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楓橋之下,一葉孤舟停泊在岸。
秋風吹過,河上微起波瀾,那扁舟亦隨波蕩漾。
就仿佛人,在江湖之中浮沉一般。
那掀起江湖波浪的風,究竟是什么呢?
船中的人似乎對這個問題,并沒有什么興趣。
他們只是專注于眼前的棋局。
即便小船不穩(wěn),兩個人卻坐得穩(wěn)如泰山。
即便此刻夜幕降臨,月明星稀,船內(nèi)卻是燈火通明,宛若白晝。
船內(nèi)的兩個人,看起來都是二,三十歲左右的年紀。其中一人身披洗得發(fā)白的袈裟,手盤佛珠,氣定神閑,顯然是個和尚。另一人一襲墨黑長袍,頭戴綸巾,儼然一副文士打扮,眉角,眼角,嘴角,都流露出無盡的自信與傲氣。
“李檀越,你的起手也太保守了,這可不像你的風格?!?/p>
對面那人淡淡一笑:“我也沒想到,先開口說話的人,居然是你。都說出家人一向很沉得住氣,這也不像你的風格?!?/p>
“哎,”那和尚嘆了一口氣,“真不知道,你還在等什么?”
那玄衣文士還是淡淡一笑:“我也不知道,你在急什么啊。”
那和尚輕輕落下一子之后,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說道:“滅武臺的人估計已經(jīng)在來蘇縣的路上了?;馃济?,還不急?”
和尚落子之后,那玄衣文士立刻便落了子:“我終于明白,你在急什么了。寒山寺的武僧也不少吧?都說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這下算是名副其實了?!?/p>
那和尚聽聞此語,卻還是氣定神閑:“李檀越?jīng)]聽過另一句俗語嗎?天塌了,自有個兒高的頂著。江南十八才子,玄衣一枝獨秀。你玄衣道衍之名,就算是寒山寺三大神僧,也望塵莫及啊?!?/p>
那玄衣文士卻擺了擺手:“誒,在下不過是一介文弱書生,手無縛雞之力,滅武臺又怎會把注意力放在我的身上呢?”
那和尚不禁咳嗽了兩聲:“聽聞戚鴻圖創(chuàng)立滅武臺之初,曾令手下翠面判官魏暝列出一份名冊,排定江湖高手名次,名喚生死簿,以為滅武臺必滅名單。然而,因其客觀公允,江湖中人都以能名列生死簿中為榮。故而這份名單,在江湖之中也有另外一個截然不同的名字——風云榜。李檀越可是名列風云榜第三的高手,家傳劍法名震江湖,居然說自己手無縛雞之力。出家人不打誑語,卻還是聽得懂玩笑的?!?/p>
那玄衣文士眉眼一抬:“好你個出家人,居然知道這么多江湖事,看來六根還不夠清凈,念的經(jīng)還不夠多啊?!?/p>
那和尚無奈道:“哎,多事之秋啊。更何況,這世上哪里真的有人,可以完全超脫世外?”
那玄衣文士聽罷,竟撫掌笑道:“和尚果然好見識,與那些禿驢就是不一樣?!?/p>
那和尚卻橫了那文士一眼:“別想轉(zhuǎn)移話題。你到底還在等什么?”
“等一個時機?!?/p>
“什么樣的時機?”
“一個可以,”話說到一半,那玄衣文士立時雷霆落子,大有一子定乾坤之勢,“‘盈握江山乾坤手,一襲玄衣動天下’的時機?!?/p>
楓橋之下靜謐美好,距離蘇縣不遠的金陵城中,卻是熱鬧非凡。
風滿樓是當時金陵城中最大的酒樓,歌舞升平,觥籌交錯,日夜不歇。
風滿樓共有三層,越往上人越少,客人的身份也越是尊貴。
坐在風滿樓第三層的雅間之中,憑窗而望,便能看到懷河夜景,以及懷河上來往不絕的歌船舞舟。
此時此刻,坐在風滿樓雅間中的人,無一不是金陵城中轟動一時,鮮衣怒馬的青年才俊。
除了一個人。
但是其他四個人都心知肚明,這個人只不過是初來乍到。以他的才華學識,風姿氣度,遲早也會成為金陵城的風云人物的。
盡管這四個人中的三個人,今天與他也只是第一次見面。
這個人便是化名任飛鴻,住進金陵侯府的柳鴻溪。
而另外四個人,便是聞名天下的金陵四奇。
天下之大,文人騷客自然不足為奇。
之所以稱奇,便是因為這四人不但才學出眾,享譽文壇,更是武道高手,身手了得。
單是從名列金陵四奇之首——“琴”的司馬玄,那一手撥弦飛葉的功夫之中,便可見一斑。
酒過三巡之后,金陵四奇中的“棋”徐天元忽然向柳鴻溪提問道:“朱子曾言,孔子所謂‘克己復禮’,《中庸》所謂‘致中和’,‘尊德性’,‘道問學’,《大學》所謂‘明明德’,《書》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zhí)厥中’,圣賢千言萬語,只是教人明天理、滅人欲。這‘存天理,滅人欲’之說,不知任兄有何見解?”
“在下以為,此實乃荒謬之言也?!?/p>
“哦?”,徐天元吃驚地看著柳鴻溪,“愿聞其詳。”
天下讀書人皆以朱子為圣人,圣人之言又怎會是荒謬之言?
故而柳鴻溪所說,不但滑天下之大稽,更冒天下之大不韙,自是驚人之語。
然而金陵四奇到底非是凡人,聽到這般儒生耳中“大逆不道”之言,卻仍然有耐心,有興趣,聽柳鴻溪繼續(xù)講下去。
柳鴻溪道:“何為天理?何為人欲?朱子曾經(jīng)解釋道,飲食,天理也,山珍海味,人欲也。言下之意,人只能生存,卻不能享受。諸位可還記得,前朝是如何滅亡的?”
四奇中的“書”文三才答道:“前朝亡于養(yǎng)民。孔子有言,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前朝立朝之初,為安民心,鞏固統(tǒng)治,立下祖訓,劫富濟貧,以免不均??上ВL此以往,養(yǎng)出了懶民,稅收銳減,國庫早已入不敷出。前朝末代之君本欲大刀闊斧,推行新政,力挽危局,撥亂反正,卻導致民亂四起,最終亡國。”
柳鴻溪點了點頭,接著說道:“正是如此。聽聞前朝曾有一人,被百姓奉為青天,便是因為他多判窮人勝,多判富人輸。由此可見,民亂背后的根源,便正是這‘存天理,滅人欲’。事實上,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付出多少,便回報多少,便享受怎樣的生活,在下以為,這才是所謂的公平。而‘存天理,滅人欲’,破壞了公平,荒謬其一也。”
徐天元聽了,不禁頻頻點頭:“任兄請繼續(xù)說?!?/p>
“朱子曰,夫妻,天理也,三妻四妾,人欲也。這原本無可厚非。人性有兩面,一面是神性,一面是獸性。所謂陰陽交合,傳宗接代,亦是人作為萬物之一的天性。而‘存天理,滅人欲’,卻并不能壓抑這種天性,它只會隱藏這種天性。道德君子,照樣兒孫滿堂,何故?在下以為,逃避遠比放縱更加可怕,因為逃避只會讓人更加恐懼。人唯有直面自己的欲望,才能控制自己的欲望。君不見,大禹治水,在疏導而不在圍堵。人的欲望,不比洪水來得更加兇猛嗎?此‘存天理,滅人欲’之謬二也?!?/p>
四奇之中的“畫”唐承宗聽罷,立時拍手叫好:“任兄說得太對了!我們最看不慣的,便是那些偽君子道貌岸然的樣子!有本事,一輩子別娶妻生子啊!哈哈哈!”
唐承宗此言,立時引起滿堂哄笑。
司馬玄最先靜了下來,向柳鴻溪說道:“觀任賢弟話中,尚有未盡之意。莫非,還有其三?”
柳鴻溪笑了笑,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權(quán)當潤喉,繼而說道:“這謬之三,不但是此話之謬,更是孔孟之謬,程朱之謬,儒家之謬。”
四人沒有想到,柳鴻溪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頓時安靜了下來。
柳鴻溪繼續(xù)說道:“標準??思簭投Y是標準,君子小人是標準,‘存天理,滅人欲’亦是標準。儒門一家,汲汲營營,便是在為天下建立標準。標準的背后,是是非,是對錯,是正邪。然而,這世上的很多事情,卻并沒有絕對的對錯之分。佛家說貪欲乃是世間三毒之一,但比貪欲更可怕的,卻是執(zhí)念。《金剛經(jīng)》有言,若菩薩有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即非菩薩?!?/p>
此語一出,其余四人無不拍手稱奇,紛紛向柳鴻溪敬酒,以示佩服之心。
要想讓這些一向自視甚高的文人拜服,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唯一能征服他們的,只有比他們更高深的學識,更獨到的見解,更不凡的眼界。
徐天元又敬了柳鴻溪一杯酒后,說道:“我們?nèi)顺B犓抉R兄提及,他游歷江湖時曾經(jīng)遇到一人,博古通今,學富五車,經(jīng)史子集,無一不通,他甚是佩服。今日一見任兄,方知司馬兄看人眼光精準啊?!?/p>
文三才接著說道:“曹子桓說文人相輕,我們幾個一向都是恃才傲物,眼高于頂?shù)?,從來不把天下士子放在眼中。今日與任兄一談,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等拜服?!?/p>
其實,徐天元這個問題,一方面是在考究柳鴻溪的學識,另一方面卻是在隱晦地問他對于另一件事情的看法。
而柳鴻溪也聽出了弦外之音,給出了自己的想法。
然而,了解問題的本質(zhì)是一回事,提出解決問題的方法卻又是另一回事。
接下來,唐承宗便問出了這個關(guān)鍵的問題:“那任兄以為,可有解法?”
柳鴻溪微微一笑,自信道:“世事變化萬千,未來混沌不明,卻終究逃不出三枚銅錢的掌握?!?/p>
所謂三枚銅錢,便是六爻卜卦之法。
柳鴻溪的自信,自然不是沒有來由的。
柳家門主號白衣卿相卜算子,這“卜算子”三個字自然不是空穴來風。
爻柳心易,便是柳家代代相傳的卜卦之法。
今日之事,柳鴻溪早就起過卦。
而現(xiàn)在,他要說出那個足以影響天下大勢,決定未來中原格局的結(jié)果。
柳鴻溪頓了頓,一語成讖:“玄之又玄,眾妙之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