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和大家從共和聊到了帝制,又聊到了教會,最后講到天主教和新教之間形成了某種基督教內部的好玩的東西,今天我們就來看看這個到底是什么。
回到歷史現場,體驗局中人
考察團在考察完共和和帝制這兩個歷史場景之后,李筠老師突然開腦洞在整個團里搞了一場即興辯論。辯論的主題就是共和vs帝制,你究竟認為哪個好,你會支持誰。于是團員們就以各種方式提出自己的主張,來辯論,努力地爭取其他人來支持自己,站在自己的一邊。最后兩位老師也分別選擇一邊,李筠老師選擇了共和,施展老師選擇了帝國。辯論現場到一定程度,兩位老師突然之間都進入到狀態了,于是李筠老師馬上來了一場即興演講,他以西塞羅的身份,這是一個共和的捍衛者,當然最后失敗了。李筠老師以西塞羅的身份在現場進行了演講,激情四射,施展老師不服拍桌子站起來,并以凱撒的身份來了一場即興演講。結束之后,突然意識到我們對于歷史任務的理解都開始發生變化了。李筠說他不再像過去那樣認為西塞羅是一個幼稚的逆歷史潮流而動做最后的掙扎和努力的人,他體會到了西塞羅很多深刻的東西。反過來,施展老師站在凱撒的角度演講的時候,也突然之間意識到歷史局中人在歷史當中面臨的一系列困境,以及后來在羅馬從共和轉向帝國的時候,一開始為什么制度會那么設計。羅馬帝國的前期跟后期是有一個很大的區別的,前期是跟共和有著一個很深的共生關系。從兩位老師的經歷,我們可以領會到只有基于當時特殊的歷史處境,我們才能理解歷史人物的選擇,理解他們之間復雜的共生關系。
圣彼得大教堂里面如此之精美、如此之奢華,你可能也會產生了很強的類似于馬丁路德的反感,你會想教會本應是一種純樸的,本應是救助窮苦人的,你搞得這么繁復、這么奢華,肯定會背棄你的初心。這種情況下,我如何還能夠信你呢?所以一定有讓基督教重回初心的沖動。也會有人感覺梵蒂岡的圣彼得大教堂本來就應該這么恢弘啊。因為天主教會是要呈現出給人們提供普遍性、終極性的價值感,為人們找到你的生存最重要的最底層的最遠大的意義所在。所以圣彼得大教堂就應該是這樣啊,但路德的感覺也能開始讓我們大家反思。宗教確實應該有它宏大性的一面,否則它是無法讓人相信它能夠給你提供終極的價值感。但是對于基督教來說,甚至對于多半宗教來說都是這樣的,這些宗教同時還有對于窮人、對于個體、對于底層受壓迫者的關注。而這種對于個體的關注,在宏大感當中很容易就被忘掉了,因為你面對那種宏大的時候,個體非常渺小,你無法感受到我在這種宏大中有多少參與干,我怎么樣能夠被你真正關注到。而這種宏大性以及對這種卑微個體的關注性,這兩個東西都是宗教同時應該具備的屬性,同時應該完成的任務。但是,這兩個屬性所需要的物理外觀,所需要的建筑上、公共空間、雕塑、藝術等等,在各個領域所呈現的外觀,卻是彼此矛盾的,沒有辦法同時實現。如果丟了其中一面的話,這個宗教又一定會有問題。所以我們以基督教為例,它需要同時擁有,或者說同時呈現這兩種彼此矛盾的屬性。但在一個教派內部卻無法同時呈現,所以我們從基督教的角度來看,甚至可以說正是天主教與馬丁路德所開創出來的新教彼此之間的沖撞和對撞過程,彼此之間爭斗的過程,它才相互成就。也就是說沒有新教對于天主教的對沖,天主教確實能夠表現出宏大,但是在這個過程當中,它一定會走向自己的腐敗化。這很難避免,因為人性都是那個樣子的。但是如果沒有天主教對宏大的表現,路德他們的新教,以后如果大家有機會看到新教的教堂的話,你會發現里面的裝飾非常簡樸,如此之簡樸的裝飾,像天主教的圣彼得大教堂讓你油然而生的敬畏感和肅穆感你卻很難獲得。于是這樣一個宗教能夠帶你提升到那樣高的一個高度,這樣的一種感覺,你在新教里面就很難獲得。但是通過新教這邊,可以把對于個體弱者的關注,把這個面向全都呈現出來,讓人相信你對個體的關注是有力度的,力度在哪呢?力度就在宏大性當中體現出來。所以在這個意義上,天主教跟新教他們在相互爭斗的過程當中,事實上又在相互成就。在這個意義上我們理解宗教、理解基督教,最起碼我們就不會簡單從某個特定的教派角度出發,說這個宗教一定應該怎樣,事實上有可能這種多重教派彼此之間不斷爭斗、彼此之間不斷沖突的過程,事實上是這些教派相互成就的過程。當然在不同的宗教內部不一樣,每個教派可能會呈現出宗教內部所應有的某一個面向,然后相互成就,它們加在一塊才構成我們對于宗教如何在人世間能夠獲得傳播、能夠獲得力量的一個完整的理解。
帝國不滅的基因(老師的理解)
李筠:大家好,我們十天的旅程實際上一直是一個高強度的思想試煉,煉丹煉到最后,確實是很奇妙的結果出來。在這個過程當中,我們當然是本著初心要去回答什么是帝國不滅的基因,從中找到了這些無論是方法,還是不可磨滅的點,還是什么樣的邏輯和線索,實際上對我們無論是理解過去,還是展望未來,都有很好的幫助。在這樣一個基本的預設之下,我出發之前的預設實際上在加餐里面是跟大家透露過的,我基本認為共和、帝國、教會是三位一體才能鑄就一個帝國。實際上在這三位一體當中的帝國只是一個狹小的部分,只代表了軍事的、權力的某種安排,或者順上多神教,順上一些羅馬人帶來的基本品質。在這樣一個基本的預設之下,我出發之前的預設實際上在加餐里面是跟大家透露過的,我基本認為共和、帝國、教會是三位一體才能鑄就一個帝國。實際上在這三位一體當中的帝國只是一個狹小的部分,只代表了軍事的、權力的某種安排,或者順上多神教,順上一些羅馬人帶來的基本品質。但是真正的一個文明意義上的帝國,應該是人民代表的共和,帝國代表的征戰、勝利和多元復合結構,和教會代表的精神秩序三位吻合在一起的。但是怎么樣能夠吻合在一起?怎么樣能夠銜接在一起?什么樣的歷史機緣,什么樣的制度安排,什么樣的歷史進程使它們可以互相咬合在一起,組合在一起,混合成一個相互可以區分但是又不可以切割的這樣一個狀態?換句話說,他們已經擰在一起互相滲透在一起了,這個帝國這個所謂文明意義上的大的帝國才能夠穩固下來。也就是說實際上光有共和、光有帝國和光有教會,對于一個文明來說都是不夠的。在這樣一個萬神殿當中,我們會發現實際上很多邏輯是不同步的,也就是說我剛才聊到當羅馬帝國征戰不斷地勝利,更多的神進入萬神殿的時候,他到底是帝國更加強盛在走上坡路的跡象,還是帝國的精神已經在萎縮,已經把自己的精神結構擾亂的這樣一個標記?實際上是很難斷定的,是讓人心里不是滋味的。也就是說興衰可能在這樣一個點上同時匯集到你的心里,那么在這樣一個人類最偉大的建筑之一當中,我們得到的這樣一個復雜的感覺,實際上標定的是什么呢?政治的、軍事的、經濟的、社會的、宗教的、文化的,多面的不同的線索在人類的文明史上通常是不同步的。而我們看見的歷史無論是以政治史、軍事史為主調的寫法,還是社會史、經濟史為主調的現代寫法,都是在講多螺旋纏繞結構的一條線,希望通過這一條線把整個文明脈絡完全理順。但是通過這樣一個實地的有知識積淀在具體場景當中的這樣一個思考和感受,發現單線推進,無論是哪一個學科的想自圓其說的歷史,都是不夠的。所以我們把整個文明的演化的歷史看成一個不是雙螺旋,而是螺旋并進的DNA結構。也就是說在每一個環節,每一個方面的事情,無論是政治的、經濟的等等,都會出現它自己既有共性又獨特的那樣一個狀態,它會和整個文明的精神形成某種共振,它會在拉動其他方面軍事的勝利,會帶來人心的振奮,會使經濟更加繁榮等等。但是不同的方面展開的邏輯是不同的,我們不能夠用政治的去替代宗教的、文化的等等各方面,而是要虛心地坐下來,放下那些史家告訴我們的在單線邏輯當中非常振奮的、非常順溜的、非常邏輯連貫的講法,而去自己尋找一種共振的結構。就像多螺旋的DNA這樣一個雖然有剪輯,在一條線上的剪輯是非常明確的,但是你要映照著把另外那一半還原出來,另外那一半并不是理所當然的。所以我們會發現即便是同寫政治史的作家,可能他們的基本調調是不一樣的,對很多事情的評價是不一樣的。就是因為他們對這個文明成長的基本精神的定位是不一樣的。在不同學科所書寫的歷史當中,很顯然就會產生更大的分歧,更大的重點的挪移。我們通過這樣一個具體場景的沖撞,變成我們內心里的這樣一個沖撞,去回味,去重新復建這樣一個多面向、共同旋轉上升的文明成長的結構,去發現興衰的這樣一些標記并不是原來最簡單的那樣一個講法,而是從更長遠的變化當中去思考它的位置,去思考它帶來的意義。所以,我們講為什么大競技場并不就是羅馬完全宏偉的標志,而梵蒂岡的圣彼得大教堂也不是天主教全面勝利的標記,它實際上背后承載的這樣一個復雜性、豐富性,通過這個點透視出來文明大線索實際上是要通過多螺旋上升的結構去剖析的。正是在萬神殿這樣一個百感交集的狀態,使我在理智上要通過不同學科的歷史,不同學科的這樣一個認定去多元互構,螺旋上升地推動一個完整文明史的呈現。只有把每一個學科紙面上2D的學術互相拉動復建成3D的場景,才能夠真正深刻體會到一個文明興衰這樣一個真正的進程所在。所以在這樣一個學術考察當中,我和施展就是像這樣一個螺旋上升的過程,當然還有很多隨行朋友也貢獻了這樣一個上升的助力,使得我們這樣一個去思考多元、匯集多元,并且把它結構化的想法不斷地成長浮現,最后形成了很多很多單點突破,積累到足夠多的時候,我們把對文明史從2D更新到3D,就有了足夠的自信。
施展:我剛才給大家提到了1453年攻克君士坦丁堡之后,土耳其人并沒有遮斷東方通往西方的航道。看經濟史,證據有很多,其中這次我有一個非常非常直觀的證據,是我之前沒有注意到的。如果大家看過伊斯坦布爾的旅游攻略的話,會知道除了藍色清真寺、圣索非亞大教堂以及兩個皇宮之外,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景點,就是伊斯坦布爾的大巴扎,也就是咱們所說的大市場。而我之前沒有注意到,這次我去才注意到,伊斯坦布爾的大巴扎是1461年修建的,什么概念?1453年攻克了君士坦丁堡,君士坦丁堡變成了伊斯坦布爾,8年之后,1461年大巴扎修建好了。而修建好了之后,干嗎用的?它構成了東西方貿易最重要的一個中轉站。這就意味著土耳其人根本就不會去遮斷東西方的貿易,因為你貿易越繁盛越發達,我好不容易占據了這么一個交通要道,這上面得有多少貿易在走,貿易越繁盛發達我能征的稅才越多。所以他并沒有遮斷貿易,而是他會進一步刺激促進貿易。所以我們可以看到1461年形成的大巴扎,形成了東西方貿易極為重要的中轉站和樞紐。當然后來西方為什么會有大航海這樣一個做法?這又是跟西歐內部很多的博弈有關了,因為李筠老師的課里面不斷在講歐洲內部是高度多元的,這種多元彼此之間不斷在競爭。多元競爭里面是威尼斯,當時意大利還不統一,若干個城邦,威尼斯跟土耳其人合作,他們倆合作壟斷了東方往西方的貿易。熱那亞想方設法想跟土耳其人合作,土耳其人沒接茬,最后熱那亞人找到了西班牙人合作,于是腦洞大開,空間格局感不同以后,才有了地理大發現。這既是基于一種全新的空間感格局感的沖擊,同時也是高度基于歐洲內部多元競爭結構的,如果歐洲內部鐵板一塊,那這個事基本也不存在了。聊到大巴扎,我從這個點上跟李筠老師進一步來討論,我說大巴扎實際上是一個非常非常好的象征,象征什么呢?1461年的時候,這個城市里面的人口,因為對土耳其人來說,攻進城之后,他不會想把城市的人口趕盡殺絕,那對他來說沒有意義,我占領一座空城沒有人我統治誰?所以他仍然會盡可能保留當地的人口,當然他一定會屠殺掉一部分。但對他來說,屠殺人口的過程主要起到的是一個威懾作用,而不是他真的想把人殺光怎么樣。在威懾作用完成之后,讓大家全都認了,這是新的主人,只要這一點認了,原來的社會秩序、社會空間、貿易過程該怎么運轉還是怎么運轉,甚至某種意義上土耳其人會進一步利用自己的軍事優勢來鼓勵你,來保護你,促進你進一步去發展你的貿易、你的社會、你所有的這些過程。1461年建成大巴扎,這就是一個例證。于是我們可以看到帝國一個很重要的特征就出來了,就是對帝國而言,它的社會空間跟它的政治空間并不必然重合,很多時候它是不重合的。政治跟軍事是一套邏輯,而社會經濟是另外一套邏輯,這兩個邏輯并不總是重合的。剛才李筠老師也談到了,就所有這些邏輯而言,我們從整個歷史上來看的話,我們會發現每一個邏輯都有自己的一套往前運動的方向。這多條線索就像多條DNA彼此之間糾纏著往前演化,就一個真正成功的秩序而言,偉大的帝國而言,它的偉大之處體現在哪呢?體現在多條DNA彼此之間能夠形成一種共振關系。李筠老師用了一個非常形象的詞來表述,他就說這多條DNA彼此之間用來比對的堿基你要能夠找到,一旦這個堿基對找不到,這個螺旋就散伙了。要說所謂帝國不滅的基因,我們不是談的具體哪一個帝國,在歷史上沒有永存的帝國,我們是在談一般意義上人類偉大的秩序史,人類偉大的帝國史,這種歷史底層的一些最深層邏輯是什么。這個邏輯就是人類的政治空間、或者是政治邏輯、軍事邏輯、社會邏輯、經濟邏輯、文化邏輯等等,多個邏輯構成多條DNA。在而不僅僅是兩條DNA彼此糾纏,是多DNA彼此糾纏。于是各種要素彼此之間形成合力,而不是相互沖撞。這背后蘊含的真正偉大的政治智慧,不是哪個具體的帝國不滅的基因,而是真正的人類的歷史人類的秩序得以不滅的基因。
小結
1.我們要培養看到事物本質的能力。萬神與共和內核相吻和,但羅馬外部壓力及地域廣潤對權力運作要求高效化,對政權組織形式要求集權化,在這樣變化下從凱撒渡河后已為基督教的崛起打下了底層邏輯,為羅馬眾神衰弱吹響號角。
2.加法做的一定程度必然無法持續下去,加法會令組織強大,但是過了這個度之后,就要學會做減法,比如漢代初期的分封制起到了穩定和強大帝國的作用后來到了景帝時期就必須要削藩。
3. 天地為大,心亦恒大。有一句雞湯文是這么說的:心有多大,世界就有多大。這是一個雞湯文,但是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它并不僅僅是雞湯文,因為里面也得表達出某種深刻的東西才能是雞湯。心有多大,世界就有多大,意味著什么?你如何想象這個世界,你才會如何去做,才會如何規劃人生,然后才有可能做出一個多大的事業,否則就算你資源再多再豐富,你沒有那個想象力,很多事做不出來。其實真正的震撼來自天地,來自天地的無邊無垠,任何人為的工程,在天地面前渺小得不值一提。金句,強大來自于自己的強大,而不是建筑的宏大。
4.不滅的基因我們最終總結成兩條:第一,我們是誰,我們想要什么,這方面的秩序想象力。第二,基于這種想象力,以及各種各樣現實多條DNA的存在,你所形成的具體制度安排,如何讓這些東西彼此之間互相加持,而不是互相沖撞。所以對于人類、對于歷史、對于秩序真正的理解絕對不能單向度的、也絕對不能在二維層面上,或者軍事、政治、宗教的,僅僅從一個單一向度思考,只要是單一向度思考你肯定是二維的思考方式,我們應該有一個俯瞰的三維視角,才能找到剛剛所說的帝國不滅的基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