾個小時緊閉車窗也沒有讓空氣過于難聞。沒有其他人在包間里,一切都那么順利。那么來動筆寫點什么吧,我的筆和我的墨水同時對著我叫囂著。是啊,寫點什么吧。我偏頭,能用的腦細胞全都被同一件事覆蓋。
哦,來吧,來寫她吧。
02
很早以前,我每天清晨都會到樓下買一束花。有時是百合,有時是風信子。我特別喜愛在我不大的居所里,在屋子的一隅里,在那會框住朝陽烈日和晚霞的窗斗下的玻璃花瓶里插上兩三朵花。在經濟拮據的時候,我也依舊會留出足夠的錢,來維持我那唯一的一點小雅趣。所以當我搬到新的街區時,我為樓下不遠處有一家小花店欣喜不已。這樣就不用繞遠路走去市區了。
我所要講的“她”就是那家花店發女老板。老實說,我連她的名字都還不知道。據我所知,大多數人都一致認為時間熱衷于模糊和美化一切記憶,在我和她相處的僅有幾周不長不短的日子里,我甚至感覺只有一天是陰的發黑的雨天。這導致我很長一段時間想起她,我只能想起猛烈的陽光勾勒出的一個模糊的體型,朦朦朧朧的,好似就要飛升至遙遠的天際。她皮膚白皙,身材勻稱,上午圍白色的圍裙,下午換成一條鵝黃色的。時間太久,我記不太清她的相貌了,更不用談頭發,或許是金色,也或許是亞麻色。若是要談印象最深刻的,那定是她如同琥珀寶石一般的,和我相似的眼睛。當我在看她時,我總是有一種,我透過那沉淀著無數美好希望的澄澈瞳孔,看到了自己的錯覺。
那時正值冬日。她會每天吃力地把今天剛送到的鮮花,一排一排地按照品種在黑色鐵架上碼好。我認為這工作對她一個人來說沉重過頭了,我不經意與她聊起此事時,她回報我一個很溫暖的笑容:“這是我喜歡做的事情。”這時候天才剛蒙蒙亮,她披上有著長長流蘇的厚重披肩,一邊對著指尖呵氣一邊搓手。指尖定然會被冷空氣凍得通紅,她右手中指的第一指節,還有因經常使用剪刀留下的薄繭。當她結束這一系列工作后,她拿起放置了有一會兒的玻璃杯,杯壁外裹著厚厚的碎步,杯里的牛奶還是溫涼的。
我從未看見過她吃早餐,如果有機會,我是想看一次的。當時我的正業是早班電臺的播音員——雖然不想承認,當時我若要依靠我的文字過活,那我一定會被餓死。我早晨出門的時候外面打早安鑼的大叔還沒有起床,天上沒有一絲亮光,月亮輪廓模糊。有時她會和橙色短發的花廠運輸員悄聲交談,或許是當季流行的服飾,又或許是當下的時政。更多時候是她身邊堆著很多沒有處理的新鮮花朵,握著剪刀,兩刃之間的花莖遲遲未被剪斷,她抬頭和我看同一輪明月。時間靜止。
上述情景出現時,她還沒有開始賣花。我算是識相的人,因為我和她不能稱得上熟絡,我頂多算是個眼熟的常客,所以我往往會靠右走。她的花店在街道的左邊。等我播完音下班時,走到樓下,她差不多就已經要開始營業了。這時我走過去,對她說我希望要一束白色的丁香花。她以營業式的微笑回報我,桌上的牛奶杯上已經結了一層奶膜。某天早晨我去買花時,她的嘴唇上還留有一條奶胡子,我善意地提醒她,她驚慌失措地用袖口擦拭嘴角,“還在嗎?女士,它還在嗎?”耳尖很迅速地紅了個透。
我羨慕,將來的某個人,可以將這樣的她擁入懷中。
我是獨自一人住在單人公寓里的。我曾經尋找過能和我一起分擔房租的室友,遺憾的是因為種種原因沒有任何一個人愿意和我合租。房東用極少的租金收留了我,房間極小,不過幾乎是五臟俱全。這對落魄作家來說一算是好運。親人離散,電臺的早班播音工作也不知道今天完了還有沒有下一次,我在和房東簽下合同時就將這些和她說得很清楚了。不過她抓了抓卷成木屑花的紅發,鼻尖反光,堅定地表示我很同情你不過房租一分錢也不能少。
一個住有方便的時候也有極其不便的時候。比如重感冒,身邊能夠幫助你的人一個也沒有,那樣的無助和絕望,我竭盡自己所有的詞匯都無法描述。很不幸的,我在那個極寒冷的冬天,在上述的情況下得了重感冒。
生理上的痛苦折磨著我,軟化著我的意志。我同往常一樣,在早間播音結束后走路回家。在半路上我皺著眉敲了敲脹得發疼的太陽穴,路過花店時,她問我:“嗨!您今天不買花嗎?”我看向她,擠出一個微笑,說:“不必了,我想早一點趕回家。”她見我臉色太過憔悴,她上前一步,也恰好的保持了距離。“你還好嗎?”她的問候聲仿佛從天外傳來,這是多么美好的聲音啊,她帶著疏離的口氣,一字一句把這幾個單字敲入我當時渾濁的腦海里。天地崩塌,海嘯來臨,任何災難都敵不過我此時的心跳帶來的沖擊。若是我沒有渾身無力,那現在我定是滿臉通紅。不過要是這真能成真,我肯定體會不到現在的感動了。
“不,我很好。”我以微微地揭帽回禮她的關心。若將我之前對她的曖昧情感必做薄紗的話,那此時,這面輕紗已經被她親手剪成絮狀。陰沉的冬天多么美好,花香多么甜美。“如果您需要我的幫助的話,請盡量的麻煩我,我樂意幫助任何人。”我沒回頭,抬手微微揮動表示自己很好。
我這是在高原的深夜嗎?黎明遼闊,比午夜還要深邃的天隨著意識一波一波地擴散得更遠。世界的激流中落入石子,到處回響著溺水聲。渾濁又冷冽的風吹來,數萬把刀背砍過我的頭皮,有人在我的耳旁呼喊著,呼喊著。我在這嘈雜聲里慟哭。那里面有我離散家人的哀號,今早在電臺門外嘆息的乞者,昨夜嬰兒的哭聲,一疊一疊,層層復沓。不知道意識里光影渙散的是什么,可我清晰地想象出她的面容,她的笑貌。在某個不同時空的盡頭,她在夕陽下執起我的手。我想聽見她的聲音,聽她問我“您還好嗎?”她用她冰涼的手,拂過我的額頭。
我摔下床,被地上隨意亂扔的鐵質紙夾子硌到了膝蓋。我混亂地想著風寒結束后我一定要將地上收拾的一干二凈。我還是爬起來,打翻了玻璃花瓶,踩過我昨天買來現在卻枯萎的白色風信子。顫抖著手指在墻上尋找我在幾個月前釘在墻上的,她花店的聯系電話。“您愿意幫助我嗎?善良的天使,您愿意幫助一個孤獨無助,無親無故,被病痛折磨的可憐人嗎?”每天出門前都會下意識看一眼的那張紙片,此時我無論如何都找不到它。我雙腿顫抖,忍不住眼淚匍匐在地上抱著漆黑的聽筒嚎啕大哭。我再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撥通了那串我心心念念的數字。
我在黑暗中哭泣。“女士,女士。您還好嗎?還好嗎?”
03
列車進站了。我感覺有個人在輕輕拍我的肩。我回頭,正好對上一顆湛藍得如鉆石一樣清澈的眼睛。“女士,您還好嗎?”她用她甜美的聲音問我。我回過神來,并說,我很好。一定是回憶太令人窒息的錯啊,我稿紙的一角已經被淚水濡濕,墨水在鼻尖干涸,凝成深色的墨漬。我意識到我已經深深的浸泡舊時太美好的時光里,遲遲沒有動筆了。那位輕輕拍我肩膀的女士,是我這間包廂的新乘客。
她很是熱情。她自我介紹說自己叫做高坂穗乃果,是一位出版商的女兒。這次準備乘機前去意大利是為了見一位許久不見的友人。高坂的聲音甜甜的,使我很難得的又一次回想起她的聲音。不過她的聲音還要比高坂的更加甜美,仿佛蘸了蜜,每一個音節都如磐鈴有著治愈人心的力量。高坂深棕色的呢子大衣上帶著雨珠浸過的痕跡,她費力地把自己的行李搬上行李架,當我提出幫忙的時候,她已經艱難地放穩皮箱,并且脫下了外衣。
她瞥了一眼我的稿紙,欣喜地睜大眼睛:“嘿!”她小聲叫到,“這是什么?”
“稿紙,”我回答說,并且簡明扼要地介紹了自己的身份。“作家!”她透亮的眼里泛起光來,“哎呀,恕我無禮,您可以容許我拜讀一下您的作品嗎?”
“當然。若您不介意它是未成品的話。”我答應,并且再次確認自己的臉上已經沒有淚痕。她小心地端起弱不禁風的稿紙,第一頁上還留有我杵上的一坨藍色墨跡。我靠在椅背,舒緩自己酸疼的腰。越往前走雨下得越大,列車里已經打開了頂燈,燈光隨著列車一起搖動。空氣太過于壓抑了,我甚至聽見隔壁包廂里哀嘆大雨的聲音。我想今天就這么停筆吧,我不太能寫下去了,好心情幾乎被消耗殆盡。
高坂把稿紙歸還給我時,眼里噙著淚。我在桌上把參差的稿紙齊了齊,再放入牛皮紙袋封號。“您不寫了嗎?”她問正在擰緊墨水的我。“不寫了,”我回答,“雨下得太大了。”她抹干凈眼淚,吸了吸鼻子,可憐巴巴地問我:“小姐。尊敬的作家小姐,您愿意向我口述之后發生的故事嗎?”
我對這樣的表情沒轍。我想了想,決定把講故事當做旅途的消遣。畢竟火車旅行的趣味也在于此。我對她說:“好的。”
04
眼前一片渾濁。我看到飽經滄桑的故園,池塘里還有盛開的蓮花,紅蜻蜓用尾部點水。那是祭典的前夕,我母親托起我的長發,耐心地把它們和一朵又一朵的喇叭花編在一起,夏夜里草叢里的鈴蟲還在叫喚。可這不是我眼中的光明,我看到最亮的地方,在我住的這個租房內,風揚起白紗,她握住我的手,用額頭緊貼著我的額頭,我離她那么近,平時在白天看不見的淺色太陽斑,這時也悉數落近我的眼里。她也離我那么遠,仿佛我伸手就會觸碰到幻滅。但我多么渴望時間就停在這一刻,那些悲痛的,令人懷念的,絕望的一切都離我遠去,我的身心都沉浸在她花一般的溫柔氣息里。她微啟雙唇,我像被操控住那樣,無意識地貼上她的嘴。危險而甜蜜,我就像吸食了鴉片的頹廢的窮苦農民,體內涌起源源不斷渴求。可她立即抽離開來。
當我感覺到周圍有光并醒來時,夜幕已經降臨。她拘束地坐在我的床邊,迎上我訝異的目光,沒等我開口,她回答我說:“您打電話給我了。”
我的床頭燈閃著溫黃的光,原來我真的無意識里撥通了她的電話。看著在燈光與夜晚明暗交織中的她的臉,我忽然為自己這段無果戀情感到酸楚。幾乎是在一瞬間,我想起了夢中那個濕潤亦真亦幻的親吻。她起身走進廚房,給我端來了一碗沒有咸味的土豆粥。我想起身接過碗并且有禮貌有風度地感謝她,奈何身體的不適將我釘在被窩里。
她盛起一勺,靠近嘴邊,輕輕地吹涼后才喂我。她當時垂著眼簾,用極輕的聲音對我說,但我分明看到那雙眼睛里含著柔和的笑意。我嚼著沒有味道的土豆,當溫熱的食物入腹我才感覺到饑餓。她也沒想等我回答,自顧自地持續著攪拌,盛起,吹涼,喂食的動作,擺出一心想要與我閑談緩解氣氛的輕松表情:“您說著我聽不懂的他國語言,”她又頓了一下,金色的眼珠向左邊微斜,顯然有些猶豫,最后她投降似的沉沉嘆息著將最后一勺土豆喂給我。
“您吻了我。我猜您一定是把我當做了您愛的那個人。”
我多希望否認她,告訴她,我其實是有多么的深愛她。而我又更希望那只是夢境,這樣我還能在以后的某一天晚上,再次與她在虛幻的夢境中相擁而眠。所以我移開目光,有點低的天花板變得朦朧,我的心臟幾乎緊縮成一團。我不知道人會不會在病痛說變得更加脆弱,我的淚腺又開始不爭氣的冒出咸水。她慌里慌張地從衣兜里摸出手帕給我擦拭眼淚,手帕上有一股梅花清冷的香味。“對不起,”她誠摯地望向我,“觸及了您的心事。”
“沒關系。”我喉嚨沙啞,“我只是想到自己好像已經很久沒吃過那么美味的東西而感到愉快。您能陪我聊聊天么?就一小會兒,一小會兒就夠了。”我向她請求說。她點頭,說好。我知道她一定會同意的,她是那么善良。我們一起聊天了。她和我談平常清淡但是充實的生活。她講那個叫凜的送花司機,凜是一個很有精神的女孩子,常常會拉著她聊家里養的一群貓,每天都會帶來不一樣的趣事,她喜歡看凜小姐粉撲撲的臉頰眼睛亮晶晶的一邊念叨一邊把花箱子遞給她。她也給我講她遠在別處的哥哥,說小時候他是多么的愛拉扯她的辮子,和她為了最后剩下的一塊蘋果派爭吵不休。給我講花兒需要如何愛護,當山花漫山遍野時有多么的美麗。我還和她在這小小的臥室里談論時下的政治,我們各有自己的見解。
這時候房間內有股紅酒開瓶時的濃醇味道。太久的年歲過去我已經再也想不起她和我究竟聊了些什么,竟可以一直聊到凌晨。我們啊就像那志同道合相見恨晚的革命黨人,時而爭論,時而附和,都為對方帶來的新觀點欣喜不已。最后,她說:“晚安,祝您好夢,小姐。”她可愛地捂著嘴打了一個呵欠,并幫我掖好被子,又拉上我的大衣再仔細的蓋上一層。她掩門的動作很小心,久年的紅木門還是發出了吱呀聲。她踏著曾經被泡發脹的臺階下樓去了,她臨走時說:“明天有空我還回來看您的。”腳步在我的夢幻里漸漸隱去,她所要前往的,定是那最光明的去處。我闔上灼熱干澀的眼皮,在再次沉入夢鄉之前,我感謝藥物與食物,賜給我新生。
她在那天夜晚后的一周里每天都來看望我,雖然只是在三餐飯點準時上來和我寒暄幾句,就掩門而去了。我知道這是不可避免的,說到底,我只是一個在落魄時期求助過她的一個可憐人而已。那天與我徹夜長談發的她是一個幻影嗎,是我的夢嗎,還是說那點時間真的存在呢?
這天難得的陰下來。因為我病時的曠工,電臺晨間廣播負責人把我劈頭蓋臉地罵下來,唾沫橫飛。最后告訴我我已經被辭退了。我現在經濟生活很窘迫,寄出去的文稿也石沉大海,沒有回音。此刻我就在悔恨,為什么自己沒有多個一技之長。我再一次坐在堆滿磚塊書又積上無數層灰的書桌前,握住筆,蘸了一下已經見底的碳黑墨水,不知道為什么,我現在很想寫寫她。縱使胸中奔騰著成千感情與上萬詞匯有如海浪,我一落筆世界就萬籟俱靜,只留有窗外淅瀝雨聲。我眼眶滾燙,幾乎立刻就有淚水流下。我頭暈至極,耳鳴不斷,一想起她溫軟的聲音,我就面紅耳赤,心疼不止。此后的十幾年間,我每次想要寫有關于她和我的故事時,這種酸疼苦澀又灼熱的感覺又會重新浮現。
我不得不擱筆。我向窗外望去,天看不見一絲亮光,下了一天的雨,根本沒有放晴的跡象。上次被我打翻摔壞瓶口的玻璃花瓶里,幾天前買的白百合已經枯萎了,緊閉著窗戶,也不會有風進來把白紗般的窗簾輕盈地揚起——一派死氣沉沉的景色。我就穿好大衣,拿起不會再有生氣的那幾束百合,摸著口袋里不多的零錢下樓買花。
我站在低矮的屋檐下,發現自己忘記帶傘。我貼著樓下商家盛起的雨檐走,反正走不了多久,就是她的花店了。
她站在藍白相間的雨棚下。雙手握著她新換的天藍色圍裙。她在看雨,那是令人窒息的意境美,要是哪位畫家在,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把這一幅畫面永恒定格。“嗨,”我招呼她說。她從飄忽的思緒中回過神來,回復我說:“嗨!還精神嗎?”
“托您的福,一切安好。”我環視一圈,發現她的店內已經空空如也了。她面前的花架上插著的零落的幾朵百合——它們已經不太新鮮了。“今天生意很好嗎?這個時段花就賣光了。”我問她,并說:“兩朵百合吧,謝謝。”她從木桌上拿來最后一張藍色包裝紙,和那用的生銹的剪刀。她把剩下的四束百合一起送給了我。“送給您了,老常客。”她不再用小姐稱呼我。“明天我就會搬走了,我正打算賣完我就去收拾最后的那點兒行李。”
“搬去哪兒?”我問,“要是可以的話,我還會去光顧您的花店的。”她笑著婉拒我了,“我講隨著我的兄長希望我遷去意大利。我本來不愿意走,但他說到時候我可以做一個花農,那邊的鄉野陽光明媚,放眼望去,甚至望不到盡頭。這可把我說動心啦,您想想,一望無際的農田,新鮮的蔬果花卉靜靜地生長,這種生活是多么誘人。”
“那祝您好運了。”我抱著百合,清香味爭先恐后地竄近鼻腔,“一路順風,新生活愉快。”
“謝謝,”她回答,“您也是。別再像前陣子那樣糟蹋自己啦,您一個人住,應該更懂得照顧自己才對,健康總歸是比一切都重要的。啊,如果您愿意地話,我還可以給您寄信呀。”
05
“后來呢?”和我共乘一個包廂的女人一邊用鵝黃色的手帕擦著眼淚一邊問我。“后來?”我笑著說,“后來的話,那個花店的鋪面被一個鐘表店買下,我每次從那里過時,總是會有她還站在店門口,穿著白色圍裙,微笑著將花束遞給顧客的錯覺。和她相處的時間在我漫長的生命中真如一束剪下的百合花一樣枯萎得太早,但是留下的一室清香卻遲遲不肯消散。”我摸了摸自己的長發發根,“如果她不搬走,我們的情誼說不定會持續得更久,我們是那么地聊得來。”
“您在之后就沒有就再見過她了嗎?”高坂問我。
“沒有。”我說,“再也沒有過了,我在那之后因為一篇文章一舉成名,日子也能夠靠稿酬過下去了。我一邊在一家圖書館當管理員,一邊寫作,還能找點書看。后來我也去過意大利,每次都是無果而返。是的,偌大一片陌生的土地,在時間與空間的共同阻擾下,我又怎能找到我要找的那一個人呢?”
“您能寫完這個故事嗎?”高坂食指交叉,向我提出請愿,“作為一個出版商的女兒,不管是出于利益上還是私欲上,您寫完后,給我家出版我都是非常歡迎的。”
“當然。”我允諾說,“如果我寫完了,這不是什么難事。”正當我們打算再多聊一點時,列車在站臺上停靠,現時已趨近傍晚。我輕手輕腳地收拾好東西,加入嘈雜的擁下車的人流中。站臺外面晚霞晴朗,從出口處飄來了食堂飯菜的味道,還混著汗臭味,生禽的騷味和喘息聲。我拉緊自己黑色的大衣,我的終點站在這里,高坂的終點站在機場,而你的終點站又在哪里?
我到了出站口,列車開動了。我老遠就聽見高坂嘶聲力竭的呼喊聲,她將半個身子探出車窗外,大幅度地向我揮手。“再見,再見!作家小姐!后會有期!”疾風把她的橙發揚起,聲音在寬廣的荒原回蕩不息。我的心涌出淚水般的汩汩熱血,一股無名的激動沖刷著我,驅使著我舉起雙手,用同樣嘶聲力竭的聲音向她大聲呼喊:“再見!再見!我會想念你的!再見!”她一定聽見了。等我放下揮得酸疼的手臂時,只看得見列車的尾巴了。
我覺得落寞,我不忍與任何人任何事分別。這趟列車的終點站是你②,這是我唯一的慰藉。
后記:
我寫的這件事情已經距今二十多年了。和她相遇更是四十多年前的事情。
在那次列車之旅后,我就在那個地方定居下來了。沒過多久,我就意外收到了一封經輾轉多次的,連信封都已經泛黃的來信。來信的地址是意大利。是“她”寄過來的。
我這才知道她的名字叫做南小鳥。這封信是她在生活安定下來都寫給我的。我原來住的租房地址工工整整地寫在收信欄的位置上。郵戳蓋了無數個,令我訝異的是這封信甚至到達過南美洲。看來是那間租房的新主人將信回寄但是卻因為戰亂一直沒有到達意大利。信就一直在戰火紛飛的年代里四處游歷。不知為何還是很巧的回到了我的手里。④二十多年漂洋過海的信終于躺在我的手里。紙張上有一股風塵仆仆的味道。我小心翼翼地用裁紙刀裁開信封,我的手有點顫抖,以至于劃開了一個來自法國塞納河畔的郵戳。來信的內容很簡單,描述了許多意大利郊外的風光,在身為作家的我看來文筆顯然有點稚拙。但是我仿佛和她心思相通,那樣陽光燦爛,花遍原野的美景,倏地一下展現在眼前。她在信的末尾附上了地址,誠摯地邀請我前去做客。
我幾乎是立刻就踏上了再一次前去意大利的路途。我到達那個同樣經歷戰火疲憊又美麗的國家,又幾經周折坐著農用車到達郊外的那棟小洋房。戰后的重建因迫切而迅速,多年的變遷要找到這里非常不容易。前來開門的是個男人,我費力和他解釋清楚了自己的來意,他才告訴我他就是小鳥的哥哥。
那個男人告訴我,小鳥早在八年前就因病逝世了。這是多么難以置信的一件事情,我在以后的時間里,一刻不停地咒罵著不公平的上帝。他讓那些十惡不赦的人長命百歲,而真正應該長壽的善者卻早早地逝去。她是個那么溫柔,那么善良的人!她的兄長泡了一壺香草茶,希望能安撫下我的情緒。這時我看見從樓中樓二層的臥室里,探出一個毛茸茸的小腦袋,怯生生地看著我。
——那一定是她的女兒!我流著淚驚呼。我在狂喜之下看見時光瞬間倒流至她最最天真的時候。或許因為她的父親是熱情的意大利人,她的頭發有點卷曲,淺灰色的短發,漾滿甜美浪漫波光的金色眼睛,和她的母親是多么的相似!我招呼她下樓,她身穿蓬松的白色公主裙,跑進我懷里擁抱我。在我的臉上粉粉的烙下一個吻。我把頭埋在她的頭發里,分明聞到了小鳥暖香的味道。我可以看得到小鳥安撫她入睡,也聽得到小鳥輕輕哼唱著日本歌謠為她梳理頭發。
我在公寓小住了幾日就回國了。在這幾日里,我參觀了她的花園,在她去世后被她的兄長照顧得很好。在她的房間里放空自己,在里面坐了一整個昏暗的下午。也去了她的墳墓。小小的方塊里,暫住著她熱情似火的靈魂。我認為我的感情一定在意大利伴隨她一起長眠了,回國后,我拿起筆,依舊寫不下任何文字,情感的洪流瘋狂決堤。那短短幾個月的時間平淡無奇,沒有什么寫頭。我為了不使自己忘記,不使時間忘記,不使這個國家忘記,有這么一個渺小善良的人,她曾經在這里過。想要把她的存在鐫刻進山川里我的骨血里。
至于這篇文章,我尚且不清楚什么時候才公之于眾。我已經是花甲年歲了,我預感自己大限將至。這個國家也曾揚起過惡意的戰火,我托人打聽過,高坂家的出版社早已在戰爭之中破產,要找到她也是不容易的事,這個同樣只有短暫緣分的熱情的女孩子,她仍在這個世界上過著安穩的生活嗎?一切都不得而知了。
這將成為我最后出版的作品。這篇過后,我將正式封筆。等到作品發布時,我說不定已經與世長辭了。這段從我青年時代持續至今的戀情,也該畫上個句號了。用一段詩來做結吧:
『昨天剛剛和你告別,
今天你又在這里,
明天我們將在另一個緯度相遇。』③
園田海未
xxxx年x月x日
*①和②均出自北島詩《你沒有如期歸來而這正是離別的意義》
③出自舒婷詩《雙桅船》
④劇情出自CLANNAD
原文完結于15年9月,修改于16年10月3日
真后記,不看也罷:
這大概是我寫過最長的文章了,講老實話除開矯情的用詞我還挺喜歡這篇的。怎么說,當時是寫給自己的生賀。我本來想要安排海鳥相聚的,就算海未不表明心跡也挺好,至少能看著小鳥幸福。在我的眼里,真正的愛情中最重要的是對對方的尊重和長久的注視。我受CLANNAD影響很大,在在我還是個中二幼女的時候,我就會把“雪中智代雨中杏,櫻下小渚花田汐。”當做口號的人了(笑),當時我喊這個就有點像別人喊“安拉胡阿克巴”那種感覺(再笑)。所以我就決定給故事添點不科學的元素,也就是海未意外收到了當初并沒有收到信,我改文的時候還打算在里面添點細致的劇情,不過我懶,也就算了。這個劇情源自琴美收到爸爸媽媽的箱子,不多講了,感興趣可以去看一眼。因為添了情節所以整個故事都扭轉了哈哈哈。同時也想感嘆的是在戰爭年代一別即永別的無奈……咦,所以這篇文的主題是反戰?!
開玩笑的。最后感謝閱讀,后會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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