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也說侯登科——兩幅麥客照片的私人解讀
文/謝炎午·圖/來自網絡
侯登科的身上有股子潛在的“先知先覺”,這很奇怪。細想,也是正常。
我們習慣了庸常的定式思維,他就顯得特出、不同了。其實,不是他多么的先知,是我們自己錯了。
我們在空中漂浮,無視了常識;侯登科恰恰立足于農耕背景的烙印,時時用最樸素的常識來開始思考,時時腳踏實地,不悖逆人性。這讓他睥睨群雄。
他自認,是農民的兒子。
農耕文明的烙印嵌入了他的骨髓,這是他痛苦的源頭,也成就了他。
那個背對觀看者的麥客,壯實而不強健的漢子,一身磕磕巴巴、皺褶參差,汗堿垢污的襯衫,裹著身子。他面對著無邊的麥田,有些發僵、又倔強的站著,看不出太多的表情。
那些抽巴巴的衣服折痕,記錄著一路的許多細節,那是他候鳥式趕場的立此存照。
那身姿卻讓人不陌生。那是一代代,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土地乞食者”的一個真實瞬間。在黃土地上流過汗的人都熟悉,再平常不過。
滿脊背的汗堿垢污,無聲的透露著生產的不易,生民的艱難。經歷過“虎口奪食”的人很清楚,那汗堿的來歷,汗珠子落地摔八瓣,汗眼迷蒙的蟄痛、嗓子眼干涸,渾身濃烈、酸臭的汗腥味兒,……。
這一切,都有了切身的熟悉,那是收麥人的味道。
要真切的知道這張片子的味兒,還是抄起鐮刀,去那烈日酷曬的麥地里割一壟麥子,讓那些腳面高的銳利麥茬戳破鞋底,扎爛腳脖子。
那時候,再說吧。
那個影子,有崇高的美感,敦敦實實一個紀念碑,具有了象征的抽象意義。
他應該是蹲下拍攝的,仰視了這個漢子。
另一張,卻是一種旁觀式的。
照片里,那個漢子,割攏了一鐮的間隙,下意識的蹭汗。更準確的說,是揩去淌入眼眶的汗水,那些水珠,讓他眼球模糊,有些蟄痛。右手執鐮的姿勢,透露了他的“職業性習慣”。揩一把汗水,下一個動作,又要俯身開鐮收割。
這張照片,我看出了老侯的旁觀,甚至有一絲絲的漠然。
不過,仍是仰視,比那一張視點高了點兒。這讓照片少了幾分刻意,有了些熟悉的陌生。
這一張,是記錄;那一張,老侯似乎在有意造像——他想為“麥客子”塑像,把這漢子放到基座上。如同那些英雄人物的雕塑一般。讓下苦人上一次神壇。
“且壯士不死即已,死即舉大名耳,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我認定,老侯讀過《陳涉世家》。
這是老侯的野心。
我猜的。
為了不再回到那地里受苦,也為了脫開護坡工的命運,攝影,成了侯登科的救命稻草。他需要抓住這根稻草,來改變自己的命運。
這張照片,那個麥客,就這么站著,就夠了。已足夠代表——黃土地的收麥人,當然,也隱含了侯登科的影子。
他用跳出同類的眼光,沉默、冷靜的眼睛盯著他。這目光,我甚至可以感受到——幾絲殘酷的快意。
然后,舉機(狙擊?),按下了快門。他捕獲了那個麥客,也捕獲了他自己。那個麥客成了他的影像獵物,他把自己的內心也搭陪了進去。
物我合一了。
這算是“侯氏闡釋”吧。
我聞到了,一股濃烈的、汗腥味兒的人味。好像一根鈍鈍的锨把,捅了我一下。
洋鬼子羅蘭·巴特把這感動,叫“刺點”。我感覺到了這個詞的生猛和血腥。
還是锨把子捅一下,來的爽快,讓我更受用。雖然鈍鈍的痛,可不傷人。
剩下的,就是你我這些觀看者的事了。
我想到了“拈花微笑”這個詞。
有人說,他記錄了那個時代——那個時代下一群候鳥似的遷徙不定的一群下苦人。也是,聯合收割機已經攆走了這群下苦人。城市的房檐下,成群結伙的麥客子,早不見了影子。那些沉積的影像,已經析出了銀子,冷冷的泛著光。紙,早已發黃。
人,是他關心的主體。那些同命的下苦人,讓他觀看到了自己的痛苦根子。他要把這群麥客的苦辣酸辛,拍出來,拿給眾人看。
他從看準麥客,決意拍攝這個題材,就耗了不少心思。這一段,我看做是老侯自己的“決定性瞬間”。
不關心人,我們又能關心什么?新銳那些影像?那些關心不著邊兒的時間空間?身份認同?誰又關心過如我們一樣的下苦人——麥客的身份呢?麥客子,這是他們的統一名字,輕輕地從嘴邊滑過,我們又繼續自己的那些重要的柴米油鹽的“屁事”,麥客子距離我們的心太遠。
雖然,他們每年這個酷熱的時節,都會在我們的眼前晃蕩,我們誰真的把他們當回事了?誰看見了他們?
我們拿著精密的儀器,到處追逐,我們其實都在看自己的那塊巴掌大的心田,拍一些質感光鮮,影調炫目的破玩意,我們自得,那是我們自己。我們已經看不見大地,看不清自己的心田長滿了荒草。
網紅、小確幸,……我們追的不亦樂乎,收割糧食,供我們每日三餐的麥客子,我們看不見,也不屑去多看幾眼。
藝術,不是在天上飄,它是每日庸俗不堪的生活。我們撿起一些碎片,一點兒碎屑,把這些掛起來,自己看,再拿出來,給別人看,以此來標示自己的“不俗”。
我們已經不食人間煙火了。但,我們不是神仙,也難成仙。
因為,我們,不著地,漂浮著,鞋底兒上不沾泥。
“老侯給我一本他的新書《麥客》。他說:‘翻翻吧!這是我的麥客。’”。
這是楊小彥告訴我們的。
老侯自覺地把自己歸攏到麥客群里,他不忘本,他不會狗眼看人高。
我們,能給人看些啥?
其實,我們很冷血。我們看不見人,眼里沒人。
愛自己,是本性;愛別人,是善心的延續;堅持、支持正義,是大愛。是人間正道。
“就像他常用的一個字眼‘侯鳥’一樣,侯登科的出現和消逝給我一種不絕如縷、周而復始的感覺。在這個世界上,唯有歷史、活著的歷史是不絕如縷的,而那些將自己嵌入在這個歷史之中的人、那些將歷史嵌入在片刻瞬間的人,也因此會像候鳥一樣在我們的生活中‘歸去’又‘來’。”——人文學者 汪暉
“嵌入”,汪暉讀得透徹,明眼人。
他把自己釘了進去,硬生生的釘了進去,釘進了浩瀚的歷史。我覺得,釘,更符合我的感覺。這,很侯登科。
他很狡猾。不對,是狡黠。
正好,看到一首賦:
“蘇子愀然,正襟危坐,而問客曰:‘何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此非曹孟德之詩乎?西望夏口,東望武昌,山川相繆,郁乎蒼蒼,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舳艫千里,旌旗蔽空,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況吾與子漁樵于江渚之上,侶魚蝦而友麋鹿,駕一葉之扁舟,舉匏樽以相屬。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于悲風。”
蘇,——矯情了,不是?在這個背影的麥客面前,這“詞家圣手”,虛飄了。
這兩張:一張更貼近生活,一張具象征意義;一張含著溫情,一張,把自己釘進去了。
“我咀咒過自己千百次,我卻真是個農民。”
侯登科曾說:“麥客是入不了歷史的。入野史,也難。只能一代代的自我作傳,從古至今。我不能為麥客的故事預期結尾,也不能為麥客的傳說劃上句號。我知道該為麥客立此存照。”
“了解、探尋以及親臨某位藝術家的生命現場,其實只是為了一個問題:何以如是?當然這個問題也可以從學習、研究、思考(作品)去接近答案;但另一個路徑則是:感受。”
——李楠2016年7月31日00:23
就寫到這里吧。
有空再說。
2016年12月22日星期四 ?晨,近五點寫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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