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斜斜地照射在茶幾上。薰衣草茶的熱氣裊裊升起,在陽光中縈繞盤旋著,讓人看了有些恍惚。
木地板上散落著一些玩具——恐龍玩偶、迷你籃球、積木等。胡幸彎腰收拾著,憐愛的笑意中又混雜著一絲責備。兒子湯圓今年三歲了,長得圓頭圓腦,肉嘟嘟的,乖巧可愛的同時還聰明伶俐,什么東西一學就會。還不到兩歲的時候,他就展現出超強的節奏感,只要手邊剛好有鐵皮盒子,總能和著音樂拍打出準確的節拍。孩子老爸名叫陳啟,是一家早教機構的教學總監,對教育孩子很上心,也頗有自己的一套方法論。他一眼看出湯圓在這方面有天賦,于是給他買了一套架子鼓。結果小家伙一上手就打得有模有樣。陳啟又從網上找來一些教學視頻,小家伙看了幾次,就基本掌握了打架子鼓的要領。胡幸看在眼里樂在心里,給兒子拍了好些打鼓的視頻發到網上,很快引來數十萬粉絲。這并不奇怪,湯圓本來就長得漂亮,說話又甕聲甕氣的好像蠟筆小新,網友們當然會喜歡上他。
這時候被設置為企鵝叫聲的手機鈴聲響了,是胡幸的好閨蜜——大學同學黃小魚發來的:“哎,琦琦又哭鬧了!沒完沒了,我死的心都有了!”琦琦只比湯圓小半歲,特別愛哭,而且一哭起來就歇斯底里,跟殺豬崽似的,撕心裂肺的,鄰居都為此投訴她家好幾回了。
“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去醫院查過嗎?這么小的孩子不會表達,身體哪里有問題也不會說,只能哭鬧了。”胡幸回了信息。
“查了,沒事兒。醫生也弄不明白他怎么回事。哎,真羨慕你。你家湯圓情緒就是穩定,屁大點孩子一整天不哭不鬧的,真是省心。”黃小魚已經不止一次地表達過類似的意思。像湯圓那么好帶的孩子,的確不多見。
胡幸把一個俄羅斯套娃放進收納箱,臉上不由自主地露出略帶得意的微笑,同時給好友發去回復:“你和老公最近怎樣了?還是老吵架嗎?你們這樣三天兩頭的爭吵,孩子情緒肯定也會受影響啊。”
“他呀,最近公司老加班,哪有功夫跟我吵?他這家伙,要不是會玩,我早蹬了他,呵呵。這不,露營還沒玩膩,他最近又拉著我去city walk。花樣一個接一個。咳,不說這個了,心煩得很。還是潛水有意思,一頭扎進去什么煩惱都沒了。對了,海星灣最近開放潛水項目了,你也去吧,我老是一個人潛也沒勁。”黃小魚的回復末尾添加了好幾個表情,有海浪、沙灘、遮陽傘,還有正在游泳的小人。胡幸的這個好閨蜜玩心很重,一年四季有一半時間都在各地旅行。最近她又迷上了潛水,國內那幾個潛水圣地都留下了她的足跡。
“潛水?還是不要吧?”胡幸幾乎不假思索地回了過去。
“怎么,害怕?沒事的,海灘上有專業教練現場手把手指導的。而且,海星灣的海水很淺,又清澈透明,不會有事的。”
“不行,我怕這些事情,你忘了?”胡幸說。大學時她曾被同學關在圖書館的雜物間里,瘋了似的又叫又哭,幾乎整個系都知道她這檔子糗事。
“咳,又提你那什么狗屁......幽閉恐懼癥,這都哪跟哪啊?......不行,琦琦好像又在鬧了,我去看看,回頭再聊吧。”也不知道是胡幸的掃興還是孩子確實又哭鬧起來,黃小魚在發來這條信息后沒再吱聲。
胡幸接著把散落的玩具都全部收拾好,然后坐到沙發上。大概是上周在拉舉杠鈴的時候閃了腰,她剛才只是彎腰幾分鐘就引起了腰部的酸痛。湯圓什么都好,只有這一點——玩了玩具總是隨手亂扔,說了很多次都不聽,每次都要她事后打掃“戰場”。不過這也沒有太多值得抱怨的。湯圓已經很優秀了,近乎完美。如果不允許孩子有一點毛病,那做家長的也太苛刻了。這么想著,胡幸點開了手機音樂。國風電子舞曲響起的一刻,她整個人放松下來。
薰衣草茶這時候已經有些涼了,胡幸趁著它僅剩些許熱度大口喝了幾口,然后點開了微信。她的朋友圈又新增了好幾個點贊。曬出她親手做的子姜炒鴨、松鼠魚的那條動態得到五六個個贊,接下來湯圓睡覺時流著口水甜笑的照片,以及她本人在鏡子前試穿新買的短裙的照片,也得到了好幾個贊。她對這些都已習以為常。接著,她又點開黃小魚的朋友圈。這位好閨蜜最新的動態果然又是關于潛水的。照片里的她潛到海底,身子矯健,手里拿著一根看起來像是魚叉的工具,似乎正在捕獵。其他幾張照片則五彩繽紛,有粉色的珊瑚,墨綠色的海草,以及各種形態色彩艷麗的海魚。“看起來還真不錯呢。嗯,不過,我看看就好啦,沒必要自己親自去折騰啊。”胡幸心里默默念叨。
這時候手機進來一條短信,是西苑商業廣場的小卉發來的。她是一個胡幸很喜歡的服裝品牌店的店員。因為胡幸經常光顧,且彼此氣味相投,兩人就加了微信。每當店里有什么新消息,小卉總會第一時間發來信息。
“胡姐,最近店里來了些新貨,多巴胺風格哦,而且店里正在搞優惠活動,過來看看?”這次小卉的短信如此說道。
本來今天按說該是她上健身房的日子,但因為腰不太好,加上有一陣沒去西苑商業廣場了,她決定去小卉的店里看看。不過,小家伙可不能一人留在家里。胡幸走進湯圓臥室,小家伙正好剛剛睡醒午覺,正兩眼通紅地望著天花板發呆。他的兩個腮幫鼓鼓囊囊的,即便是外人看了也忍不住想用手捏一捏。胡幸俯身親了一下他的臉蛋,問道:“跟媽媽去西苑好不好?”
“呃,我不太想動啊。”湯圓嘟噥道。
“媽媽想去看衣服,你陪我去吧。那里可以坐小火車啊,你忘了嗎?”
湯圓眨巴了幾下大眼睛,終于點頭同意了。他就是這么一個貼心的小家伙。
胡幸喜歡逛商場,原因除了她本身就喜歡穿衣打扮之外,還因為在商場里,她總能收到許多贊美。“你身材那么好,穿什么不好看?”“喲,品牌方該找你當模特才對啊,這形象這氣質,簡直絕了。”“哇,你穿上這身,我要是男的也要邁不動步子啊。”固然這些話很大程度都是店員們的恭維,但胡幸心里明白,這些話一定也有出自真心的部分。畢竟,她在大學期間就是模特隊的主力隊員,身高一米七出頭,大長腿,形象氣質又有幾分王菲的味道,每次走秀她都是最吸引眼球的那位。
這次的狀況也一樣。一走進商場,胡幸就感覺目光從四面八方齊刷刷射來。要知道,這次她還帶上了湯圓,小家伙絕對算得上“吸睛神器”。現場就有湯圓的粉絲,她們認出了寶寶和寶媽,紛紛迎上來寒暄、合影。甚至有粉絲對胡幸說:“媽媽基因這么好,就多生幾個嘛。”母子兩人對這些早都習慣了。胡幸臉上陪著笑,得體地回應著粉絲們的話。而湯圓則若無其事地打量著商場里的氣球和色彩鮮艷的裝飾品,任由阿姨姐姐們捏他的手,捏他的臉。
還沒來到小卉的店面,胡幸就被粉絲們折騰得有些累了,于是先在一家飲品店坐下來,點了奶茶和點心。但母子倆剛剛擺脫粉絲,店員小妹又黏上來了,拉著湯圓的手問這問那,嘻嘻哈哈個沒完。胡幸只得無奈地掏出手機,借此回避過分熱情的陌生人。老公陳啟發來了一條信息:“腰怎么樣了?沒事吧?晚上不用做太多菜,我帶些熟菜回去。”
胡幸的嘴角浮現出若有若無的笑意。陳啟這個人就是這樣,始終如一地對她體貼備至。當年的胡幸在大學里,即使不算校花那也是妥妥的系花了。在她周圍,狂蜂浪蝶從大一到大四就從沒缺席過。但就在這眾多的追求者中,她最終選擇了同班同學陳啟。陳啟在這些人中雖然也很優秀,學習成績好,課余做家教也很出色,但他絕不是最優秀的。如果一定要打分的話,大概是八十五分的水平。才華方面,長相氣質方面,基本也只是中上。能讓他最終勝出的,是他給胡幸的某種感覺。胡幸曾經向黃小魚描述過這種感覺:“這個人很穩,很踏實,短期看不會特別出彩,但細水長流。重要的是,他應該會一直對我好。不像很多男的,沒到手之前把你當奇珍異寶,到手后就會像扔舊襪子一樣把你扔到一旁。”
胡幸的感覺沒錯。無論是婚前,還是婚后,陳啟都對她很好。包括胡幸懷湯圓的那陣子,整個人胖成球,還很臃腫,陳啟也沒表現出半點厭惡,還是一天天寶貝寶貝地叫她。胡幸懷上湯圓的時候就從一家私立幼兒園辭職了,生下湯圓之后也沒再上班,而是和陳啟過起了男主外女主內的日子。可話雖這么說,家務活也不是完全就由她一人承擔。陳啟雖然本身工作挺忙,但平時也沒少下廚、打掃衛生什么的。他嘴上說自己喜歡做菜,但胡幸心里明白,陳啟就是擔心她累著。正因為有這樣一個面面俱到的絕世好老公存在,胡幸日子過得非常舒坦。除了日常家務和帶孩子,她的空閑時間很多,閑下來常常在家聽聽音樂,看看片子。網上幾個主要的視頻網站都充了會員,以至于她常常抱怨節目太多看不完。此外,她每周上三次健身房。一開始大多練習的是有氧,最近幾年大家流行肌肉感、馬甲線之后,她又增加了無氧訓練。她這次把腰拉傷,就是有些心急了,一下子上了大重量。然后,逛街買衣服也是她的一大嗜好。畢竟身材好,打扮漂亮了才不浪費這么好的條件。
此刻,胡幸正準備給陳啟發去回復。因為上次在健身房練得過猛,她的手指直到現在都還有些僵,打了好幾個字都感覺不利落。無奈之下,她只能用語音回復,周邊聲音很嘈雜,只得抬高音量:“腰沒事呀,只是有些不方便,這點小毛病就不用操心了吧?你上著班怎么還惦記著我的腰呢?別影響了工作啊。”陳啟這種事無巨細的關心固然十分暖心,但時間長了次數多了,也多少難免讓胡幸有些倦怠。至少,打字回復有時就是個麻煩事。
陳啟作為早教機構里的教學總監,不但熱愛本職工作,業務能力也沒得說,之前還出國進行了深造,吸收了不少國際上先進的早教知識和理念,深得老板賞識。雖然沒有明說,但老板已經在多個場合流露出想進一步提拔他的意思。機構里再往上也沒太多其他選項,就是奔著副總的位置去了。不過陳啟這個人雖然不缺上進心,但太大的野心也是沒有的。他就覺得目前總監這個位置挺好的,獨當一面,可以貫徹許多自己在教育方面的想法,與此同時薪資待遇也不薄。這樣不上不下的剛剛好,不會像老總那樣壓力那么大,瘦得皮包骨的。他更愿意保持工作與生活的平衡,既有一定的事業,又有空間來陪伴孩子和家人。其實話說回來,像陳啟這樣的丈夫,對于大多數女人來說才是最優選項。那些大老板大富豪什么的,站在他們身邊的確是臉上有光,但家庭生活常常基本是沒有的。錦衣玉食卻獨守空房,這樣做妻子的,有時候說是守活寡也不為過。所以,胡幸常常能感覺到,身邊的一些朋友、姐妹都對她嫁了陳啟這樣一個好老公而羨慕不已。甚至可以說,她們中的一些人心里是有嫉妒的。
“媽媽,你知道什么動物不能向后走路嗎?”安靜了好一陣子的湯圓冷不丁開了腔。
“啊?是什么?大象嗎?”胡幸對湯圓類似這樣的突然發問并不意外。
湯圓撲閃著明晃晃的大眼睛,鄭重其事地回答:“不對,是袋鼠。它腿部的結構決定了它只能往前跳,不能倒退走。”
“啊,原來是這樣,今天我又長知識了。”胡幸做出恍然大悟狀,配合著湯圓的話題。
雖然他們夫妻二人都是師范學院畢業,但起初的教育理念差別還是挺大的。胡幸更傳統、中式一些,陳啟則更現代、西式一些。他主張給予孩子最大的空間,讓他自由探索世界。他特別重視培養和保護孩子的好奇心和想象力,拒絕過早過多地給孩子灌輸知識。湯圓正處在對萬事萬物充滿好奇的年齡,每天都會從他那小巧玲瓏的嘴巴里蹦出好些問題來。陳啟很少直接解答,而是鼓勵他自己去尋找答案。不僅如此,他還特別喜歡在湯圓面前裝傻,把扮演老師的機會讓給孩子,自己則一副啥也不懂的白癡模樣。每當這時候,小家伙的成就感特別足,滔滔不絕的,自信心和表達能力都得到很大的提升。漸漸地,胡幸也感覺到老公的理念很有價值,于是也一步步向他靠攏,依葫蘆畫瓢地調整著自己教育孩子的方式。
母子倆休息得差不多,起身繼續前往小卉的服裝店。可走到一半,胡幸的腳步卻不得不再次停下來。商場里正在搞一場小型的海洋展,湯圓一看到門口的那個可愛的烏賊玩偶,立馬就兩眼放光,嚷著要進去看看。胡幸向來不喜歡掃孩子的興,爽快地買了票。展覽和預想的差不多,大多都是各種水母和深海魚類。唯一特別的是,展館里設有一個虛擬現實體驗區。只要戴上VR眼鏡,游客就能模擬體驗一次深海潛水。湯圓自是躍躍欲試,胡幸一開始興致不大,但店員只簡單鼓動了她幾句,她就動了心。畢竟,好閨蜜癡迷的運動,她多少也想一探究竟。反正不用真的下水,很安全。
戴上眼鏡,店員摁下開關,胡幸就看到眼前一片黑藍。氣泡咕嘟咕嘟往上升,而自己的身體卻仿佛在一點點下降。她感到眼前越來越黑,耳邊的氣泡聲越來越悶。不一會兒,幾條白底黑條紋的小魚試探著向她游來,好奇地圍著她打量著。緊接著,更多色彩艷麗形態各異的海魚也紛紛向她靠攏。隨著高度的下沉,她來到了海底,看到了可愛的海星、烏賊和螃蟹。一時間她感覺仿佛來到了一個神奇的世界,身上的每個毛孔似乎都被點燃了。然而,她很快就感覺到事情不對勁——心慌、胸悶、眼冒金星,感覺自己可能隨時就會無法呼吸。大學時被關進儲藏室的一幕又闖進她的大腦。帶著霉味的潮濕空氣、安靜得幾乎能聽到心跳聲的氣氛、隨時有一雙白中帶藍的手從某處伸出來的恐怖想象,所有可怕的感覺都逼真地一股腦兒再現。
“啊!我要上去!我透不過氣了!快!”胡幸一邊驚呼一邊要摘下眼鏡,卻因為慌亂遲遲摘不下來。店員被嚇得一怔,連忙趕過來幫忙,這才使得胡幸“脫險”。胡幸一邊喘著粗氣一邊嘟囔:“不,不行,我不玩了!”
湯圓正沉浸在迷人的海底世界中,奶聲奶氣道:“啊,為什么啊?這么好玩呢!”
“不行,媽媽害怕。”胡幸的聲音甚至有些顫抖。
“有什么可怕的呀?”
“我怕黑。”
“爸爸說過,呃,黑暗并不可怕。覺得害怕都是因為想象力太薄......不對,太爆......爆棚了。自己嚇自己,妖魔鬼怪都......都是自己想出來的。”湯圓貌似淡定地說。陳啟的確這么說過。一方面他對湯圓很溫和,從不說狠話,總是細聲細氣的,但另一方面,他也絕不把孩子培養得膽小怕事、脆弱無能。
胡幸聽了竟感到一絲尷尬,支吾著說:“嗯,你......你說得對。不過,我們已經耽擱好久了,該去找小卉阿姨買衣服啦。”
湯圓雖有不舍,但還是摘下了眼鏡。
到達店面的時候,小卉正穿著店里的新款服裝拍短視頻,看到胡幸來了,忙關了手機迎上來:“喲,胡姐,你怎么才來,我等你好一陣子了。”
“哦,剛才有點事耽擱了。”
沒等胡幸多說,小卉已經笑瞇瞇地把湯圓拉到一邊,開始讓他背起唐詩來。每次到店里她幾乎都是這樣,只要湯圓也來了,她必然要拉著小家伙的手檢查他又學了哪些新東西。胡幸對此習以為常,于是獨自瀏覽起店里的新貨來。
“胡姐,你們兩口子這都是怎么教的啊?簡直太棒了。不但懂得多,而且看得出是自己喜歡學。不像我家那位,填來填去就是填不進,整天就知道看動畫片。”小卉的聲音從一旁傳來,雖然眼睛始終沒離開衣服,但胡幸幾乎能看到她眼神里的那份羨慕。
轉了一圈,胡幸看中了一款米黃色和粉色圖案拼接的連衣短裙。小卉這才放下湯圓,替她找來了合適的碼數。胡幸在試衣間里一邊換衣服,一邊安慰道:“你也別煩惱呀,我看你家寶貝挺活潑的,有時甚至感覺比湯圓還機靈呢。男孩子嘛,不著急。”
“咳,光活潑有什么用啊,整天上躥下跳的,當媽的光是應付他就要老幾歲啊。眼看馬上要上學了,啥都學不進,愁死了。”
“孩子實在不想學,那也不一定非要進學校啊,跟著你賣衣服,說不定將來開創一個時裝帝國呢。”
“呀,胡姐你可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沒有啊,我真這么想,我家湯圓要是那樣,我也不會著急的。”胡幸說著,穿著短裙從試衣間走了出來。
“你說不著急我還真相信。也是奇了怪了,你們兩口子那么松弛,可是教出來的孩子還那么爭氣。”如果新華詞典有配圖,那么此時小卉臉上的表情絕對會是跟在“羨慕”這個詞后邊的圖片。
胡幸端詳著鏡子里的自己,喃喃說道:“這可不好說。都說太乖的孩子長大了很難有大作為。帶著他比較省心倒是真的,出不出息的真說不準。”
小卉笑著搖搖頭,湊了過來,臉上的表情表明這次胡幸的話她并不太認同。她上下打量了一下胡幸,脫口而出:“哇,胡姐,真是絕了!”
“怎么了?”
“你可真是噴哦一臉多巴胺吶,胡姐!這顏色,真是太襯你的膚色了!”
胡幸明白她沒有瞎說,雖然已經三十出頭,但她的皮膚依然光潔無瑕,白里透紅,膠原蛋白完全沒有在臉上缺席。
“嘖嘖,嘖嘖嘖,胡姐,你可比我還大幾歲呀,我都開始長魚尾紋了,還長斑,你這......你這都是怎么保養的啊,是每天吃龍肉喝鳳湯嗎?”
“哈哈,你真能胡侃。”胡幸聽得滿心歡喜。
“哪里胡侃了?哇,你這里——”小卉仍未打算收嘴,又指著胡幸的腰說:“你這里一點不緊耶,剛剛好。你知道嗎?之前好幾個顧客在試這款裙子的時候,都說腰有點撐。胡姐,你都是怎么保持身材的呀?這衣服太合適你了!”
胡幸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只是尬笑。
“快說呀,我要有你這身材,我那該死的男人也不會跟別人跑了。”
“呃,就是......就是控制飲食,然后多運動呀。”
“胡姐你可太爽了。不用上班,衣食無憂,沒事就健健身,逛逛街。老公既能干又體貼。不像我,整天為了生計累成狗,還拖著個娃,未來怎么樣完全沒譜。”
胡幸側過身子,從鏡子里看到身上的裙子的確很合身,將她的身材勾勒得曼妙動人。她一邊欣賞著衣服一邊說:“也不要把自己說得那么不堪呀。我看你也挺瀟灑的,哪天工作干得不開心了,說辭掉就辭掉。在一個城市呆膩了,也可以說走就走搬到別處。我就辦不到了。”
“你說得太輕松了。不說這個吧,裙子怎么樣?我覺得跟你是絕配呀。”小卉說著替她整理了一下折疊的衣領。
胡幸明白小卉是個實在人,熱情且不失真誠。而且,這衣服她自己看著也不錯,于是就買了單。趁著小卉包衣服的時候,兩人又聊了一陣。小卉提到,過兩個月她可能真的要換工作。胡幸印象中她曾經換過很多工作,粗略算下來有十幾個之多,不由得羨慕她旺盛的精力。
按照陳啟的吩咐,胡幸回到家后也沒做太多菜,只煮了一個紫菜蛋花湯,炒了一盤木耳西芹。在廚房忙完后,她聽了會兒音樂,陳啟就到家了。他帶回來了燒鵝和涼拌豬耳,一打開餐盒,香氣就溢滿了整個飯廳。
陳啟喜歡古典樂,尤其喜歡巴赫。每到吃飯的時候,他都要播放巴赫的平均律鋼琴曲。此刻,這種熟悉的音樂再次響起。胡幸其實并不喜歡古典樂,對巴赫這種風格的音樂也不太感冒。她喜歡流行音樂,喜歡有較大起伏和轉折的音樂。對她來說,巴赫的音樂雖然讓人心情愉悅,但缺少讓人內心掀起波瀾的力量。這樣的音樂作為晚餐時的背景固然給人愜意之感,但時間長了,也難免讓人厭倦和麻木。不過,這點小小的沖突,對比陳啟整體上的優秀,就像是螞蟻在大象面前不值一提。丈夫身高一米七七,玉樹臨風,身姿挺拔。面孔雖算不上特別英俊,但眉宇間隱約透出前央視主持人趙普那樣的帥氣。雖是快四十的人了,但他依然皮膚光澤,頭發烏黑發亮,渾身上下依然洋溢著幾分少年感。在大學的時候,女生們就多次勸說陳啟加入時裝隊,但陳啟對此興趣不大。否則,他在T臺上也會是一個閃亮的存在。
“搬家的事情,你考慮得怎么樣?”陳啟一邊將一塊燒鵝送入嘴里,一邊說。
“呃,我還沒完全確定。”胡幸說。她感覺到巴赫的鋼琴曲音量大了些,微微有些不適。
陳啟兩周前看中了一套房子,戶型不錯,附近有公園、醫院、游樂場,交通也很方便。關鍵是,房子離他上班的地方很近。
“你顧慮什么呢?”陳啟又問。
妻子露出稍有尷尬的笑意:“呃,大概是對這一帶比較有感情吧,不怎么想離開。而且,黃小魚也住這附近,走動方便些。”
胡幸這樣的理由其實對于成年人來說,并不是那么充分。不過,陳啟也沒有立刻反對,而是微微點點頭,垂頭想了想,才又繼續說:“那個......問題也不大吧。那邊交通很方便,實在不行,我回頭給你買輛車,什么時候想這邊了,就開車過來看看。主要是那個房子確實各方面很好,而且以后地鐵修到那邊了,房價還會漲。我們現在這房子就不行,老城區,過幾年房價還得往下掉。”
胡幸笑了笑說:“好吧,你說得對,聽你的。”
陳啟總是這么讓人放心、信任。他特別喜歡學習,除了自己的專業工作,平時還廣泛涉獵各個領域。知識面廣的好處在于,生活中方方面面的決策、問題處理,他都能從多個方面綜合考慮,最后做出的選擇總是十分周全。對于胡幸來說,除了一部分家務和帶孩子,家里的各種事務她都可以放心地交給陳啟。“甩手掌柜”這個詞,胡幸婚后有了深刻的體會。陳啟的聰明、周到讓她幾乎不會為家事發愁。就比方說,起初胡幸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女方家里是反對的。胡幸的父母是老一輩人,對傳統那一套很是看重。胡爸爸請先生看了一下,說是陳啟和胡幸八字不合,結了婚不會有好果子吃。陳啟也不搓火,先是探聽到老爺子愛喝酒,于是專門提了兩瓶茅臺上門拜訪。老爺子哪見過這等好物,一下子就破了防。兩人一邊喝酒一邊聊,陳啟就侃侃而談,說自己工作如何有保障,說他人如何勤快對胡幸如何好。然后,他又不知從哪找來一個大師,說是可以有一些方法化解掉八字不合。也不論是真是假,反正工作都給做到位了。再加上,他看老爺子的房子有些老破小,就主動掏錢給老房子裝修了一番。老兩口最終不得不繳械投降,對這個女婿不但不反對,見了人還總是忍不住夸贊幾句。總之,陳啟這個人辦事很靠譜,不像有的人,本職工作是不錯,可日常事務往往就不靈光了。
就在這時,當胡幸伸出筷子夾菜的時候,湯圓也伸手去拿一塊燒鵝。陳啟的臉色一下凝重起來:“湯圓,你又這樣了。”
湯圓委屈地縮回手,嘟噥道:“我要吃燒鵝。”
“放下筷子。”陳啟的語氣嚴肅,但并不兇。
“我......我要吃燒鵝。”
“燒鵝可以吃,但我說過你很多次了,別人夾菜的時候,你不能從別人的手上伸手跨過去。而且,也不要用手抓食物。你是小伙子了,已經懂得用筷子了。”
“我錯了。”湯圓耷拉著腦袋放下筷子。
“錯在哪里?”
“沒有禮貌,不尊重人。”湯圓可憐兮兮的樣子,差點沒讓胡幸笑出聲來。
“好的,寶貝,以后記住了。你很棒,但我希望你更棒。”陳啟一邊說著,一邊夾了個鵝腿放到湯圓碗里:“吃這個,這個好吃。”
湯圓喜笑顏開,抓起鵝腿開心地啃起來。餐桌上的氣氛很快又恢復了融洽。巴赫的平均律歡快而又祥和地激蕩在整個飯廳,似乎可以使人的每個毛孔都發酵起來。
胡幸比陳啟早一些上了床。丈夫還要處理一些工作上遺留的問題,才能如約來和她“為愛鼓掌”。趁著這個檔口,她換了舒適的睡衣,靜靜地躺在床上閉目休息。她回味起剛才吃的燒鵝,那是她最愛吃的食物之一。兩個街區之外的“榮記燒鵝”全城聞名,也是她的最愛,每隔兩周左右她都要吃上一次。但也不知道為什么,最近半年來,她似乎對燒鵝的興趣在下降。食物本身似乎沒什么問題,烤的火候還是剛剛好,外焦里嫩,鵝肉肥美多汁,香酥不膩。她也說不出來什么原因,好吃還是好吃的,但似乎沒有了過去那種沉醉其中的感覺。
手機的企鵝鈴聲再次響起——又是黃小魚。
“是不是他的原生家庭有問題呀?”黃小魚劈頭蓋臉地問。胡幸對此早有經驗,每當她說話這么直接而沒有鋪墊,就一定是情緒正激動著。
“你們又吵了?”胡幸發去回復。
“跟個巨嬰似的。任性得很,情緒管理能力基本為負。”
“哈哈,床頭吵架床尾和。據說剛吵完架的夫妻,做那事兒會更妙哦。”
“還妙呢,都沒情緒了。算了,我一個人逍遙去,不理他。喂,那個潛水......你確定不去?聽說最近海星灣來了好些虎鯨,潛水的時候可以和它們互動呢!”
“啊?這......”
“你看看你,又嚇著了。全是虎鯨寶寶,沒什么攻擊性。何況,都有教練陪著呢。”
正當胡幸準備回復的時候,陳啟微笑著進了臥室。他俯身上床,輕輕拿開胡幸的手機,然后溫柔地吻起她來。額頭、臉頰、嘴唇,然后是脖子、鎖骨、肩頭。一番溫存之后,兩人進入正題。陳啟很紳士,但從來不缺少力量。每次,胡幸幾乎都能獲得很大滿足,很少失望。
事后,陳啟像往常一樣很快呼呼睡去。胡幸卻不知為何,好像沒什么睡意。更糟的是,外邊再次喧嘩起來。樓下臨街有兩家大排檔。平時還好,到了周末的晚上就比較鬧騰。胡幸想起來今天是周六,這也難怪。男生女生爆發了激烈的爭吵,緊接著是砸碎啤酒瓶的聲音,再后來就是女生嗚嗚的哭聲。胡幸嘆了口氣,起身披了睡衣下床。
給自己倒了杯紅酒之后,胡幸來到陽臺。他們的房子是江景房。每當睡不著,胡幸都喜歡在陽臺一邊喝著紅酒,一邊欣賞夜景。
午夜的江面已經不像白天那么繁忙,但依舊燈火輝煌。臨江的高樓大廈亮著五彩的燈光,平靜的江面上零星地駛過幾艘貨船。胡幸習慣性地看了一下時間,巧得很,還差將近一分鐘就是零點整。她照例望向那棟四十多層的最高樓。此刻,它正亮著紫色的光。心中的倒計時開始默念,30秒,20秒,10秒......終于,最高樓的紫色燈光像此前無數個夜晚一樣,在零點整分毫不差地熄滅了。不一會兒,江面上駛來一艘白色的小艇,速度飛快,像是在趕赴什么任務。胡幸明白,過不了多久江上就會出現一艘深藍色的大油輪。她給它起了一個名字——大藍鯨。而剛才飛速駛過的小艇,則叫做小白鯊。大藍鯨每當這個時候就會追逐小白鯊。果不其然,深藍色的龐然大物很快如期而至。這些就是胡幸喜歡在心煩意亂的夜里觀看江景的原因。一切都那么有秩序,該消失的不會逗留,該出現的也不會遲到。
胡幸感覺這次的紅酒味道特別好,于是又回里屋倒了一杯。她想起來了,那是陳啟在公司年會上抽到的頭獎,是法國獲得金獎的葡萄酒。這酒實在好喝,她忍不住一口接一口,沒多久就微醺了。江上的燈火虛化成一個個色彩各異的光團,平靜的江面漸漸涌動起波瀾。很快,波浪變得異常激烈。水面下似乎有什么東西在鬧騰,把整條江攪動得像一口煮沸的鍋。她用手揉了揉眼睛,但視線僅僅清晰了幾秒,又立馬變得模糊。江面掀起巨浪,一頭看起來像龍又像鱷魚的怪獸浮出了水面。它咧著嘴,露出鋒利的獠牙,同時揮動著利爪拍擊著水面,濺起的水霧幾乎要把整個江面裹進去。很快,怪獸踉踉蹌蹌地上了岸,卻一瞬間變成人形。仔細看去,它像個海盜,一頭不羈的長發,裸露的肩頭曬成棕黑色,眼睛里好像可以冒出火。確切一點,不如說它就像《加勒比海盜》里的約翰尼.德普。沒錯,看它走起路來晃晃悠悠的樣子,簡直和德普一模一樣。不知為何,胡幸感覺自己此刻已來到海邊。看起來像海盜的家伙沖她壞笑著走過來,用手撩起她的長發,然后就不由分說地將兩片帶著海腥味的嘴唇貼過來。胡幸想要掙脫,卻感覺渾身無力。一輛粉色的敞篷跑車駛過來,“海盜”攔住了它,然后把司機從駕駛座拽出來,照著他的臉就是一記重拳。可憐的豪車車主應聲倒地。隨后,“海盜”拉著胡幸上了車,一邊哈哈狂笑著,一邊飛也似地駛離了現場......
胡幸意識到自己喝多了,猛拍了腦袋兩下,卻不見清醒,于是朦朦朧朧之間回到臥室。睡意襲來,她很快睡著了。但是,一個又一個的夢爭先恐后地闖進腦海——不知名的怪獸、渾身上下透著流氓氣息的海盜、坐在敞篷車上沒完沒了地在公路上飛馳、傾盆大雨和龍卷風......好幾次她從夢中醒來,一開始還能重新睡著,但最后一次醒來,卻怎么也睡不著了。她拿起手機,也不知怎的,就向黃小魚發去了短信——
“你打算什么時候去潛水?”
這天天公也是作美。整個天空像用水洗過一般,就是干凈的藍。陽光普照,但并不灼熱。海星灣的海水呈碧綠色,在陽光下閃著碎金子般的光。金黃色的沙灘上游人如織,五顏六色的太陽傘像一個個巨型的蘑菇。
“說吧,受什么刺激了你?”黃小魚一邊穿上潛水服一邊說。
“什么?”胡幸一頭霧水。
“怎么忽然就想來了?你不是一頭喝著蜂蜜冬眠的熊嗎?”
胡幸笑了:“你要不要那么生動地比喻啊?也不是刺激啦,反而可能是......太缺少刺激了。”她說這話時聲音有些低。
黃小魚做出恍然大悟狀:“原來如此。哎,算你走運,我本來是要去湖北的,看你難得一次同意下水,我才推遲了行程。知道嗎?我今年的行程都排滿了,河南、內蒙、新疆......”
“你就不會累嗎?”
“累什么,窩在家里才累。”黃小魚穿好了潛水服,又整理了一下頭發,脖子上一道血印映入胡幸眼簾。
“你這里......”胡幸指指自己的脖子。
“那家伙撓的唄!”
“怎么還動手了呢?”
“你才知道啊,家常便飯。不過他也是一時沖動,氣頭上智商歸零,過了那陣子又悔得痛心疾首的,又是下跪又是懺悔的。這不,他這次已經答應請我吃龍蝦宴賠罪了,沒出息的家伙,哈哈哈......”黃小魚仰起脖子大笑。她的皮膚是小麥色的,在陽光下似乎還泛著微光。
“疼嗎?”胡幸又問。
“當時挺疼的,后來就沒事了。不過洗澡還是疼,火辣辣的。”
“怎么個辣法?”
“你怎么好像還挺感興趣的?要不,你讓陳啟撓你一下試試?哈哈哈......”黃小魚嬉笑地說著,目光卻移向前方。
是潛水教練走過來了。這簡直是一個翻版的彭于晏,精致的五官,黝黑發亮的皮膚,人魚線馬甲線啥的,線條清晰得就像過于用力的素描畫。他來到大家跟前,開始用清亮而中氣十足的嗓音講解潛水的要領和注意事項。
黃小魚的花癡本性再次爆發。她從沙灘上撿了一根樹枝,偷偷摸到教練身后,然后拿那根樹枝去戳教練那結實的腹肌。腹肌太硬,樹枝瞬間“啪”地一聲折斷,惹得大家哄堂大笑。
出于閨蜜之間的默契,胡幸明白這家伙要整幺蛾子,不失時機地將手機鏡頭對過去,拍下了這逗趣的一刻。
帥哥教練尬笑著把她推開,繼續補充道:“今天的天氣估計虎鯨寶寶不會游到岸邊,有點遺憾。而且,這兩天有消息說水里出現了一種黃色水母,蜇人特別厲害,特別疼。”
“有多疼?”黃小魚嘻笑著問,那樣子似乎要從嘴角流出口水來。
教練笑著配合答道:“像失戀那么疼。”
“哇,那我要試試,老娘早就忘了失戀的感覺啦!”黃小魚嬉皮笑臉,又是惹得眾人一陣笑。
“好了好了,不開玩笑,那家伙可不是吃素的。不過我會盯著,一旦發現它們,我會立刻吹哨,大家就迅速撤離,明白了嗎?”教練神情嚴肅地交代著。
一切準備妥當,大家紛紛開始下水。胡幸手機的企鵝鈴聲卻再次響起,是小卉發來的——
“胡姐,過幾天我要去外地工作了,找時間一起吃個飯啊。”
胡幸早就知道這姑娘換過許多工作,收銀員、美甲師、擺地攤賣首飾、開輕食店,走過的地方也不少,雖是單親媽媽,但也很灑脫,像一只自由的小鳥。胡幸明白,其實有時她是羨慕這姑娘的。
“喂,還愣著干嘛?”黃小魚在水里沖她嚷。
胡幸深吸了一口氣,然后給自己戴上面罩。似乎是在下了很大的決心之后,她整個身體埋進水里。像其他很多事情那樣,一開始恐懼,但一旦真的開始做了,反倒不那么怕了。此刻的她不需要做什么,就讓地心引力全權安排這趟旅程。海底深處有一個五光十色、藏著奇珍異寶的市集,正敞開懷抱恭候她的光臨。此刻的她出乎意料地感到放松,并且感到大腦完全沒有雜念。忽然,一陣刺耳尖銳的哨聲響了起來。她感到全身上下一陣戰栗,但在短暫地猶豫要不要回到水面之后,她反而更加深度地放松自己,任由身體繼續緩緩地下沉、下沉。與此同時,她的嘴角竟浮現出一絲難以名狀的笑容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