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這幾年住在上海,我每天下午去接孩子們幼兒園的時候,都要開車走過桃江路。
和上海市中心其他小馬路一樣,桃江路也隱藏在幾乎可以合歡的法國梧桐的綠蔭里。路上開了些很有姿調的小店。
和其他小馬路不一樣的是,桃江路在衡山路和烏魯木齊南路中間,兩三百米的那一小段,是青石塊鋪的,車開上去,有點晃,孩子們很喜歡。
老上海話里,把這種路叫成“彈硌路”,微妙維俏很形象。據說八十年代之前,上海老市區里面有很多這樣的路,現在大都消失了。連宋慶齡住的這條桃江路,也是后來為了懷舊又重新翻修的,很經典,亦如幾個世紀前的歐洲老街,卻有東方的美感。
正是因為有這段今天已經很少見的“彈硌路”,桃江路變成天然的婚紗影棚,從冬到夏,甚至下雨刮風,都會有新人們在路上拍婚紗照片。
每天放學,開著車接了孩子們從搖搖晃晃的“彈硌路”走過,透過車窗,大聲數著路邊美麗的新娘,成了孩子們放學之后的開心一刻。
“一個,兩個,三個,四個……,哇,今天比昨天多一個新娘。”
新娘總是美麗的,各種樣式美麗的婚紗,盤好點頭發還帶著絹花,化了細細的妝的臉,回眸轉身,千姿百媚。這些或者那些的小細節,都被陪在一旁的攝影師定格在相機里,沉淀成了一輩子的回憶,完美無瑕的回憶,全都是幸福。
可是……
那個長著青春痘,在打光的小男生;那個染了一頭紫發,正在拼命揚落葉的小助理;婚紗拖在地上染上的濘泥;身高不夠,踩上去的塑料泡沫;還有那個鼓鼓的,被穿的臟兮兮,一喊停馬上會披在新娘美麗的裸背上的棉外套……
這些也都是存在過的事實啊。只不過,相對幸福而已,它們是瑕疵,沒有資格框進相框里,他們在相框外面紛紛就義,然后再經過很多年如水一般的日子,時時沖洗,終究會被我們慢慢地忘記。
這有點像我們的婚姻,不是嗎?
每個人看到的,記住的,不會磨滅的,只是那個被定格在人生制高點上的婚禮。
很多年很多年以后,我們只能記得那一天,穿著最美的婚紗,化著最美的妝,走向騎著白馬的王子,然后一起奔向最大的城堡,喝著疊成山的香檳。
可是……
當日高跟鞋的刺痛,娘家舅舅的失控,伴娘不屑嫉妒的表情,喝出木塞味的葡萄酒或者吃出了頭發的菜品……都會隨著時光漸漸的淡去,消散在風里。
人生不僅僅一場盛宴,婚姻更不是。那些記性太好,不懂得放棄的人,往往過得都不太幸福。
鄭板橋的幸福智慧是:難得糊涂!時至今日,現代人的婚姻幸福法則卻是:難得一輩子都能堅持糊涂。
幸福的婚姻總是相同的,算不清楚,糊里糊涂,就是幸福。
一。
如果吃貨們有朋友經,大概應該是這樣的吧?
有的朋友是家常菜,永遠就是那幾道,但是百吃不厭。
有的朋友是火鍋,無論煮了什么,味道只能分出紅鍋和白鍋。
有的朋友是時髦外國餐廳,每次都會莫名其妙的花好多錢。
有的朋友是咖啡店,不管飽,只是為了消磨。
在餐飲業競爭達到白熱化的今天,差不多幾個月,商業中心的餐廳就要換一輪。很多次,吃好一間餐廳,拿了門口的名片,心說下次再來,然后就沒下次了,甚者不給你機會說“再見”。
可人生中,總有一種朋友是獨家秘制的路邊攤,上下左右,為我獨有。不變的味道,不變的做派,連桌子上落的油灰,都是不變的形狀。我在這里,我永遠在這里,你愛來不來,來了也隨便!吃完錢放碗里,找零隨意。
對我來說,方立就是我那個恨的牙根癢癢,想的心肝癢癢,三年不見一回,每見必要濁酒秉燭,聊到天亮的“路邊攤”朋友,因為在我們彼此的往昔里,有過太多的往事凝固在一起。
我曾經給方立說過我的“路邊攤”理論,這讓有潔癖的方大小姐嗤之以鼻!她歪著頭徐徐地說:“可是,對我來說,你是我珍藏良久的一顆琥珀。在很久很久之前,一大滴松香滴下來,把你封印進去。從此天長日久,恒久不變,幾十萬年過去了,你還是保持著最初的樣子。話說,你是在被封進去之前,是想做只蒼蠅,還是做只飛蛾?”
我記得,我當時說:“方立,我明白了,為什么你能做我的朋友,因為你的腦回路有點與眾不同?!比缓笪覀儍蓚€一起放聲大笑,猶如銀鈴。
人類是一種很奇怪的物種,尤其是女人,越是親密,越是深切,越會相互奚落。好像是彼此撓癢癢,撓到癢處才會盡興。
算算,我其實已經幾年沒有見方立了。依照方小姐立斷的個性,聯系也是少的,偶然有消息,基本上字比千金。
全天下中年人的生活,就一個字:“忙”。
工作,家庭,孩子,老人,朋友,同學,社會活動,婚禮,葬禮……無論做什么,都一定要本人到場。
最近,在給孩子們講大鬧天宮的故事。小的時候讀《西游記》,我最羨慕的是大圣石猴,可以長生不老,然而現在最想要的卻是猴毛拔下來一吹,分身有術。
長不出猴毛,分身乏術的我們,在匆匆忙忙的人生中,漸行漸遠,亦漸漸模糊??v然在某個時間,某個斷頓的時候,想起了依稀仿佛曾經的某個人,也是依稀仿佛的看不清楚,于是稀里糊涂的就奔了下一個行程。
中年人,肥膩的不僅僅是容貌,還有靈魂。
在我生活中已經模糊很久的方立,又被清晰的提到桌面上的原因是,上周我收到了她的一封郵件。
十一月深秋的上午,陽光燦燦。我歪在整個人都能陷進去的沙發里面,喝著現磨的拿鐵咖啡,打開電腦收郵件。現在寫郵件的人少,不是學校公函,就是銀行賬單。我在一堆拼命往里擠的廣告中間,瞥見方立的名字。點開,群發的一行字:
“?我和馬修結婚了。孩子明年三月出生,雙胞胎,男?!?/p>
含在嘴里的那口咖啡咽差了地方,我擱下咖啡,捂著嘴拼命地咳,還是噴了一屏幕外加一鍵盤。
這邊,我氣還沒有喘勻呢,旁邊手機就拼命地響。我驚魂未定的轉身去抓手機,碰翻了剛剛摞在茶幾上,一半懸空的咖啡,新買的裸色羊絨長圍巾,就此廢了。
比廢了圍巾更讓我懊惱的是,禍不雙至,電話是方立的媽媽打來的。
我攥著手機,眼觀鼻,鼻觀口,口問心,不接是不可能的。以方老太太的做派是會一直一直打下去。我下意識的在沙發里面直起身子,深吸一口氣,接起電話盡量平緩地說:
“方阿姨好,好久不見了,你好嗎?”
電話那邊的方阿姨完全不是往日有氣無力,開口先掉淚的語氣,一反常態氣急敗壞的吼著:“沈小藝,你給我說,方立結婚了,還懷孕了,怎么回事?”
“???方立結婚了?跟誰結婚了?還懷孕了?阿姨我真的不知道。我在國內好久了,我也好久沒和她聯系了。孩子太忙了,我忙死了,真是忙不過來。我……”
“那個人叫馬什么。 還是原來的那個獸醫嗎?”
“阿姨,那個馬修是修汽車的,不是修馬的獸醫?!?/p>
“哎,小藝啊,你不是說,你不知道嗎?你怎么知道還是那匹修汽車的馬?”
“我?……”我只覺得兩眼發花,原來姜還是老的辣,不服不行。
“小藝啊,方立這個孩子,一輩子也沒有什么朋友。你是她的好朋友,你不能瞞著我……”
于是,我整個上午的行程完全泡湯,一直到我的電話沒電斷掉,我又和方媽媽重溫了一遍方立成長的艱辛歷程。
電話斷掉之后,我先舒一口氣。
重新打開電腦,找到方大小姐那封驚天雷人的郵件,重新讀了一遍,確認沒有什么漏掉的信息。
然后我開始給她回郵件。
先開始,我用我一貫的沈氏拖沓作風,溫文有禮,不痛不癢的寫到:
“方立,你好。突然接到的你聯系,非常驚訝。真的是出乎意料。剛剛你媽媽跟我通話了兩個小時,你媽媽也是深感震驚……”
寫這話的時候,我眼前已經可以看到方立翹著二郎腿兒坐在辦公桌前面,穿著她深色修身小西裝,端著咖啡,面對著屏幕偷笑的嘴臉。
想想我一上午泡湯的行程,想到一句話說什么來著,對,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我刪掉所有的內容,重新開始。
這次,我用她方式風格,寫了一句話: “祝賀,你終究還是嫁給了那個獸醫。”
其實,管馬修叫獸醫是有典故的。
當年方立找了馬修,自己不給老媽透一點口風。我回國探家,方老太太給我打了若干了電話,讓我給她匯報方立的近況。我哪里是心思縝密方老太太的對手,三下五除二,就繞了進去,我成了被擊破的缺口。
是我告訴方老太太,方立的男朋友叫Mattieu。說了N遍,方老太太還是記不住。情急之下,又是我找了中文的近音字,把Mattieu變成了馬修。
然后,方老太太一本正經地問,“小藝啊,這個馬修,是哪兩個字呀,怎么寫???”
我暈,隨便說,“就是騎馬的馬,修理的修。”
方老太太邊記邊說:“馬修,馬修,修馬。修馬?不就是獸醫嗎?”
從此Mattieu在方家的代號就變成了獸醫。然后方家上下,為了這個問題,上下老幼,吵的雞犬不寧。氣得方立,在我還沒有回法國之前,連寫了兩封郵件,把我罵的狗血噴頭。
所謂的人生淡定,都是一顆顆暴栗吃出來的。
千古金言是:要做閨密的閨密,而不是閨密老媽的閨密。關鍵時刻一定要經得住考驗。
寫完那封一行字的郵件,回頭看看地板上沾滿了咖啡的羊絨圍巾,我想了想,還不解恨,又加了一句:
“PS:孩子是誰的?”
然后連名字也沒有屬,直接按了發送,我知道以我的個性,如此犀利的話,晚一秒鐘我就會反悔。
郵件發了出去,我還沒有來及后悔,就收到了回復。郵箱設定了自動回復,一行法文,意思是說:“Mme BONNIE一直到十二月五號都在休假?!?/p>
“Mme BONNIE”,我喃喃著,她連姓都改成馬修的姓,真真的是確認無疑的結婚了。
山水輪流轉,這世界上最不要結婚的人,居然又結婚了。女人真的是善變!
(待續未完,敬請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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