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沒回媽媽家了,以前特別盼回媽媽家。從五歲開始的有一段時間,媽媽的家好似永遠都是看似觸手可卻又遙不可及的地方。那時候媽媽的家是藍盈盈的天、是天堂,那時候的我是從地面搖搖晃晃飄起的風箏,努力地往上飛,甚至有時想好風憑借力,可是要不就是該死的線將我拉回地面,要不就變成斷了線的風箏,或落在樹杈上,或落在頹圮邊,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那時候盼回家,如果回家,我會從可以看到家的地方就開始喊:媽媽,媽媽,我回來了!媽媽,媽媽,你在哪兒呢?媽媽,媽媽,我爸呢?……。可是現在的我卻不怎么盼回家,從去年陪女兒在北京學習開始,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越少回家就越不想回家。
從一六年暑假到一七年暑假,因為在北京陪讀,一年多的時間很少回媽媽家。今年暑假戶戶上大學后,我回到晉城了,依然不太想回媽媽家。前段時間小侄女生病在太原住院,差不多五十天沒回媽媽家;之前因為老公摔傷了胳膊住院做手術,四十八天沒有回家;戶戶大學沒開學前,這事或者那事,也差不多三十天沒回媽媽家;戶戶在北京上高中后,由于時不時去北京看戶戶,差不多二十多天回一次家;可是戶戶在晉城上初中時,自己基本上兩周左右回一次,有時心血來潮,中午回媽媽家吃個飯,下午還要趕回來準點上下午班,時間到底怎么了?我究竟怎么了?時間真是個可怕的東西,昨天你還無比堅信的東西,今天就開始彳亍地自我否定了。
以前每次回媽媽家總有在超市買不完的東西,老公兩手提著塑料袋瞪著眼睛咬著牙笑我:我的老婆真有本事!要不咱們把超市搬回去吧!那時的我看都不看老公一眼:哼,又不花你的錢,我沒掙嗎?可是每每想買衣服,又不得不低三下四的懇求老公:給兩個錢花吧,女為悅己者容!要不就是嫁漢嫁漢穿衣吃飯,要不要你干啥?老公瞪我一眼,恨恨地說:混蛋!到了媽媽家門外的坡低下,就開始大聲喊:媽媽,我回來了!人呢?爸爸媽媽應聲從屋里趕出來,笑盈盈地站在大門外一邊接著我們手里的東西,一邊笑著罵我:傻姑娘,怎么就長不大呢,就會瞎花錢。塑料袋里有我給媽媽爸爸買的洗發水、沐浴露、洗手液、洗潔精、潔廁靈,有給媽媽爸爸買的洗碗布、清潔球、筷子、勺子,有給爸爸買的甜飯、毛頭丸、面包、蛋糕、面皮,有手紙、餐巾紙……,每次回家我總喜歡留心家里缺少的東西,留心爸爸愛吃的東西,爸爸媽媽不舍得花錢買的東西,我努力一一記在心里。那時的我盼假期,盼周末,盼著有時間能回媽媽家。盼著回到媽媽家,爸爸媽媽笑盈盈地站在大門口看我;盼著坐在堂屋的椅子上,看著著爸爸媽媽打開一袋袋塑料袋,一個一個從袋子里拿出來東西放客廳、放廚房、衛生間、洗手間和臥室。我喜歡看爸爸拿著我給他買的東西吃。我貪戀這一刻,歡喜地看著爸爸時不時地從袋子里拿出他喜歡的東西一只手拿著另一只手接著在堂屋、在小院開心地邊走邊吃。看到爸爸開心的樣子,我就像看到了兒時的自己接過了爸爸給我買的美食,我會用兒時爸爸看我吃食物時的眼神看著爸爸,那是我生命中最柔軟的一刻。
每次回媽媽家老公都是默默地做著后勤保障工作,默默地把車開到超市,默默地在超市推著購物車,默默地接過我挑選的東西,默默地看著生產日期,默默地看著產品成分,默默地結賬,默默地把塑料袋里的東西放到后備箱,到了媽媽家默默地提到客廳,默默地坐在一邊看我和爸爸隨心所欲、天馬行空的聊天,默默地看我時不時地從爸爸碗里夾自己喜歡的食物。于老公而言我只能用一生的好來償還這位默默的男人。
前幾天回媽媽家爸爸在院里洗排風扇,幾十元的排風扇,上面滿是油漬,油漬稠得像感冒了的黃鼻涕。爸爸就坐在院子里太陽能照住的地方,用他那雙曾經干凈整潔的手洗排風扇。曾經一頭茂密的頭發,如今爸爸頭上連白發也少的可憐,只剩下光亮的頭皮;曾經清澈的眼神,閃爍著彬彬有禮的光芒,如今被層層深深的皺紋包裹,極認真地低頭看著盆里的油膩膩的排風扇;因為天氣冷爸爸的鼻子外面流出清清的鼻涕,爸爸用力吸了一下,然后用沒沾多少油污的手背用力擦了一下,還怕我們看見。在沒有衛生紙的年代,爸爸會把硬硬的紙揉得軟軟的用來給我們、給他擦鼻涕,即使偶爾感冒吐痰爸爸都會把紙揉得軟軟,吐到紙里再扔到廁所。姥姥在世時很講究,對爸爸姥姥是很滿意的,姥姥說她挑不出爸爸的毛病,可是……;曾經洗得干凈、指甲剪得整齊用來用白色干凈的紗布包扎傷口的手,如今一點一點的撕著排風扇的油漬,手上還粘著星星點點的黏糊糊難以洗掉的油漬;曾經挺拔的背,如今卻佝僂在盆前;曾經總穿能隱隱看到白色假領子和白色假袖口的中山裝,如今換成了深色耐臟的襯衣和深色毛衣;曾經燙的筆直洗得干凈整潔的褲子,如今爸爸腿上裹了厚厚的棉褲,襯得外面的褲子圓圓的,雖然爸爸并不胖,腿很細,褲子只剩下沾了泥土又磨得發亮;曾經洗得干凈白邊黑面干凈輕巧精神的黑布鞋,如今換成棕黑色沾了泥土和灰塵臃腫的棉布鞋;曾經用來給爸爸的掌上明珠弟弟洗澡的干凈盆,如今混濁地站在爸爸旁邊,盆里是油膩膩的水,水里是油膩膩的風扇。我們進了院子里,爸爸甩了帥手上的水,扶著膝蓋站起來,爸爸的身材不再是以前挺拔的直線,不再是180度角,爸爸的腰彎成了150度,不再有一米八幾的個子了。捶著僵硬的背,爸爸不好意思的說:坐的時間太長了。老公說:人都會衰老的,爸爸快七十了,身體很好了!可是誰都可以衰老,作為女兒的我獨獨無法面對爸爸的衰老。不能面對爸爸的衰老,就如同不能面對鏡子里自己頭上生出的白發,臉上長出的皺紋。
“廉頗老矣,尚能飯否?”我怎能面對我心中的英雄走入垂暮之年,我不愿意,不能接受!中午媽媽照常按照我們的習慣做了我和老公愛吃的拉面。媽媽先給老公盛,再給我盛。我問爸爸他的飯呢?爸爸笑了笑沒說話,一會端著別人家辦喜事的饸咯。爸爸說:都是糧食扔了怪可惜的,饸咯也挺好吃的!爸爸低著頭認真地看著碗吃著饸咯。偶爾些許拘謹又禮貌地問老公飯菜是不是合口味,要不要蒜,要不要辣椒,要他就拿去。我紅了眼圈,曾經多少時候媽媽給爸爸、我和弟弟一起盛飯,我吃著自己碗里的,看著爸爸碗里的,夾著爸爸碗里的,香甜地放入自己嘴里。媽媽總打趣我:我又沒給你爸爸開小灶,不一樣嗎?可是爸爸碗里的飯好似就是很香,爸爸也只是笑著看著我,任由我夾。可是結婚后我在漸行漸近地走向一個男人的同時,卻漸行漸遠地離開了爸爸,這也許就是人生不能兩全吧!雖然是周六,但是下午老公要上班。吃完飯稍坐片刻,我們就要回去了。媽媽一直沒有休息,吃完飯都沒來得及洗碗,就開始給我收拾過年給我蒸的饅頭、給我拿面。媽媽還想給我拿點紅蘿卜和白蘿卜,爸爸拿了鋤頭跑到房后面的地里打開地窖,爸爸全身爬在地上,一只手扶著地窖口,腦袋和另外一只手都探在地窖里,爸爸用力地往下探,給我拿白蘿卜、紅蘿卜。爸爸的臉因為頭低得太低通紅,爸爸的頭上因為怕我們著急走出了一頭的汗,爸爸的一只手因為拿蘿卜都是土,爸爸的另外一只手為扶著地窖口按下了深深的印,爸爸的衣服上、褲子上和鞋上因為全身都爬在地上全是土。
拿著沉甸甸的一袋子蘿卜,鉆進車里,我滿臉羞愧,滿身沉重。看著車外山坡上站在大門口拍打著身上的土,不時地擦著頭上汗的爸爸,淚水濕了我的眼眶!我是近在咫尺開車半個多小時竟用了五十多天走回家的女兒!我是近在咫尺開車半個多小時竟用了四十八天走回家的女兒!我是近在咫尺開車半個多小時竟然用了三十天才回家的女兒!我是近在咫尺開車半個小時竟用了二十天才回家的女兒!我是近在咫尺開車半個小時半個月回家的女兒!這是我時隔五十天回家吃飯。
老公摔了一跤,在醫院做手術,出院的第一天老公就上班了。出院后老公要做康復,我的身體也不太好,上次時隔四十八天我們才回媽媽家。那次回家沒有這次冷。媽媽問我們吃什么飯?我們老規矩就愛吃媽媽做的拉面。回到家我和老公坐在院子里太陽能照射到的小桌子旁,爸爸在我們旁邊徘徊了很久,落寞地坐在我身旁。爸爸低了頭猶豫好久和我說:我不在大隊當干部了。我看到了爸爸的沮喪、失落,可是我尷尬、無語。作為爸爸的女兒,我都閑在家了,爸爸畢竟六十多快七十歲了,沉默良久我依舊不知道怎么接爸爸的話。媽媽從廚房探出頭來說:飯好了,吃飯吧。爸爸忙起身去廚房給老公端飯,媽媽推開了爸爸的手:都這么大人了,怎么能一直給女婿端飯?爸爸沒再說什么,悻悻地從廚房空手出來,在院子里轉了一圈,走出院子站在門外的馬路邊。老公吃第二碗面條的時候爸爸又回來了,坐在我們旁邊,看著我們,看著手機微笑地說:他現在可以發微信掙錢了,有時一天三毛,有時一天五毛,有時一天一塊。我問媽媽:怎么不讓爸爸吃飯?媽媽略帶責備的說我:每次回來了都著急走,你們吃完飯回去了,我們再慢慢吃。從結婚到現在,老公是對工作很少說“不”的人,在原來的公司是這樣,現在也是這樣,張董事長曾和我開老公玩笑:我們的戶科長是五好模范。前段時間老公胳膊摔得粉碎性骨折,腫得穿不上襯衣,還要堅持開完上午的會和下午的會再去醫院。結婚二十年來媽媽和爸爸習慣了我們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的日子。只是在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的那個午后我還是因為爸爸的落寞紅了眼圈,老公在旁邊勸我:大隊干部又不是給咱家開得,六十六七了可以了,能干到這么大歲數還是因為咱爸人好。“又不是你爸”,雖然結婚后的夫妻叫雙方父母都是爸爸媽媽,雖然夫妻感情很好,可是關鍵時刻你爸就是你爸,我爸就是我爸,無論結婚二十年,還是三十年。媽媽說:以后戶戶在美國上學花錢,你又不上班身體也不好以后就別瞎買東西了!媽媽強調說:軍雖掙錢多點也是辛苦錢,以后別瞎買東西了!媽媽說的很決絕。媽媽想給我們拿點小米和面,我拒絕了媽媽。老公人品好,這次老公住院來了很多朋友,就連送的小米都夠吃一年的。在時間的流逝中,我和爸爸媽媽渾然不覺慢慢成了彼此生活的看客,我不忍直面爸爸媽媽的老去,我的老去,還有自認為的自己在生活中所謂我“不堪”!曾經情深似海、親密無間的母女、父女在即將分別的路口無名地多了一絲尷尬、無語,我不再能找到回家的歡喜,我有時會恐懼回家,我沒有了回家的盼望,時間真是個無情的東西!
戶戶高中快畢業時我還欣喜的盼望回媽媽家,即使我和戶戶在北京,戶戶高三年級,有差不多一個月沒見爸爸媽媽,我覺得自己魂都找不到了。戶戶春節已經拿了五所大學的通知書,清明節就確定了要上的大學。北京霧霾放假,我和戶戶就從北京趕回來了。近一個多月沒見爸爸媽媽的小院,一下車看見了小院。小院、小院下面的道路、道路周邊的花草樹木是那么和人心意。正好是杏子成熟的時候,年近七十的爸爸爬上路邊的杏樹,給我們摘杏。中午媽媽照例給我們做了愛吃的拉面,媽媽喊我們吃飯,爸爸洗了手端飯給老公。媽媽玩笑著說爸爸:哪有老丈人給女婿端飯的。爸爸笑笑:自己家孩子有個啥?我想讓爸爸一起吃飯,爸爸又拿過剪子的杏樹枝,他想摘完杏子再吃飯。我、老公和戶戶在小院的桌子上吃飯,爸爸坐在我們旁邊的小凳子上,歡喜地看著戶戶,小心地摘下樹枝上的杏,細細地看杏有沒有黑點、蟲口,小心地把杏一個一個放到塑料袋里。爸爸說:到年底他就不當村干部了,快七十了不能再干了。爸爸說的時候有點失落,只是沉浸在戶戶拿了五六個大學通知書,沉浸在戶戶上大學的歡喜中,我并沒有意識到什么。爸爸的話只是同當時春末夏初的風輕輕吹過,一絲微涼的風略過發梢、略過耳朵飄了出去。在媽媽家吃完午飯,我們沒有休息就趕回去了。我和戶戶打算當天趕回北京,戶戶雖然拿了大學通知書,確定了要上的大學,可是高三的期中考試、出國體檢、辦簽證、畢業會考還有一大堆事要做。從媽媽家出門到坐到車上戶戶還盤算著上大學想讓姥姥姥爺一起送她,戶戶盤算著放暑假了就可以住姥姥家了,可以好好玩了。
一想到戶戶放了暑假我很開心,戶戶已經選好了自己喜歡的大學,暫時不在為各種考試擔心,苦戰三年我們中午熬出頭了。想著暑假回到媽媽家住上幾天,早晨可以吃媽媽做的烙餅和小米粥,中午可以吃媽媽做的拉面,晚上還可以吃媽媽做的米琪,真是想著都美!不過我還希望老公上班回不去媽媽家,在媽媽家住幾天老公笑話我幾天。每次媽媽總害怕我們吃不飽都會做很多,比如早晨做的烙餅中午還有的吃,中午做的拉面晚上還有的吃,晚上做的米琪第二天早晨還有的吃,媽媽總笑著說她不會過日子。剩下的飯經常都是讓爸爸處理,媽媽吃的少,每次剩下的到媽媽兩次都吃不完,爸爸只好義無反顧地挺身而出處理剩飯。早晨媽媽做烙餅,爸爸吃米琪;中午媽媽做拉面,爸爸吃烙餅;晚上媽媽做米琪,爸爸吃拉面。可是早晨我和戶戶喜歡吃米琪,中午我和戶戶喜歡吃烙餅,晚上我和戶戶喜歡吃拉面。媽媽頭天剩下的米琪放在小鐵鍋里熱一熱,爸爸、我和戶戶三個人你一勺,我一勺,有時我和戶戶端著勺子喂老公:可好吃了,軟軟的,不用嚼就可以咽了。老公笑我和戶戶,固執地扭過頭去,人家才不吃呢!老公說新鮮的烙餅好吃。中午媽媽把烙餅蒸一下,爸爸、我和戶戶你一筷子,我一筷子,我和戶戶夾著軟軟的烙餅喂老公:可香了,可軟了,你嘗嘗!老公固執地扭過頭,人家才不吃呢!老公說媽媽做的面特別好吃。晚上媽媽把中午煮熟的拉面和菜放在一起熱一熱,爸爸、我和戶戶三個人直接圍著爸爸端著的小鍋吃中午剩下地拉面。爸爸端著鍋抿著嘴憋著笑,我和戶戶大口大口嚼著爸爸端著一小鍋的面條,真的是比中午好吃,軟軟的、香香的,媽媽笑我:我生了個傻女兒,傻女兒又生了個憨女兒!我和戶戶邊吃剩飯邊笑,老公瞪著我說:好好的女兒都讓你帶壞了,混蛋!真煞風情,一生中我最不想老公這個時候在我身邊。
戶戶去美國上大學了,我和老公還有婆婆把戶戶送到武漢,武漢有直飛舊金山的飛機,戶戶第一次去美國不用轉機了;婆婆年紀大了,老公說老人年紀越大出門越不容易了,老公想趁婆婆能出門陪她轉轉。從沒獨自出過門的戶戶更沒去過美國,這次戶戶竟然沒有我和老公陪同一個人去美國上學了。戶戶坐了十七個小時的飛機,坐了兩個小時的公交,又走了將近一個小時獨自一人到了宿舍。孤獨是最撩人的,寂寞是最催生思念的,視頻里的戶戶是那么柔弱,那么讓人心疼。每每視頻戶戶總會說:媽媽,我們學校的食堂很好吃,學校超級美。你和爸爸來美國吧,我省些給你們吃。戶戶每天都會在微信里曬她吃的飯。我想起了自己大學的時候,那時候我的大學也是超級美,學校飯菜在大學里也是超級好吃的。漫步在校園,每每看到美麗的風景,我就會想爸爸,好希望他來我地學校同我一起欣賞美景;每次吃到好吃的飯菜,我就好想爸爸,很希望爸爸也能嘗嘗美味的飯菜。人生不同的階段邂逅相同的情境,也是人生憾事!每次放假前一個月,我都會吃很少的菜。一般人吃飯都是一份飯,兩份菜。一份素菜兩勺,一份肉菜兩勺,最后一個月我每次只打半份一勺素菜。快放假的時候,我會在學校食堂買很多太古餅,給爸爸帶回去。學校做的太古餅一層一層、一圈一圈、一條一條的盤在一起,像媽媽做的烙餅,不過每一條都是甜的。咬著餅子表面的一端,一點一點往外抽,可以一點一點吃到餅子的最后,味道甜甜的好極了。餅子的終點就是幸福的起點。
放寒假做火車到晉城天就快黑了,那時候沒有高速公路,晚上是回不去家的。就在火車站旁邊的賓館男同學租一家,女同學租一個家,一晚上十塊錢左右。賓館沒有暖氣,被子又薄,就把被子落在一起,大家都坐在一張床上靠著墻緊緊擠在一起到天亮。偷偷地抱著滿滿一書包太古餅,和同學聊天到天亮,很有趣。第二天每個人披著頭、散著發、黑著眼圈渾身臭臭地坐上公交車回家還很開心。坐在公交車上,緊緊抱著書包,眼睛直勾勾的盯著公交車的前方,公交車站牌從車邊一閃而過,可是感覺車開得還不夠快,好想一個健步就跑回家。好盼著回家,盼著爸爸打開我的書包的時刻,我們一起吃太古餅的時刻。現在超市也有買太古餅的,可是都是圓圓的餅子,沒有像學校的餅子一條一條的。有時我也買一袋,老公笑我:咱家沒吃的了!老公不知道我記憶的味道。
像結婚老公給我買的禮服,二十年過去了,仍然嶄新的掛在柜子里,時不時地拿出來摸摸、看看,當然現在胖多了,穿是穿不上了。可是總想看見它、摸摸它。就像給爸爸買的羽絨衣,天氣冷了看見爸爸沒穿我給他買的羽絨衣我就問媽媽:我給我爸買的羽絨衣呢?媽媽玩笑說:十多年了,早不知道放哪兒了!怎么給爸爸買個羽絨衣還要記一輩子呢?我紅了臉,可不是給爸爸買羽絨衣還是在工程處八號樓的事了,搬家都搬了N回了。可是每個細節還是那么清晰,像昨天發生的事情。爸爸和村里他相處不錯的朋友來城里玩,朋友的妻子因為快過年了,想買個新衣服,我和爸爸就陪著他們一起逛街。爸爸看到了一件自己很喜歡的羽絨服,大概八百錢的樣子。看見爸爸喜歡,我和爸爸撒謊說上廁所,打開背包數數錢剛好夠。從廁所出來我故作成熟假裝豪氣地告訴爸爸:男人的衣服就貴,這點錢不算什么,我有的是錢。給爸爸買了衣服,爸爸同行的朋友羨慕的看著爸爸:你女兒真孝順,真有錢!看到爸爸掩飾不住的歡喜,我暗暗發誓以后每年給爸爸買一件好衣服。逛完街我假裝要盡地主之誼內心不安地請爸爸和朋友吃飯,爸爸說不早了他們要回去了。爸爸穿著新買的衣服,小心地避讓人群,小心地上了朋友的車,我發誓以后一定一定每年給爸爸買件他喜歡的衣服。爸爸和朋友回去了,我背包里的錢連坐公交都不夠,那時候沒手機,聯系不上老公找不到人借錢真不知道還怎么回家。不過還是暗自慶幸爸爸沒有吃飯,要不丟大人了!看見路邊的出租車,我靈機一動上了出租車,和師傅商量好到家以后再給師傅錢,我安安心心的坐著出租車回家了。到了樓底,我喊老公丟下出租車的錢。老公把錢放到塑料袋里,順手還在袋子里放了干饅頭,他怕袋子太輕飛到花欄里。老公從陽臺的廚房扔下塑料袋,白色的袋子忽忽悠悠還是飛到花欄里。出租車師傅在樓底笑,老公在樓上笑,鉆到花欄里拿上錢我給了師傅。上了樓回到家老公訓我:我的老婆,八百快錢兩個月的工資一上午就花完了,有本事嗎!心存僥幸地向老公匯報幸虧爸爸沒答應吃飯,要不丟大人了!“幾點了還沒吃飯,下次把你也花了吧!”老公一邊訓我一邊給我下面,他哪知道我的心情像剛剛在天空隨風飛舞的袋子開心極了。我拿著老公裝在塑料袋里的半拉干饅頭啃著,還挺好吃的!老公嫌棄的一把搶過我手里的干饅頭,黑著臉訓我:一會吃飯!一會兒老公端過他做好的湯面條,恨恨地看著我,重重地把碗重重地放在我面前:吃飯,混蛋!我嘿嘿地笑著,干饅頭好吃,面條湯更好吃!我盼著來年,明年再給爸爸買個更好的衣服!可是后來媽媽說我是瞎花錢,東西那么貴,也就那么回事!自那以后,爸爸再也沒有讓我買過衣服。
戶戶上大學了,媽媽說:孩子上學花錢,省著點。盼吧,等戶戶大學畢業了就好了。戶戶在北京上高中的第一天媽媽就這么說:盼吧,等戶戶上大學就好了。于是我周一到周五上班,周五晚上我坐硬臥去北京,收拾北京的家,給戶戶做飯、洗衣服、講題,周日下午坐高鐵回來周一上班。戶戶周一到周五在學校住宿,周末回家。戶戶每個周末都盼媽媽,周一早晨坐硬臥到北京,大約六點到北京的家,每次戶戶打開門都緊緊地抱著我。我簡單洗漱,陪戶戶在床上天南海北地聊天,給戶戶做可口的飯,洗戶戶攢了一周的襪子,時間好似回到了我高中的日子,生活大致相似又略有不同地周而復始。高中時候,每半個月我就盼著回家。拿著攢了半個月的臟衣服,興沖沖地坐公交回家,有時一高興坐錯車了,在八甲口下車。我就看著道路兩邊粉色的梧桐花一路走回去,滿臉、滿身興奮。回到家媽媽就開始洗我這個臟兮兮的小人,媽媽里里外外給我換了所有的衣服,把臟衣服泡在洗衣服,我低著腦袋媽媽給我洗頭,伸出手媽媽給我搓手。冬天的晚上被媽媽收拾的干干凈凈,我坐在暖暖的爐臺前伸著手爸爸給我剪指甲。家里沒有指甲刀,爸爸就用剪布的剪刀給我剪, 他怕媽媽性子急剪刀剪到我手指上的肉。爸爸給我剪得圓圓的,磨得光光的。然后我伸著腳爸爸給我剪腳趾甲,爸爸依舊那么認真地剪腳趾甲,剪得圓圓,磨得光光的。再然后我坐在爐臺邊吃媽媽新烤的燒餅、紅薯,媽媽在一旁我的洗衣服,爸爸在地上洗我的和襪子鞋子,弟弟在一旁酸溜溜地看著我,笑話我:我是金玉其中,敗絮其外;姐姐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我嗤嗤地笑著看著弟弟不理他,看著媽媽,看著爸爸。
晚上我和媽媽躺在一張床上,弟弟和爸爸躺在一張床上。后來爸爸媽媽蓋了一院的房子,我和弟弟也不愿睡各自的屋,我和弟弟依然和爸爸媽媽擠在小堂屋,只能放兩張床的小屋,弟弟依然和爸爸睡一張床,我和媽媽睡一張床,爸爸媽媽笑著說我們是長不大的孩子,不會享福。媽媽白天累了一天,晚上睡得早,早早的晚上六七點就睡了。不過媽媽早晨也醒的早,早晨四點多就醒了,嘮叨著爸爸非要爸爸陪她說話。我和弟弟最喜歡躺在被窩里聽媽媽和爸爸聊天,他們兩躺在床上從早晨四點聊到早晨六點。媽媽說:春天了,養一季蠶,盼上一個月,掙一千塊錢,就夠姑娘上高中一年的花銷了。爸爸說:看能不能再養一季,那樣掙得就更多了。爸爸說:我管采桑葉,你只管喂蠶就好了,媽媽說:喂一頭豬也能賣些。爸爸說:你管喂,我管割豬草。媽媽說:要不再喂一頭牛。爸爸說:好,我管收藏玉米桿,鍘草。我和弟弟在被窩聽爸爸媽媽就這樣說著說著一直到早晨六點。爸爸起床,讓我們把頭鉆進被窩里,爸爸打開火,用他每天洗得潔白的白色的濕毛巾扇著打開火的火灰。火灰落了,爸爸掃地、抹爐臺、開水,把我們的衣服、褲子一一烤熱才遞給我們,才讓我們起床。在學校吃不好飯,回家晚飯吃多了睡得又早,第二天起床就開始吐,把頭天晚上吃的全部吐了出來。媽媽嗆得扭頭就走,爸爸在我旁邊,一只手拿著盆,一只手拍著我的背讓我吐,然后漱口,躺在床上躺一天。高中三年,半個月回家一次,吐一次。倒不是我身體不好,學校飯菜太難吃,一回家媽媽就給我做愛吃的,餓了半個月全憑兩天補回來,吃多了自然要吐。每次上學時媽媽總是給我做滿滿一書包燒餅,爸爸給人看好病人家送的罐頭爸爸也幫我拿上。無論是我的書包還是爸爸親手做的放在宿舍的小箱子里,都是媽媽做的燒餅和爸爸的罐頭。
吐得最嚴重是高三過完年寒假結束開學,我更不想吃學校的飯菜。每天饅頭就著罐頭當一日三餐,開學沒幾天就發燒混過去了。老師和同學把我抬到附近的醫院,爸爸到醫院時我什么也不知道了。醫生給輸了液,清醒后我就開始吐。爸爸來得匆忙沒來得及拿很多東西,同屋的陪同人員看見彬彬有禮的爸爸忙借了個盆。我吐了一地搞得爸爸很尷尬,還好人家沒有嫌棄借了個盆。爸爸解開縫著白色假領子的領扣,挽起縫著白色假袖口的袖子,向上提了提烙著筆直褲縫的褲子,用洗得干凈、指甲剪得齊整就連指甲縫都是干凈的手一點一點把我吐的東西撮到盆里,倒了洗了盆,用拖布拖干凈地。晚上爸爸找了硬紙板和報紙,一塊塊硬紙板、一張張報紙擺的整整齊齊,如同高中開學第一天爸爸給我在宿舍墻上圍的粉色的墻布、爸爸給我鋪的褥子、疊的被子、打的小箱子,齊整合適的那么搶眼。爸爸找了被子合衣躺在地上在醫院就這樣陪了我七天。周日下午爸爸送干凈整齊的我去車站坐車上學,那時候冬日的暖陽是慈祥的,如同爸爸笑瞇瞇的溫暖的目光,無論我怎么樣爸爸都是滿心歡喜滿意的。日子周而復始的每半個月重復一次,每半個月從學校回家一次,媽媽給我洗頭、洗手、洗腳、洗衣服,爸爸給我剪手指甲、腳指甲,我依舊吃了吐,冬天的早晨爸爸依舊四點左右和媽媽聊天到六點,六點起床,讓我們把頭鉆到被窩李打開火,扇灰、掃地、抹爐臺,給我們烤衣服、褲子,然后我們起床,日子重復的如同復制粘貼,除了媽媽和爸爸早晨談話的內容。媽媽說:也不知道姑娘高中上三年能不能考上個學校?爸爸說:姑娘升初中時連最普通的初中都沒考上,現在卻上了全市最好的高中,應該有希望,咱們盼吧!媽媽說:孩子真要能考上大學了,全村可是頭一份。花錢也多了,要不秋季再喂一季蠶吧。爸爸說:好吧,你只換喂,我采桑葉。媽媽和爸爸走過來的四十多年近五十年的婚姻,爸爸陪媽媽說了四十多年的話,早晨四點多到六點多,每天兩小時。從我能不能考上重點大學開始到弟弟什么時候也能上大學,從養蠶到爸爸開石子場,從家里買一毛錢的鹽錢、油錢到我們的學費,后來爸爸找了紅色的六十四開的小本,每天早晨和媽媽聊天。他記不清的就打開小本和媽媽“匯報”,爸爸說他們的日子是有盼頭,是個好日子!從我上高中的第一天日爸爸媽媽就開始盼,盼我能上個好大學,成為村里第一個名副其實的大學生;盼弟弟也能上個好高中將來考個好大學;盼著我能找個好工作,盼我有個好家庭。在對我和弟弟的期盼中爸爸媽媽喂蠶、養豬、喂牛、開場子,爸爸當醫生、當村干部,盼我和弟弟上大學,盼我和弟弟成家立業、開枝散葉。在爸爸媽媽眼里,時間是有情的!
戶戶去美國上大學了,特別是去年剛大一的時候,戶戶在異國他鄉很想家,戶戶盼著她每天那邊時間晚上九點多咱們這邊中午一點多和戶戶視頻,戶戶盼著寒假回家。寒假結束后,戶戶回到了學校。視頻中看到了戶戶買的日歷,戶戶的日記里標注的暑假回家的時間,某月某天某時,戶戶盼著暑假回家的日子。每每和戶戶視頻,我和戶戶會天南海北地聊,搞得老公中午只要稍打個盹都容易遲到。前幾天和戶戶聊天又影響老公中午休息,老公也就稍瞇會兒就遲到了,老公生氣地瞪我:你們兩個小混蛋,煲電話粥搞得我遲到了!可是每次視頻老公聽到戶戶的聲音,他都豎著耳朵聽戶戶的聲音,他想戶戶了,只是作為男人他很少表露對戶戶的感情,他盼著暑假快點到來能見到戶戶。寒假結束后戶戶回到了學校,在此每次回媽媽家也我盼望時間回到我半個月回家一次的日子,女兒回家吃個午飯再趕回去上班的日子,我盼望時間可以倒流,要真那樣該有多好!這幾天湖南衛視正播放《歌手》,老公看到汪峰,他想起汪峰常愛說的一句話:你的夢想是什么?老公問我:小老婆,你的夢想是什么?我的夢想:別人的夢想可能實現,我的夢想,呵呵應該是夢里想想。我的夢想是回到從前,回到爸爸風華正茂的年代。媽媽常笑瞇瞇地看著爸爸和我說:你爸爸只是沒有頭發,要不然和年輕時也沒有太大區別。我回了老公:再過二十年,你依然還是我第一次見到的樣子!老公紅了臉:滾,混蛋!時間在有情人那里是有情的!每逢佳節倍思親,過年了,我該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