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參加簡書《健康&養生》專題征文活動。作者承諾文章內容為原創。
（1）
2013年夏天極其酷熱。我和媽媽在一列開往省城的紅皮火車上，咣當咣當搖晃著。
我睡不著，我知道媽也睡不著。她沒有吭聲，但是在下鋪時不時翻個身。
2013年，我20歲，姐姐24歲。她從小就是我們全家人的驕傲：一路尖子生，從小學到大學再到研究生。她拿到無數獎學金、演講比賽大獎、英語大獎……我也叫不出名字，只知道從小，家里墻上都貼著她的各式各樣的獎狀，家里來客人都會被這一滿面墻震撼，這時候爸媽都會謙虛中帶著驕傲地說，沒什么啦，這孩子就是愛學習，我們也沒管她……
我總是在一邊默默地聽著，有時候也會悄悄地跑出去，找小伙伴玩。
姐姐的世界和我完全不同。我羨慕她，佩服她，懊惱自己怎么沒有她一半的才華和努力。我永遠沒有她那么光彩照人。但我有自己的世界，我覺得，說不定，姐姐還沒有我過得開心呢。
天快亮了，車緩緩進站，清晨的陽光射進車廂。我們下車就可以去看姐姐了。
她正在省城一家大醫院的住院部住著。她被查出來有輕度抑郁，醫生診斷是：輕度抑郁，有自殺傾向，建議入院。
（2）
接到姐姐單位領導電話的時候，我在暑假，大學最后一個假期，無所事事，除了葛優躺就是刷手機葛優躺。媽掛了電話，沉默半響，隨即叫我準備行李，買火車票，去省城。
那個平靜而酷熱的下午，蟬聲陣陣，一切和往常沒什么不同。但我卻感覺到了不尋常的味道；就像一種特殊的化學物質，無形無色，但是在家里蔓延開來，然后幻化出魔鬼般令人迷惑的微笑。
而母親父親，應該是感到炸彈在心里炸開吧。
沒有人說話但我明明聽到他們在吶喊?！霸趺纯赡?？我的女兒？她會得抑郁？她那么活潑可愛，那么上進，她一直是我們家的小太陽！”
工薪階層的父母，在縣城做著普通的工作。父親是小學老師，母親是醫院護士。他們平日最大的開心就是兩個孩子打來電話的時候，特別母親，她已經老了，退休了。誰和她說起她女兒，她稍顯無神的眼睛里立刻充滿了光澤。
但今天，我陪著她，去住院部看姐姐。她收拾了很多東西。我覺得她打算長住在醫院旁邊。我陪她坐車到火車站，她忍著暈車的難受，一言不發，一口飯也沒吃，一直到下火車。
我心里突然對姐姐生出幾分怨恨。你在干嘛？生活不是電影，更不是小說，我們這個家就平平安安地過平淡日子不就好了，你搞哪一出？這么戲劇化，不真實，爸媽接受得了嗎？抑郁，自殺傾向，我不懂。我心大，成天過著北方爺們兒的生活，喝酒睡覺撩妹子逗小貓小狗，不懂這些東西，聽說是富貴病啊。咱們家這么清貧，你咋能得了這富貴?。?/p>
很快這個怨恨被自責代替。她畢竟是我的親姐姐，現在最難受的肯定是她啊。
到醫院前，我已經偷偷地在手機上查了抑郁癥的表現：
…病人的顯著特點之一，就是對一切事物都失去興趣…情感低落，自感一切不如別人，常有無用感、無力感、無價值感…
我很恍惚，怎么都無法把這樣的表現和姐姐聯系起來。
（3）
醫院很干凈也很安靜，沒有我想象的那么嘈雜混亂。姐姐看到我們，臉上露出一絲蒼白的微笑，仿佛帶著點自責。一剎那，我對她的那點兒怨恨全部消解。媽媽趕緊上去，問她在這吃得慣嗎，睡得好嗎？可憐天下父母心啊。我是個學渣，卻獨獨對歸有光那句“兒寒乎，欲食乎”記得很清楚，如今我母親在我姐姐面前這一問，我頃刻間無法自持，轉身想抹淚。
她忘了自己一路上也沒有吃東西，沒有睡覺。堅強冷靜得如同什么事都沒發生一樣。
姐姐答："挺好的媽，是我不好，麻煩你跑一趟……"
“說什么呢，你是我孩子，你有事，我不管誰管！”
姐姐忍著眼淚，結果還是哭了。
從她領導電話里我們已經知道個大概。他們公司要評晉級，晉級了就可以多一倍工資，名額很少，大家爭的很厲害。姐姐平時表現自然是極好的，但她不太擅長和領導搞好關系，直接上司和她關系不太好，最后這個晉級她沒評上…她領導的說法，就這么簡單。
媽半責怪半心疼地說：“你看你瘦的。這么點事兒，你咋就過不去呢？多少錢值得你這樣?！?br>
“媽，你不知道，沒那么簡單……辦公室里人都孤立我，沒有人和我玩。我接的項目，都是最難的，天天熬夜到一兩點睡覺，我們單位還要發論文、評晉級。我領導對別人和和氣氣，對我卻天天罵得要死…我覺得自己很差，很沒用，什么都弄不好…”姐姐說。
“那你咋不和家里說呢？大不了咱不干了，換個地方，實在不行你考咱們家的教師，就在家里住，我和你爸養你。你看你瘦的，鞋子也開膠了，怎么不去買新的？”媽媽看著姐姐的鞋子。
“我沒時間，真的沒空去買……太忙了，忙完了就只想睡覺啥也不想動…我不想換工作，在這里能學到東西，還有評上晉級，就能漲工資，還能帶家人出去旅行一次，我想帶你和爸出去一趟，坐飛機去……可是我太沒用了…”
媽沉默了。陽光跳躍著，照耀著姐姐的臉龐。記憶里她的圓圓臉變得有點消瘦，是因為抑郁而食欲不振引起的么？我也大半年沒見她了。
（4）
醫生查房時間，一個看起來溫柔的，大約40多歲的女醫生進來了。
“阿姨您是這孩子的家長是嗎？你跟我來一下?！贬t生對我媽媽說。
我和媽一起到了醫生辦公室。
“醫生，抑郁癥是啥？我閨女啥情況？”媽媽問。
“簡單來說，抑郁癥是一種心理障礙。原因有幾種，除了遺傳以外，還可能是環境因素、性格因素，或者生物化學因素。如果你家里沒有病史，基本上是生活環境和她的性格共同作用形成的?！?/b>
“她的問題不算嚴重，不久就可以出院。但我想說的是，你們對她關注太少了！我和她聊過，她性格很要強……不過她應該不是天生這種性格。她從小以來，背負的壓力太大了。”
媽媽有點迷茫：“我們從來沒有給她過什么壓力……”
“這只是你的感覺。事實上她也很堅強，80后這一代面臨的競爭非常激烈，您女兒能一路上都是佼佼者，說明她承受了很多壓力。您只知道她很獨立很優秀，并不知道她遇到的壓力和困難，當達到承受極限時，無法疏導，她就產生了一些心理障礙。反過來說，如果小時候就有很好的“壓力-疏導”模式，成年后她就不會出現這種情況。所以，這是從小就存在的一塊缺失?！?/b>
“而且我了解到，您家里不是很富裕，培養她很不容易。她一直以來拼命努力，并非是她很喜歡這么做。她是想能快點回報你們。你們沒有給她壓力，但這個時代，還有她一直以來都很優秀的表現，讓她沒法接受挫敗的事實。所以形成了抑郁狀態，她不懂得合理疏解，情緒不好，導致生活中更多挫敗，像同事領導之間關系持續惡化，惡性循環，讓她天天處于悶悶不樂和沒有價值感、無力感的狀態里。我盡量用簡單的語言和您說，您明白了嗎？”
媽當然明白了，連我都聽明白了。
“您的意思是，我女兒是電視里說的那種高智商低情商的人嗎？”媽媽小心翼翼地說。
“不能簡單地就這樣判斷她高智商低情商。這可能就是她的成長需要經歷的。你們都沒有錯，不要給她貼標簽，您也不要有太大壓力。好在她這種情況持續得不算太長期，可以很快出院，但我建議后續還是要進行心理咨詢，你們到時候門診預約我就行?！?/p>
回到病房，姐姐還是微笑著，但表情輕松了很多。
那晚，她和媽聊到很晚。媽在醫院陪床，姐姐抱著她的大腿睡下，笑得像個天真的孩子，她趕我走，說要霸占媽媽，她是媽的小棉襖，小時候就愛抱著她大腿睡覺。
好吧，帶著點小欣慰，小妒忌，我默默走了，也長出了一口氣。
（5）
好快啊，三年過去了。
姐姐在那個醫院呆了十天，出院了。她辭了職，在家里休息了一段時間，然后開始去“游蕩”：南京秦淮河、上海七寶古鎮、同里、周莊、烏鎮，還自己跑去了香港和臺灣。真不敢相信，她放棄了那份工作，幾個月沒有收入去玩，還是獨自一個人。
不過這就是我的姐姐啊。我喜歡她這種勇敢有活力的狀態。
這一年她常發照片發語音給我講她最近干嘛干嘛了。
我在忙碌間隙，默默聽著。有時候深夜，很想念過去的日子，我們都沒上學前的無憂無慮。
再想想姐姐和爸媽，真的心疼。
其實這三年她還是很辛苦，第一年每月見心理咨詢師；微量的抗抑郁藥物，每天吃，吃了兩年多；第三年才停了下來（經過醫生評估及測試后）。
因為她的緣故，我也開始關注心理健康方面的東西。我也知道了，對很多有心理障礙的人來說，長期的心理輔導和藥物輔助都是正常的，很多人病情比較嚴重的話，需要終身服藥。
姐姐的情況算好的。她畢竟聰明，悟性也好，常常像背誦課文一樣和我說她的咨詢師對她說的話：
就像身體會感冒一樣，心理也會感冒，你就當自己是心理上得了一場感冒，沒那么恐怖。得了這場感冒，你正確對待和處理，會讓你的心理健康有一個提升。當然，預防永遠是大于治療，平時一定要學會自我調節，最好有好的情緒支持系統，再差也要有幾個傾訴對象…
她也確實乖乖地按照醫生說的做了，這三年，她給自己減壓，給自己放空，和身邊人做朋友。整個人的狀態好像靈活柔軟了許多。爸媽也堅決地和她說過了：“飛機什么的，坐不坐無所謂，我們更不要你做啥人上人。你和華子健康快樂就行！”
我的傻姐，爸媽一直這樣，你以前干嘛給自己背負那么重的包袱啊。
還好，這段艱難的日子，她，我們家，都走過來了。
她最近這份工作在一個4A廣告公司，又是個忙得不行的節奏。我上次看到新聞說媒體人熬夜事件，就警告她：“老姐！你不會想到醫院再休息吧？”她就大聲笑著說：“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可不想拿賺的錢都交給醫院！超貴的！”
她還能開得起玩笑了，這真是個進步。
她就那樣，停不下來。但這次我知道，我們不用為她擔心了。她已經很清楚地和我講過：“現在這樣我已經很高興了！努力工作，是為了更好的生活，更多的自由，但不強求！我會把握這個度的！”
她也是這么做的。
感謝老天，把姐姐還給了我。愿上天保佑你，我的傻姐姐。
文/郭小果，漂在上海的小鎮姑娘
85后寶媽，資深策劃師。白天上班，晚上帶娃，深夜讀書，寫理性而深情的文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