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難得一片歡天喜地的祥和氛圍。
堂本光一被派對上一群迂腐的老頭煩得心情浮躁,回家路上幸運地塞了車,直到走進電梯都還在想第二天臨時召開的記者會該如何應答,他把手指放在指紋解鎖器上,門發出滴的一聲響,大腦中的內容就自動替換成“堂本剛一定又在廚房烤肉桂面包”了。
堂本光一不太喜歡肉桂面包的氣味。倒不至于香菜那樣完全無法接受,只是一旦堂本剛烤肉桂面包堂本光一就會全程臉色微妙,一副打了蔫兒的模樣。這天他早上臨走時通知剛晚上很晚才能回來,下午計劃變動,才踩著下班高峰回了家。
剛一直為了參賽設計愁眉苦臉,這兩日終于得到進展,另外的原因還有成功逮到岡田準一。他興高采烈,為緩解壓力變著花樣烘焙甜食,一張小臉紅潤了不少。
“準一大學那會兒就負責陪我逛博物館,沒有他跟著太不習慣了。”剛手肘拄著料理臺,左腳搭在右腳上晃蕩,他看著堂本光一揚著下巴扯下領帶,側臉線條好看極了,有種難以言喻的高級感。
堂本光一進了浴室,過了一會兒又出來,脖頸上濕淋淋的。他望著他,不走過來,手里的毛衣往頭上一套。
“我是不是要去謝謝他替我受你折磨?”
剛噗嗤的笑出聲,想了想繼續啃杯子蛋糕。“放心,我不會帶你這種門外漢去的。”
堂本光一洗完澡,身上有好聞清爽的味道,他一邊用毛巾揉干頭發一邊直奔料理臺上的晚飯,甩了剛一臉水珠。剛無語地無視掉這種大型貓科動物一樣的行為,從沙發上撿起從光一外套掉出的一個記事本。
他翻了翻,本子只有巴掌大,字寫得亂糟糟,不太好辨認。
“你這是什么?”堂本光一還沒看清他手里拿著的東西,他便突然看懂了那些字。什么“一袋面粉兩瓶黑胡椒”“百香果 要某某市場的不要拐角那家”“2013年秋冬系列全線產品理念圖冊”……
他哭笑不得。
“堂本光一,你不知道手機可以備忘的嗎?”
堂本光一直接站在料理臺邊上彎腰吃飯,沒有立刻回答剛的問題,他便繼續饒有興味地翻看記事本,謎一樣的覺得堂本光一這種老古董似的作風并不出人意料。
“手寫印象深。”光一擦擦嘴,不咸不淡地說。“手機里都是公事。”
堂本剛心里吐槽這種雞毛蒜皮的事情有什么值得加深印象的,記事本拿在手里總覺得微妙的哪里不對,又真的沒法在這小小的本子上琢磨出什么名堂,只好妥帖地放回記事本,決定尊重堂本光一這種莫名的固執。
他把設計圖紙搬出書房,另一邊堂本光一默契地打開音響,弦樂傾瀉而出。
三月。
堂本剛發燒了。
他昨天還好好的,晚上去livehouse圍觀三宅健樂隊演出,三宅特意找人看著他不準喝酒,自己則在臺上醉得手舞足蹈,livehouse離家不遠,他一路清醒無比的走回來,東京不下雪好些天了,夜風穿過他的身體,甚至已有那么點早春的暖意。
上午岡田打來電話爽約,剛頭腦昏沉,破天荒一句抱怨也沒有。
他直到下午都還不相信自己在發燒,開玩笑,這兩個月的健身房是白去的?
晚上他縮在被和里,渾身發冷,頭痛欲裂。爬上床時天還亮著,客廳開著電視,結果剛一覺睡到晚上,客廳電視里綜藝節目噪雜的聲音令他頭痛加劇生不如死,但又不想出被窩,不想下床,寧愿被吵死也不愿接觸到外界冰涼的空氣。
剛做了兩個夢。
第一個夢里,他站在七月的天空下,眼前是每日放學必經的街道,從腳底一直向前延伸,看不到盡頭。余暉濃淡間,堂本光一穿著白色制服,和自行車立在一起,回頭望他。那一片徐徐在遠處天際滑下的落日熔金,襯在少年的身后格外美好。
畫面一轉,中間或許還有很多個片段,被他遺失,最后清晰成像的夢境來到他們前后桌三年的教室,班主任在講臺上把黑板敲得咚咚作響,墻角的掃帚歪倒在地上,窗外是秋天的銀杏樹,像褪色的日光,在微風中燦然一片。
他聽見自己在叫堂本光一的名字。這么大的聲音,老師會罵的,快停下。可這是夢境之地,老師沒有看向這個角落,他甚至沒注意到這個教室里沒有長瀨智也的影子。
堂本光一沒有回頭。任夢里的剛聲聲急切。他就在自己前面坐著,制服領子微微豁開,后頸筆直漂亮,怎么可能聽不到呢?
第二個夢里,岡田準一和他站在空曠的博物館里,面前高聳的墻壁上是巨幅的畫作。這個夢境真實無比,準一不去看那副畫,也不去看他,聲音又遙遠縹緲又近在咫尺,他說剛,你說堂本光一不喜歡你,這話負責嗎。
他說,我看你最喜歡你自己。
家里沒有一點燈光,只有電器運轉的聲音在細不可聞地響。剛下了兩次床,一次是去上廁所,一次是把手機拿進被窩。他難受得眼角邊掛著生理性淚水,腦仁深處突突地疼痛,躺進床里時力道控制不好,把自己摔得頭暈眼花。
偏偏堂本光一不在家。
現下能讓他感到一點紓解的只有映入屋內的月色清輝。剛在床上翻來覆去,自暴自棄地把臉埋進柔軟的大枕頭里,微微側過頭露出一只眼睛。他眼圈發燙,手機屏幕在黑暗中亮起又熄滅。
最后還是打了電話。
撥通手機號的一瞬間,六年前的一個記憶溜進腦海。他在家發燒,手邊還有大量的工作擱置,沒人照顧。堂本光一的電話打過去三次,無人接聽,他在病痛中,連失望都無暇,掙扎著打車將自己送到醫院,第二天回家,竟然依舊不見堂本光一的影子。
電話接通。
別矯情了,剛對自己說。你明明清楚現在的堂本光一不僅會接這個電話,還會放下手里的工作趕回家來。他的手在發軟,有點拿不住手機,堂本光一低沉而有力的聲音從聽筒傳來。剛不明白自己還在執著于什么,生理性淚水模糊了視線,雙眼既疼又燙,有什么蟄伏已久的東西在心口瘋狂跳動,呼之欲出。
岡田準一在夢境中最后說的那兩句話又在耳邊回響。
或許不止兩句。
他用力地喘息,把眼里積蓄的淚水抹掉,結束通話。
剛又昏睡了許久,可能只有一刻鐘,病痛的折磨拉長了每分每秒,悠悠轉醒時渾身黏膩不堪,喉嚨腫痛,眼皮被粘連在一起。
這回剛沒有那個力氣做夢了,他連夢境與現實都分不太清了,視線扭曲混沌,沒有一絲清明。
客廳亮著燈。燈光在視野里是模模糊糊的一團光亮,仿佛逃出生天的出口,刺破壓城的黑云,天地乍晴。
真好。
他還是難受得抓肝撓肺,卻暗暗在心中道,這樣真好。
堂本光一的身影出現在門口,閃身進來,輕輕帶上了門,斂去客廳的光線。
“粥估計沒戲了,我給你煮了碗湯,先喝了再睡。”
雞蛋湯放在床頭柜上,香味是燙的,清甜馥郁。剛口里干得像沙漠,他雙手死死抓著胸前的被子,看著堂本光一坐在床邊研究退燒藥的說明書,襯衫領帶還沒脫,西裝褲在腿上繃得緊緊的。
剛捂了一身汗,一點沒見好,反而更嚴重了,可堂本光一在這兒坐著,又叫人無比安心。
他沒碰床頭那碗雞蛋湯。堂本光一看罷說明書,擰著眉頭來取走剛的體溫計,端在眼前一臉不忍卒讀。
“你怎么不吃藥?什么時候開始不舒服的?”
他像個操碎了心的母親,即使面對病號也毫不留情地數落,嚴厲的樣子有點嚇人。剛卻笑起來。
“給我打電話,什么都不說就掛了。”堂本光一把體溫計收回書桌抽屜,然后坐回床邊,一粒粒地往手心里摳膠囊。“你是做著夢打的?”
堂本剛笑得更歡了。半晌笑意褪去,盯了會兒天花板。他本想在大腦里理清些迫于處理的事情,那些事情像細密的絲線纏繞在一起,混亂不堪,宛若一個無人問津的死結,其實只要找到關鍵的那一根,一切只需輕輕一扯。
然而腦中一片空白。
他還是開了口,沒有刻意組織語言。
“從前我一直覺得你不喜歡我。”他被燒得糊里糊涂,聲音輕得如同喃喃自語。“我喜歡你太久了,十幾年來著?可能我的喜歡也變了質,變得不分輕重,顛倒黑白……”
堂本光一手心潮濕,攏著五粒膠囊。他沒有做聲。
只有一個輕軟,沙啞的嗓音斷斷續續地響。
“準一也許是對的……”
堂本剛的聲音戛然而止。那雙無論何時都在閃閃發亮的眼睛輪廓漂亮,瞳色溫潤,靜靜看進堂本光一的眼里。
“你是不是一直都喜歡我,堂本光一。”
他沒等對方回答,又說。
“上回你說,我們……我們重新開始,還作數嗎。”
堂本剛在心里對著自己嘆息。他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堂本光一送他回家的那個夜晚,燈影婆娑,皎月清光,那時候的堂本剛聽到這句話的心境幾乎是在嘲笑的,他能怎么回應呢,堂本光一離開他五年,過去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也盡是些不甚愉快的回憶。那明明只是幾個月前的夜晚,卻好像已經非常遙遠了。
沉默中彌漫著無聲的對峙。
空氣里一根弦斷。
堂本光一在昏暗的光線里搖搖頭,他掙開一點煙霧,將凝固的氣氛劃出一道口子。
“我什么時候說過不喜歡你了。”
剛一愣。幾乎是下意識的接著他的話反駁。
“你也沒說過喜歡我啊。”
然而這也沒把堂本光一噎回去。
“我不喜歡你為什么要答應和你交往。”
剛又是一愣。他開始坐不住了,一雙眼睛難以置信地瞪住堂本光一,后者一臉好笑,像是聽到了什么傻話。
這句話他在心中又問了自己一遍。為什么和他交往?因為堂本光一從不拒絕他什么。在剛的概念里堂本光一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很少去為了不那么至關重要的事較真。他與堂本光一是舊識了,學生時代的交情,足可以成為光一不拒絕的理由。
堂本光一點頭同意的時候,剛甚至覺得,在這個人心里這大概跟繼續當朋友沒什么區別。
不等他自己吐槽,堂本光一好像已經看出他在心里嘀咕些什么。
“我又不是傻,你都在想什么啊。”
堂本剛心想你是不傻,我傻。
他呼哧帶喘地支起身子,把枕頭豎起來靠在背后。剛都快感覺不到體內的病痛了,他靠在枕頭上,伸手捋一把額頭上的汗水。
“堂本光一,你什么時候開始喜歡我的。”
剛知道他開始翹尾巴了,“喜歡”這兩個字越說越上癮,它像是一段劇目里最撼動人心的關鍵詞,說出的一剎那需要凝聚全身的力量,配以演出者眼角激動的淚和顫抖的聲線。
“比你早。”堂本光一簡直無話可說,又氣又好笑地說道。
“不可能。”對話畫風一轉,儼然變成一場你來我往的斗嘴。“你知道我什么時候?”
“高一運動會。”
“??你怎么知道的??”
堂本光一上下打量他,狹長的眼睛帶了點戲謔。
“某人的情書里寫的一清二楚——”
剛不能更震驚了,耳朵尖火燒火燎地發燙,他結結巴巴,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自以為藏匿得嚴嚴實實的心思原來早就明明白白擺在人家眼前,他自知沒有那個本事看透堂本光一,也一直不能確定對方的感情,可是,可是他既然早就知道,為什么能不聲不響地憋到六七年后?
“那可是打印的啊……”打印,匿名,情人節當天早起一小時趕到學校,換了十幾種方式才塞進儲物柜。
堂本光一揶揄的笑意根本藏不住,伸手把膠囊遞與他,抽手時握了握剛袖口外的一小截腕子,觸感滾燙。
“好了,你睡吧,有什么事以后再說。”
剛可不想再等以后了。
“你……五年前到底為什么走。”
他看著手里的膠囊,視線重得抬不起來,心臟在患病的身體里跳得生疼。終于到了這里。他想。堂本光一花了一些時間回以緘默。堂本剛突然有一股子沖動,他想跟堂本光一說,其實我也不在意這些了,都過去了。
“剛。”
堂本光一本來已經站起來,被他的話釘在原地,現在又拉回椅子坐了下來。剛心中一緊。
“五年前……你的設計被對手公司的設計師抄襲,原稿失竊,SOOTHILL為此承擔了不小的損失。”堂本光一平靜地敘述,這一切又仿佛歷歷在目,恍若昨日。
“你記不記得那個總監。”他說了一個姓氏,剛滿臉茫然地緩緩點頭。“他與我有過幾次意見不合,那時候年輕氣盛,梁子結得不小。”
“你的設計,是他漏給那個設計師的。”光一抬起一只手,屈食指撥弄領結,漸漸松開嚴絲合縫的領口。“最后達成的解決方案,是封鎖媒體報道,對方棄用相同的設計,SOOTHILL承擔的虧損被最小化。”他解開領帶,抓在手里掂了掂,看向剛的眼神毫無波瀾。
“條件是把我分派到歐洲分部。”光一不屑地哼笑,搖了搖頭。“那二世祖倒也聰明了一把,知道留好我的團隊,為他所用。”
“你……當年公司里盛傳,海外名額是……”剛說不下去了。事實若真如堂本光一所述,那么海外名額根本是個幌子,沒有所謂的競爭,這個名額從頭至尾就是為他一個人準備的。這些年來剛從未細想其中虛實,他那時精神狀態極差,把原稿丟失都怪罪到自己的疏忽上來。如今被掀開了蒙蔽,許多被忽略的細節紛至沓來。
“那個電話,我是想帶你走的。”堂本光一的聲音緩緩輕了下去,他低頭看著手里的領帶,又忽然抬起眸子直直望進剛的眼里。
他無需贅言。剛勉強扯扯嘴角,他嘴唇干裂,一動就疼。喉嚨里那股熟悉的酸意涌上來了,他下唇無法控制地顫抖,這一次他沒法撲過去,只能渾身僵硬地坐在這里掉眼淚。
那通電話里,他說,我們分手吧,堂本光一。
然后剛搬家,換掉電話號碼,他們再次聽到彼此的聲音,便是兩千個日夜后,那通透過他人手機的通話。
“你為什么不來找我……”剛覺得自己搖搖欲墜,頭痛又重新席卷了他,鋪天蓋地,無處遁形。他推開了堂本光一,堂本光一就這么聽話嗎……
“三個月后長瀨聯系我,說你出事了,狀態很糟糕,我就訂了第二天的機票準備趕回日本。”
“前一天晚上出了意外,還是被攔下來了。”
“剛,當時我們都在失序……后來的幾年里,我已經不敢確定你的想法,就算我回去,可能也是無用功。”
他不知道堂本光一原來能說這么多話的。
堂本剛懂了光一的意思。那幾年里,他搬家換號碼,一心認定了自己被人拋棄,也不準幾個好友與堂本光一聯系。光一這話的意思,大概就是你自己好好冷靜一下,頭腦清醒了我們再談。
五年……堂本光一用五年重回SOOTHILL日本總部,已經夠快了。
臉上的淚水留下干涸的痕跡。剛從未覺得如此輕松。他如釋重負,那座肩膀上無形的山消失了,最后的陰霾遁入無形,好像時間回到十三年前,雨后樹葉濕潤,天空高遠,教室角落的窗被風吹開一條縫,那縷風拍打他小憩的臉,堂本光一靠在椅背上也有些困倦,偷偷側過腦袋來看他在做些什么。心中無限安寧。
剛爽快極了。堂本光一卻在失神,眼眶泛紅。
他輕輕笑起來,像一陣微風掀動衣角。
你說我們重新開始,作不作數。
作數。堂本光一的嗓音還溺在一點哽咽里頭。
他清了清喉嚨,看向剛的眸子里帶著鄭重,又似有春風化雪,萬物復蘇。
剛,我們從頭來過。
早春晌午冰涼涼的空氣,令小病初愈的人感到四肢百骸充盈著暢快。咖啡館內香氣彌散,人與人交談的聲音被小心壓低,細細密密的繚繞在耳畔。三宅建修長白皙的手指在圓桌上焦躁地敲動,微小的震動傳遞到剛的手臂上。
他燒退了才反應過來,夢里與他說那幾句話的人不是準一,而是三宅健。剛中午約三宅出來,對方正到處逃竄躲著森田剛,樂得拿他當擋箭牌。
“下個月就出結果了?堂本光一那家伙趕得回來嗎?”
“差不多吧。”堂本剛一頭亂糟糟的黑發,還沒來得及去簡短,只得用發圈略略束了發尾。食指中段指環光澤滑潤,輕輕扣著咖啡杯。
一個小時前他們在咖啡館碰面,上來第一句連基本的寒暄都省了,剛快速簡略地為三宅解釋了前情提要,然后劈頭蓋臉的哀嚎:第二天堂本光一就出差去了,你敢信嗎??!!
三宅健諱莫如深地低頭喝咖啡,心想著我其實敢信,這太像堂本光一干出來的事兒了。他甚至悲哀地意識到,自己與堂本光一之間形成了某種難以言喻的紐帶,使得三宅迷之了解堂本光一的作風。
天地良心,他自打聚會以后就再沒接觸過堂本光一了。
上午堂本剛去了趟SOOTHILL總部。五年的時間過去,SOOTHILL不斷壯大,早已遷址,新的總部大廈高聳入云,靛藍的玻璃映著日光,有如夕照湖面波光粼粼。他沒有什么特別的感想,如今SOOTHILL改頭換面,除了品牌名依舊熟悉又陌生,剩下的沒有哪里能勾起他過往的記憶。
最后入圍角逐的設計師有十名,設計大賽的最終獲勝者將在這十人里誕生。剛在此之前還從沒了解過其他參賽設計師,這與不屑沒什么關系,單純沒那個必要。他走進一樓大廳,和煦地向前臺小姐詢問,進了電梯才想起包中裝著最后入圍設計師名單。
會議地點設在十三層。剛有那么點遺憾,他好不容易來SOOTHILL走一遭,恰恰堂本光一不在公司,不然還能順便參觀參觀堂本光一的工作環境。電梯逐層上升,十三層叮的一聲亮燈。
辦公樓里依舊一派緊張忙碌的氛圍,女人們蹬著尖細的高跟鞋風風火火穿梭不止,干冷的空氣里混雜著各種香水的氣味。剛與這種快節奏的工作環境隔絕太久了,他的性子被西餅店濃如糖漿的生活磨得溫吞。
很快堂本剛的性子就不溫吞了。他走進會議室,落地窗明鏡剔透,長桌光澤如新,稀稀落落幾個人站在灰色的地毯上小聲說話——
有一張他死也不會忘的臉,就在入圍設計師的行列里。
怒火只在血液中沸騰了短短一瞬。他看著那張臉,胃部一陣劇烈的抽搐,一陣從身體深處鉆進脊骨的惡寒令他渾身一抖。
但那確實只是一瞬間的事,正如發燒那晚他對自己承諾的,都過去了,什么都不值得他再去翻來覆去的計較,也正如堂本光一所言,他們從頭來過。
剛不去主動理會,把人當空氣,翻個白眼就過去了,那人卻上趕著來找他說話。會議結束后,剛故意留下與其他幾位設計師交流看法,那人便在灰白的墻角抱著手臂等待,足足半個小時后剛才慢悠悠地走過來。
人已走干凈了。
意料之外,設計師態度平和,將那些往事的緣由與經過一筆帶過,卻濃墨重彩地將近年來自己的境遇敘說一番。眼看剛不耐煩地要甩袖而去,設計師臉不紅心不跳,漫不經心的揮揮手說,你不要著急嘛。
實在沒想到,當初沒把堂本光一扳倒,反而成就了他。
我也挺后悔的,那點小打小鬧能動誰啊。
剛已決意不與此人做多糾纏,面無表情地往后撤開一步。
你說完了?
你和堂本光一現在什么關系?那人上下打量他,眼里突然有了些毫不遮掩的囂張。他會不會給你放水?
放什么水?剛皺眉。這跟堂本光一有什么關系。比賽不是SOOTHILL主辦,百分之九十的決策權都在主辦品牌手里,還有相當一部分的權重掌握在媒體和業內巨擘手里。
嚯。設計師哼笑,兩只手撣得衣服呼呼作響,似是也沒心情再與剛繼續這次談話了。
好歹首席執行官,這點權力還是有的吧。
“首席執行官?”三宅健一口咖啡在嘴里沒含住,猛然拉大的音量引來周圍人不悅的目光。
“長瀨不是說,那什么,主管嗎??”
堂本剛覺得自己淡淡的憂傷無處安放,只有將目光投向遠方,別人的咖啡桌上。
“健,是時候拉黑長瀨智也了。”
三宅健還在震驚中回味,剛說著拉黑長瀨,還真就這么做了,他費了半天勁兒從窄小的口袋里掏出手機,解鎖,打開社交軟件界面,屏幕卻突然轉換到來電模式。
接起電話,久違了明朗飽滿的女聲。
“剛君?老板有份文件放在他家里,你能幫忙開一下門嗎?”
剛笑了笑,結香說起話來總能讓人心情愉悅,上揚的尾音朝氣噴薄而出。
“正好,我也有事找你。”
剛與結香約在家門口碰面,于是他就順勢在家沏茶上甜點招待了結香。
沙發朝向落地窗,怎么看都古怪得很,剛有點尷尬,結香毫不在意地把吃茶地點轉移到吧臺,聽他挑挑揀揀地講述臨時整合起來的信息。
結香嘴里叼著酥餅樂了,忙道著歉把噴在吧臺上的酥皮渣滓掃進手心。
“你不知道老板是首席執行官?怎么做到的!”
他決定讓長瀨一個人背鍋。可是轉念一想,就算知道又能有什么分別呢。
結香是在歐洲分部與堂本光一相識的。她娓娓道來,卻又總是強調沒什么值得一提。光一第一年出了車禍,第三年SOOTHILL總部遭遇資金鏈斷裂和產品滯銷雙重危機,瀕臨全盤崩潰,那時候光一在分部整合人力,鋒芒畢露,用分部構筑完畢的資金網絡填補了總部的缺口,以無法想象的速度讓總部起死回生。
她在裊裊的茶霧間帶著懷念的笑容,末了說,能力固然重要,堂本光一也足夠幸運,撞上那樣絕佳的一個機遇。
“車禍?”剛喃喃自問,頭皮發麻。堂本光一說的意外是車禍?為什么會是這樣?
“那時候大腦記憶功能受損傷,經常記不住東西。”結香一臉不堪回首的慘痛。“所幸他現在這個工作,對記憶力沒多大要求了。”
“記事本……”
堂本剛快發瘋了。他猛地從吧臺高腳椅上站起來,腹部狠狠磕在吧臺堅硬的邊緣,把結香嚇了一跳。她驚恐地放下手里的茶杯,抬頭疑惑道:“什,什么本?”
剛定了定神,咽下口水,游弋的視線回到結香臉上,直勾勾地看了她一會兒。
“你們家老板,到底什么時候回來。”
四月。
堂本剛享受了幾個月安穩的高質量睡眠,干冷的空氣蒸騰消散,雖還是春寒料峭的氣候,微醺的晚風里早櫻一夜花開。
他開始難以入睡。有時平靜的洪流會在他體內緩慢的流淌,滲透血脈,卻也會乍的洶涌,掀起驚濤駭浪。剛艱難地睡到半夜,被墜落懸崖的失重感驚悸驟醒,再也無心回到夢境之地,窗外是濃得化不開的月色。
剛的忍耐限度是一禮拜。
一禮拜后,思念像帶刺的藤蔓瘋狂生長,鉆進每一根神經,那種不輕不重的痛感有如隔靴搔癢。他獨自一人坐在吧臺邊吃飯,打算安靜如雞的把生活過下去,任由胸口的那團東西一日日膨脹,叫囂,無處不在。
但他又不是真的要為了什么堅強起來。堂本光一是去歐洲出差,算算日子也就還剩仨禮拜了,他就是太閑,閑的只能在家盡想這些亂七八糟的。
堂本光一偶爾會在社交軟件上私聊他,發來一些雞毛蒜皮的瑣事。諸如,一張海邊度假屋的海鮮大餐照片,配以文字“下次我們一起來”,諸如,一張好萊塢巨制電影票,堂本光一問他這電影好不好看,馬上進場了。
堂本剛打過去一行:“這電影日本還沒上映。”
一般他還會打一行,你能不能快點回來,堂本光一,然后狂按手機屏幕刪掉一整行。太沒出息了。雖然堂本剛早就認定自己花式沒出息,堂本光一這個人的出現,仿佛就是為了激發他這份天性。
嘛。
彼此彼此。
堂本光一回來的那天,剛接到了評委會的通知。
他一整天都沒有出門,他在家把過去幾個月里堆積成山的稿紙和材料收拾妥當,用了一整個下午,那些觸感滑膩的紙張上沒有太多他留下的印記,他畫上兩筆,能在那些深深淺淺的鉛筆印上看出焦躁不安的情緒。堂本剛有點舍不得扔,他深知這壞毛病已慣了好多年,不能再慣下去了,他這么想著,卻還是把幾乎所有原稿成摞的搬進空蕩蕩的儲物柜。
剛沒有親自去領獎。他在家起火,做飯,食物在鍋中滋滋作響,才覺得這一天又結束了。
堂本光一打開門,沒有蒼老陳舊的吱呀聲,悄無聲息。
堂本剛擰掉火,轉過身來望向玄關。
他笑得有些吃力,也還是磕磕絆絆地笑了。
他說,堂本光一,我贏了。
男人風塵仆仆,臉稍稍曬黑,狹長漂亮的眸子溫柔得像一座落雨的城,像是在說,你看,我說什么來著,這比賽早就毫無懸念。又像是千言萬語,不言而喻。
堂本剛一副鎮定不已的姿態走過去,踏著地板最后停在客廳中央的位置。可他連圍裙都忘了脫,那點不甚成熟的緊張很快便暴露。堂本光一站在玄關,眼睛里是霧蒙蒙的水汽,發梢被東京的春雨沾濕,滴了一小片水漬在肩膀上。他看著剛,似笑非笑,有那么點溫情,又有那么點落寞。
又來了。剛心想。他總是這樣。堂本光一明明白白的了解他在想些什么,卻揣著這些明白等他自己找上門來。然后他又開始心軟了,當初推開堂本光一的人也是他,這個人也不是那么自信滿滿,空白的那五年里,堂本光一對他的感情一樣不得而知,事情就是如此了。他想。他們誰也沒有讓對方好過一點,但都得到了一個最好的結局。
然而堂本光一走了過來。他再自然不過地微微頷首,吻住剛的唇。他們在客廳中央接吻,這個吻細致而溫柔,窗外飄著細雨,天色停留在黃昏與傍晚的臨界點,室內已經不再那么冷了,剛還是不由自主地湊近堂本光一的身體,他抬起手臂,雙手環繞住他的脖子,輕輕咬著對方的下唇,靜謐空曠的空間里響起纏綿的水聲。
他們跌跌撞撞的來到堂本光一的臥房,剛小腿被床墊絆倒摔進柔軟的雙人床,還未來得及反應堂本光一的吻一刻不停地落下來,他開始難以自制地喘息,手探到對方背部,從肩胛骨慢慢撫摸到腰窩。
臥房的窗戶沒關。他白天埋頭在書房,根本注意不到綿綿春雨已落了許久。此時窗外的風呼地刮進來,帶著細密的雨水,落在雙人床上。
他們誰也沒去理會,關了門的房間里很快變得潮濕,剛紅著臉頰,聞到空氣里青草的清香,還有一些腐朽的味道。堂本光一身上的味道也一如既往的好聞,上次他醉得糊里糊涂,這次他不能再清醒了,他把鼻子湊到堂本光一頸窩里,平靜地呼吸。
牙印已經消失了。他們摟抱在一起,腿交疊著,剛抬起腦袋吻了吻那個曾經留下過咬痕的地方,堂本光一的呼吸依舊近在咫尺,他不是第一次與對方親吻,可十幾年來他們這樣與彼此接近的次數一只手便數的過來,肌膚相親的感覺還是陌生大于熟悉。
冰涼的雨水隨風灌入,不知疲倦。堂本光一藍灰色的襯衫領口微微敞開,柔軟的頭發有些凌亂。他支起身體,打算關上床頭的窗戶,被剛攔下來。
他的手腕被抓著,那只手骨骼漂亮,力氣大得他感到一點疼痛。
剛的吻主動覆上來,風聲在耳邊流淌。他們像初次接吻的初中生,坐在課桌上你來我往地索取對方的唾液,半天以后才得到滿足,躺在下面的人手指顫抖,連他皮帶的位置都摸了好幾次才窸窸窣窣地解開。
剛眼睛漸漸濕潤了。他的身體比想象中更敏感一些,堂本光一雙手一層層解開他的衣服,滾燙的吻從唇邊一路向下,酥麻感電流一般流竄。
他兩次達到頂峰。比起釋放激情,那更像是一個熟悉彼此的過程,他們在春雨的水汽里慢慢地擁吻,堂本光一輕輕咬著他的后頸,呼出催〧情的熱氣,從后面緩緩進入。
設計大賽的主辦方品牌邀請堂本剛參加專為大賽舉辦的晚會,他欣然應邀。
晚會當天剛單獨從家出發,陪同湊熱鬧的還有三宅健與岡田準一,長瀨則只能在黑名單里叫苦不迭。
一場晚宴星光璀璨,匯集了奢侈品行業幾乎所有舉足輕重的人物。剛先前沒多想,料不到這場面自己根本應付不來,他默默縮到自助餐區,沿著長桌一路吃吃停停,那兩人早已如魚得水,沒了蹤影。
剛端著一盤食物走在人群邊緣。主持人在臺上說著他聽不進去的辭藻,樂隊聚集在半米高的圓臺上忘情演奏。他倒并不是一無所獲,他遇到了幾位舊識,當年在SOOTHILL受到很多前輩提點栽培,剛以為企業中道衰落,這些人早該樹倒猢猻散。他以摘得大賽桂冠的身份回到這片不見硝煙的戰場,有權選擇最妥帖最舒服的方式與故人寒暄,這真是再好不過。
夜晚即將迎來尾聲。剛從頭至尾都沒去找堂本光一,他用不著在這種地方和戀人相聚。最后他站上高高的臺子,立在刺眼的聚光燈里,卻又開始在臺下搜尋堂本光一的身影了。
耀眼的燈光使他目之所及只有黑壓壓的一片。堂本光一站在那里面,可能正負著手,唇角帶笑,他會微微揚起下巴,視線撩在他身上。他絕不會像他一樣在意周遭人的注視,好像對什么都不那么抗拒,也不那么關心。
演講只需要堂本剛重復一次決賽時的設計理念介紹。一頁不長不短的演講爛熟于心,那是一枚巧奪天工的戒指,中央鑲嵌暮山紅寶石,兩側是交錯點綴的星光藍寶石,藍與紅搭配起來本不是非常和諧,卻在鍍灰線條的勾勒描摹中形成奇異的美感,流光生輝,令人過目難忘。
演講進行到末尾,堂本剛終于適應了鋪天蓋地的光線,他身邊的黑色絨布里放著那枚戒指,人們的視線在演講內容的引導下匯聚在耀眼炫目的珠寶上。
他手心冒汗,語速漸漸慢下來。他找到了堂本光一的視線,那雙眼睛比寶石更加奪目,從初見到如今,再沒有哪種名貴的珠寶可以超越這份美麗。
剛在心里笑著。他簡直就要唱起一支歌來,這是他人生中最快樂的一天。他一直在想,縱使堂本光一看過他的情書,也還是說錯了,因為情書本身就是錯的,他喜歡上堂本光一,根本不是在那場運動會。
那是高一新生的油畫社畫展,落霞被深秋干冷的空氣凍在天際,飛鳥凄鳴著劃過一條長痕。畫展在田徑場旁的平房開辦,學生在校門口作鳥獸散,三三兩兩笑鬧著回家去,來畫展參觀的只有一小部分留在田徑場打球的男生。
平房光線不好,附近雜草叢生無人打理,樹影橫斜,深秋的林葉沙沙作響,平添一些陰森。堂本剛在平房守到最后,門口擺了張課桌,他就坐在那里負責社員登記,等所有人走光才站起身來收拾東西。
臨走前他還是走進平房轉了一圈。其實私心是想把自己的那幅畫帶回家。
剛繞過一面面展墻,卻在拐角撞見另一個少年。
十六歲的堂本光一身形挺拔好看,往那里一立,像根柔韌的青竹。他心口一窒。堂本光一負著一雙手,微微揚起下巴,正專注地看他的畫作。
剛無法形容那短短數秒里的震撼。他覺得那人明明在看畫,卻好似越過畫看透了他自己。不不,那少年若是直接來瞧他,或許不會有這樣撼人的感覺。
少年的目光清澈如水。他全神貫注,或是漫不經心。
堂本光一一定早就發現剛的存在,故意似的拖了一段時間才側過眸子看向他。
一剎間,仿佛冰雪初溶,天地清明。
堂本剛微笑,將臺下眾人掃視一圈,說完了演講稿的最后一行字。
三宅健曾和他說過什么來著。“我喜歡他,是因為他喜歡我。”
喜歡一個人的心情從來都是藏不住的。他與堂本光一又何嘗不是如此。
最后他說,這款戒指總讓我想起一句詩,今天分享給大家。
他眺著眼睛。
堂本光一站在黑暗的人群中,他們的視線在空中相會,膠著。
“他眺著眼睛。他看得我渾身美麗。”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