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三峽大壩出發,沿著江水逆流而上,途徑“神女應無恙”的壯美三峽,穿過“高峽出平湖”的萬州新城,再翻過海拔近千米的鐵峰山,便到了老家一帶久負盛名的集市——重慶市開縣岳溪鎮。
岳溪鎮是當下的叫法。二十三年前,我離開故鄉到遠方打拼時,重慶尚未直轄,開縣還歸四川省萬縣市管,岳溪鎮還叫岳溪區,下轄八個鄉,十余萬人,響當當的副縣級單位。那時,老家所在的子弟村還不歸岳溪鎮管,而是岳溪區胡家鄉下轄的九個自然村中的一個。
事實上,對于岳溪鎮,我的記憶大多停留在三十多年前,停留在兒時不那么清晰的記憶里,停留在那個溫飽尚未完全解決的貧困年代。
那時的我,和大多數農村孩子一樣,一心只想好好讀書,做夢都想走出大山,徹底遠離故土,到外面去闖蕩和體驗先輩不曾經歷的城里生活。
那時的故鄉真是貧窮,不僅好多人家吃不飽穿不暖,連田邊地坎都是光禿禿的,大到一根雜柴,小到一根松針,全被當作燃料塞進各家各戶的灶堂。
面對如此貧瘠的故鄉,年輕人大多避之不及。而我兒時的最大夢想,莫過于一覺醒來自己脫掉了農民皮搖身一變成了城里人,不必再為遙不可及的城鎮戶口發愁,不必再為無處尋覓的鐵飯碗發愁,不必再為永遠都干不完的農活流不盡的臭汗發愁。而我對故鄉的牽掛和思念,也是離開故鄉多年之后的事了。
我是農民的兒子,我深深地愛著我的故土。這個安靜的夜晚,沒有來頭的思念故鄉的水缸,石槽,椿樹,簸箕,犁杖,磨刀石,風箱,草鞋…這些屬于鄉村漸行漸遠的古老文明,這些屬于農村孩子的遙遠記憶,這些屬于鄉土的不死靈魂,在這初夏的夜晚重新復活,那么鮮活,那么觸手可即。
我滿懷虔誠,用文字激活記憶,重溫那些我讓我魂牽夢繞的鄉土生活。
No.01 ?水缸和挑水的故事
? ? ? ?水缸和水井是有生命的,并且博大而富有愛心,它們以澄明、無私、源源不絕的愛,哺育著千年的村莊,滋潤著樸實的鄉民。
那些挑水的故事一樣讓人動容,讓人倍感親情的可貴和溫暖。
老家所在的大山,屬于大巴山余脈,沒有水井,只有山泉,直至數年前鋪上自來水管,山里人世世代代靠挑水來解決吃水問題。
在我上高中之前,家里一直用一對圓木桶挑水。
一對沒有蓋子的圓木桶,一根長長的木頭扁擔,兩根麻繩搓成的繩子,外加兩個系在麻繩上的木鉤——這就是山區農家挑水的標準配置。
可能是小腦不夠發達的緣故,抑或是一直在讀書受到的鍛煉太少,我一直不太會挑東西。
包括挑水時,我總是佝僂著腰,也不會換肩,經常累得夠嗆,還不止一次讓扁擔從肩頭滑落,打翻了桶,水花四濺,打濕了全身,狼狽得很。
因為這個,挑水的任務大多落在二哥和二姐身上。偶爾我也想表現表現,二哥二姐總是不讓,叮囑我只管好好讀書,家里的活兒不用我管。
說說我家的水缸吧。
我們老家的水缸不是瓦罐的,而是用整塊的石頭鑿成,以長方形為主,一般放在廚房的灶臺附近,上面蓋上木板和塑料布遮擋煙塵。
我家那個石頭水缸,至今還在默默地為我的家人提供著清涼甘冽的山泉。
說起這個水缸,被我稱作老爸的繼父在世時經常提起我童年的一件糗事。
話說某晚,我早早地上床睡了。晚上八點多鐘,老爸老媽他們正在廚房泡熱水腳時,我迷迷糊糊起床,搖搖晃晃地走到水缸前,微閉著雙眼,痛痛快快地往水缸里撒了一潑童子尿,之后又搖搖晃晃地回到臥室繼續睡覺。
當時,老爸老媽都沒阻止我,生怕驚擾了我的好夢。
No.02 ? 一樣的耕牛 ?不同的石槽
? ? ? ?石槽,老牛,牛圈,還有把耕牛當成家人一樣疼惜的老農民——幾個簡單的景物,勾勒出中國這個傳統農耕大國最為常見的生活場景。
我們的中國真是幅員遼闊,同樣是農村,南北差異依然巨大。比如同樣是飼養耕牛,方式也各不相同。
在我的重慶開縣老家的農村里,養牛是不用石槽的,把青草或枯草往牛圈里一扔,任由被拴在木樁上的牛兒撕咬和咀嚼。
在我們老家,石槽是肥豬和小豬崽兒吃飯的家伙什,由整塊的石頭鑿成,多為規則的長條形,有大有小,往豬圈里一放,倒進滾燙的豬食,任由大大小小的豬兒圍攏過來瘋搶。
養豬是門學問,一般一個豬圈會養兩頭以上年齡和個頭大致相同的豬兒,這樣豬兒才不會挑食,才會爭搶豬食,才會快速的增肥長膘。
只是時過境遷,隨著農業現代化工具的普及,現今的中國農村已很難見到耕牛的影子,取而代之的,是越來越多的肉牛或是奶牛。
變的,是勞作和生活方式;不變的,是依然巨大的城鄉差距。
不變的,還有我們這些遠方游子對故土永不懈怠的思念。
No.03 ? 香椿——春天和家鄉的味道
? ? ? ?在我老家,香椿樹其實叫椿槇樹。每到萬物復蘇的季節,椿槇樹的枝椏就會發出嫩黃的樹芽,也就是美味的香椿。
香椿確實很香,還在高高的樹上哩,老遠就能聞到它誘人的香氣。
兒時的春天里,我會和小伙伴們一起,踮起腳尖兒,高昂著頭,小手操起一根長長的竹竿,沒頭沒腦地往椿槇樹上了一頓敲打,任由那些香椿嫩芽掉落一地,之后胡亂哄搶,帶回家交給媽媽或腌或炒,香飄廚房,香滿唇齒之間。
長大了,遠離了故鄉,也遠離了香椿、豌豆苗、臘肉、臘腸等家鄉美味,香椿的香味也就成了遙遠的味覺記憶。
好在還有記憶,還可以在思念家鄉美味的同時思念故鄉。
真的很慶幸自己有明確意義上的老家,有記憶中的老屋,有一輩子也改不了的飲食習慣,有懷念故土的寄托之物。
正因為如此,我才盡可能多的創造機會,讓孕育和生長在他鄉的兒子回到他父母的老家認祖歸宗,讓他習慣家鄉的飲食和味道。
是的,我不希望我的孩子像“一只無根的浮萍”,希望他可以和我一樣擁有真正意義上的老家。
也許,老家也是可以繼承的。這一點,我堅信無疑。
無論前方的路有多么漫長,有如何奪目的光芒,擁有心靈的家園與故土,我們才有可以經常思念和最終皈依的原鄉。
No.04 ?漸漸老去的簸箕和故鄉
? ? ? ?如今的老家,已很難到簸箕之類的傳統農具。我的故鄉也在漸漸老去,甚至正在慢慢消亡。
我那鐫刻著快樂童年與人生憂傷的山鄉老家,如今已是人煙稀少,好多院落已經長滿雜草,荒蕪得不成樣子。
對于像我老家一樣偏僻的山村而言,工業化和城鎮化就是大麻或是鴉片,讓人上癮,讓人飄飄欲仙,讓人在短暫的歡愉之后痛苦死去,從此不留什么痕跡。
2011年“十一”回家,在去妻子干娘家的路上,路過一個院子,看到一個很陳舊的風車時,我竟然有些莫名的激動,趕緊掏出隨身攜帶的相機,記錄下了這種已經很難見到的傳統農具的模樣。
至于簸箕和用來稱量谷物的升子,找遍老家的每一個角落,全然沒有蹤影。
2012年正月初七老爸病故后,設立靈位時,我想找一個木制的升子裝上沙土,之后插上香燭,用于祭奠亡靈。母親找了好幾遍,就是找不到,只好作罷。
32年前,生父暴病身亡;32年后,被我叫做老爸的繼父去了另一個世界。
再過32年,我的故鄉會不會跟著我的兩位父親和那些不見蹤影的農具一起仙去?
No.05 ?犁出一片明媚的春光
? ? ? 我不會犁田,甚至沒和老爸學過犁田。如此,不會讓耕牛和鐵犁聽從我的指揮,不會在春天里犁出一道道充滿希望的溝壑。
實際上,在我們家,從我上小學開始,我就是父母和哥哥姐姐眼中需要重點呵護的書生,他們把光耀門第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也把所有疼惜和愛憐給了我,幾乎不讓我干像犁田這樣的重體力活。
我也曾經提出讓老爸教我犁田,可老爸要么笑而不答,要么說你只管好好讀書,這沒什么好學的。
于是,我很羨慕那些年紀相仿但會犁田的伙伴,羨慕他們可以和犁杖進行親密接觸,羨慕他們可以借助自己的雙手鐵犁,在春天的田野里犁出一片春光和希望。
非常欣賞那些遠離鄉土仍然心系故鄉的朋友,欣賞他們向鄉土虛心學習汲取前行動力的姿態,也非常愿意像他們那樣,學會像一頭牛那樣沉著而堅忍,學會像父輩一樣訥言而溫情,學會像一架犁杖那樣沉默而勤勞。
故土,永遠是她遠行的孩子們學習和供養的精神圖騰。
No.06 ?只有鄉野里的路才能稱為阡陌
? ? ? ?一直以來,我都固執以為阡陌這個詞過于書面化,似乎只應該屬于《桃花源記》那樣的傳世美文。
至少,在我的老家,沒有人將那些彎彎曲曲的鄉村小道稱為阡陌,它們只有一個樸實的名字:路,或者小道。
那些小路,像一條條七彩的飄帶,裝點著大山,連接著希望,先指引著山里孩子走出大山,再指引著那些遠游的孩子夢回故里。
人生,其實就是一個來和去的輪回,先來自鄉土,再落葉歸根,最終都要與故鄉的泥土一樣變成永恒。
讓我們乘著記憶的翅膀,沿著故鄉的阡陌,懷揣故鄉給予的憧憬,從故鄉出發,向夢想進發。
故鄉在心里,我們在路上。
No.07 ?老爸的磨刀石
? ? ? ?想起去世五載的老爸,想起他與磨刀石的故事。
在我兒時的記憶里,老爸是個磨刀的高手,家里的菜刀或豬草刀鈍了,都由他來解決。
那時,家里好像并沒有固定的磨刀石,老爸隨便在地壩找一塊石頭,往刀和石頭上倒一些清水,爾后開磨,只需三兩分鐘,卷鈍的刀立馬變得鋒利無比。
我和鄰家女孩結婚后,老爸老媽曾經三次來東北和我們一起短暫生活,每次老爸都會費盡心思在城市的角落里找一塊堅硬的石頭拿回家,洗凈后當作磨刀石。
有老爸的日子,我家的菜刀從來都是鋒利無比。
No.08 ?外祖母,那個與母親最為親近的人
? ? ? ?聽母親講,我的外祖母很能干,會紡紗,會織布。
我沒見過外祖母,也沒見過外祖母的織布機。
我的外祖母有一臺簡易織布機,紡紗成布后,交給我那做裁縫的外祖父,之后變成一件件漂亮合央的新衣服,讓我母親、小姨和兩個舅舅開開心心地過新年。
母親今年七十六歲,很少提及我的外祖母,不是沒了思念,而是那份思念已經深埋在心底。
最深沉的愛和思念,真不需要說出來。
表白和傾訴,有時在無情的歲月面前,總是那么無力和蒼白。
是的,我們都是健忘的人,總是習慣把那些家族的歷史當成不愿公開的故事,有意遺忘,故意淡忘,隨意健忘。
或許,我們都是不肖子孫。
No.09 ?風箱里的人生哲學
? ? ? ?在我關于老家的記憶里,風箱屬于有錢人家的奢侈品。
風箱的好處是顯而易見的,不用吹火筒,不用嘴,只需用手輕輕推拿,清爽而富含氧氣的風就會源源不斷地送進灶堂,讓柴火充分燃燒,讓鐵鍋里的美食更快地入味和熟透。
風箱不屬于我的貧窮之家,只能一邊在燒火時忍受煙熏火燎之苦,一邊對別人家的風箱羨慕嫉妒恨。
仔細想想,風箱和日子,似乎有種神秘的聯系。或者不如說,日子就像風箱一樣,一呼一吸,快不得,慢不得,而是要分清輕重緩急,不急不緩,不緊不慢。
風箱告訴我們:腳下的路要一步接一步的走,日子要一天接一天的過,欲速則不達,太慢則是在浪費生命。
散落在民間的俗語里,有一個很有意思:在難以理清的婆媳關系面前,那些有著兒子和丈夫雙重身份的男人,很多時候猶如“鉆進風箱里的耗子——兩頭受氣”。
我比較幸運,老媽和老婆親似母女,甚至比母女關系還要親密。
我家一直沒有風箱,我也不必委曲求全去做一只兩頭受氣的耗子。
No.10 ?時間像一條穿過村子的小河
? ? ? ?我們來自母親溫暖而濕潤的子宮,生命也是在羊水的浸潤下逐漸成型。正是這個原因,幾乎沒有人會拒絕親近我們的生命之源——水。
有溪水或小河流過的村子,孩子們都是幸福的。
因為可以在河里摸魚,可以在河里掰螃蟹,可以在河里嬉水,可以讓清涼的河水沖走夏日的炎熱。
有溪水或小河流過的村子,母親們都是煩憂的。
因為孩子們實在太喜歡玩水了,尤其是調皮的男孩們,幾乎無當抵擋河水的誘惑,也無視河水蘊藏的巨大危險。
在我還小的時候,父母也會經常叮囑我,不要去河溝和堰塘里洗澡。
母親也會在黃昏時卷起我的衣袖,用她的指甲在我的小胳膊上輕輕劃過,看會不會留下白色的印痕,如果有,則說明我又下河洗澡了。
總體上,我是個聽話的孩子,也因此長時間里沒有學會游泳,甚至差點在我們村小下面的堰塘里活活淹死。
從那以后,我意識到了會游泳的巨大好處,偷偷背著媽媽,偷偷到河溝和堰塘里學會了姿勢難看但很管用的狗刨。
那些關于河流的兒時記憶,也隨著時光之河緩緩流淌,不曾停歇。
No.11 ? 火盆與烤火
? ? ? ?對于火盆,對于烤火,我并不陌生。那是我老家至今還保留的生活習俗。
一個廢舊瓷盆改做的火盆,或者什么也不用,幾塊石頭或磚塊圈在一起,放入一些柴塊、火石、煤塊或是蜂窩煤,熱氣和溫暖便漫延開來,擋都擋不住。
在寒冷的冬季,有火烤是幸福的。尤其是在冬日的寒夜里,一家人圍坐在火盆四周東扯西拉,那感覺就是人間天堂。
在偏遠的山村,在寒冷的冬季,火盆奉獻的不只是溫度,還有無言的溫暖。
尤其是過年時,吃過晚飯,一個紅通通、暖乎乎的蜂窩煤爐子,一盤以瓜子、糖果為主的零食,一堆紅中透黃、顏色鮮亮的橙子,一大家人圍坐在一起閑聊……這樣的畫面,想一想都覺得很美。
2012年初回老家過年,我們發明了一種橙子的新吃法:在蜂窩煤爐子開口處架上火鉗,把橙子放在火鉗上來回翻烤,待橙皮將焦未焦之時,便宣告大功告成。
經過爐火炙烤的橙子,剝皮非常容易,稍稍用勁,橙皮和果肉便分道揚鑣。最關鍵的還不是這個,而是原本冰涼的橙肉變得軟乎暖和,甜度明顯增加,口感更加奇妙,使得我們欲罷不能,直到把那堆橙子完全消滅干凈。
我很幸運,因為我曾擁有過這樣的溫馨和幸福。
No.12 ? 關于草鞋的瑣思
? ? ? ?忘了小兒時是否穿過草鞋,但記得父輩們穿過,并見過大人用枯草編織草鞋。
枯草是我們老家一帶的叫法,其實就是干枯的稻草,金黃金黃的,用水一浸泡,柔軟而堅韌,非常適合紡織草鞋。
我知道,農村人并非真正喜歡草鞋,那個什么都緊缺的年代里,草鞋是鄉親們不得已的選擇。
草鞋與皮鞋,一直是農村人鼓勵孩子好好讀書時常提的兩個關鍵詞。
對于我的父老鄉親們而言,考上大學,跳出農門,最直接的改變莫過于不再穿草鞋……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在農村人眼里,锃亮的皮鞋不只是體面的鞋子,而是一種身份的象征,一種吃國家糧、拿塊塊子的城里人身份的象征。
我已經穿上皮鞋多年,但我還是懷念我從未穿過的草鞋。
每個人的人生都是一次長征,但不是每個人都會懂得草鞋。
而我,同樣不懂。
No.13 ? 何處安處的貧瘠鄉愁?
在工業化城鎮化大潮的無情沖涮下,傳統意義上的山村正在面臨被支解、被吞噬的厄運,農耕文明的支離破碎,故土家園的落敗消亡,已然成為包括我的山鄉老家在內的中國農村的共同命運。
面對浩浩蕩蕩的時代大潮,我們顯然無力改變什么,只能自私地希望工業化城鎮化的步伐慢一些,再慢一些,讓我們這些游子有時間記住故鄉的模樣,有時間記錄下正在消失的故鄉風景。
我不在意、不喜歡我的故鄉以城市的模樣融入大自然,也不期望、不樂意以城鎮居民的身份望見故鄉的山、看見故鄉的水,我只希望我記得住故鄉的模樣,記得住既漸行漸遠、又越走越近的鄉愁。
? ? ? ?天高云淡 ? ?2016年5月31日于沈水之陽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