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很久沒有到過幽冥。那些風和戈壁,赤地千里,與以前并沒有不同。葉安在幽冥的記憶已經被抹去,所以四下看去,有些驚異。
我看到腳下漸漸黯淡的金色圖案,忽然想通了這件事。這是二叔做的記號。他來幽冥,并非與我一樣,走到哪里就是哪里。也許他每次都在到達的地方坐了記號,因此一天比一天更接近酆都,也更接近楚澤。
這里的空氣已經變得濃稠,我看到那道巨大的裂痕,橫亙在天地之間。在那濃烈的黑氣之中,隱隱能看到什么東西的輪廓,似乎巨巖低伏,就在酆都裂痕的邊緣,如同界碑。
“那是楚澤。”他說。
葉安望著那,不由得向前走去,被二叔拉住胳膊。
“怎么說的?”二叔道。“你自己下不來,我帶你下來,就得先了我的事,再了你的事。”
“想多了,哥。我就是看看。”
“看看?”二叔干笑了一聲。“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怎么想。”
“什么怎么想?你的事,你什么事?”我說。
葉安沒回答,看了看我,轉向二叔。
“哥你走前面。”他說。
這次的事確實奇怪,我不知道他們談了什么。但要說救楚澤,我原以為葉安會拿什么厲害法器,但又沒見他拿。他本身又不能打,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
二叔掌中升起一縷光,那光展著細細的微芒刺入虛空,塵沙和風都向兩旁散去,在那濃稠的空氣里開出一條路來。
我看著他,忽然想到李承鄴說的那個故事。一千年前的洛陽城,兵荒馬亂,那些火和煙阻擋去路。在那不辨方向的彷徨里,李承鄴看到了一個人。他就在他前方,不遠不近,人們看不到他,火焰也避讓他。他知道他非凡人,他知道他是阿蟒。于是在那個大火沖天的夜晚,懷抱嬰孩的少年跟著那個背影,穿過火和林立的刀從,在城門下看清了他的模樣。
他將他帶離火海,卻又將他推向二十年的煎熬困苦。李承鄴有什么錯,他從小就是藩王,自然不甘人下。他帶著一個孩子,不用那種辦法,又怎樣出人頭地。
況且那并不是他的孩子,沒有半點血緣。他只是見他幼小可憐,便不想見他被楚澤殺。
那一閃念的善良,卻終究結出惡果,命運糾纏,墜入深淵。
他那年不過十四歲,又怎能料到之后種種,直到這樣的結果。
葉安始終走在我旁邊,我忽然感到奇怪。明明是去找楚澤,我卻一直在想李承鄴,就好像他夾雜在這件事里,沒有辦法分開。我隱隱覺察他和楚澤的某種關系,卻不能明晰。
楚澤因那血咒化為頑石,尚有回環的余地,而他卻魂飛魄散。魂飛魄散也并非沒有辦法,當年阿蟒如此,楚澤就一片一片地拼了他。說到底我不像楚澤,沒有力氣做那樣執拗的事,就算疼也只能壓在心里,什么也不能做。
我望著葉安,終于明白這奇怪感從何而來。他的臉明明就是李承鄴,又在這酆都的邊緣。這些東西無一不在提醒著我,提醒著李承鄴的灰飛煙滅,提醒著我的無所作為。可是他已經墜了魔,就算我學楚澤,聚起來的也是魔。他用崆峒鏡分出他的善,化出了葉安,留在他那里的就只有恨,那些濃成純黑的不甘和恨,若是重新聚起,也不知誰能化解。
可能我是怕,怕我明知道去化解的只有我。所以不敢去舍身,所以不敢想,所以懦弱地任他消散。
說到底我沒有上輩子那么剛烈,事到臨頭就怕死。所以學不成二叔,也學不成楚澤,不敢去提,裝作想不起。
“叔。”我說,“我們到了那,怎么帶楚澤回去?”
“要看那陰神如何,我與他談。”
陰神,便是與李承鄴做交易的陰神,他在青崖山下守陣,又應了楚澤的血咒,楚澤從此被他役使。然而我們都沒有見過他的真實樣貌,甚至連名字也不知,更不知曉來歷。就算二叔已經成圣,又打算怎樣和他談?受了血咒的恩惠,又來要回當時甘愿付出的代價,和葉安賴賭債又有什么區別?
二叔手中的光芒漸漸觸及巨巖,我們站在它腳下,抬頭望去。酆都的黑氣在光芒外繚繞,我記得二叔說,他在幻覺里見到那石頭上寫了明軒兩個字,可是現在在那黑氣的背后什么也沒有,只是粗糲的巖石,沒有一點標記。
二叔站在我們最前,慢慢降下光芒。那些黑氣隨著光芒的下降而落下,我感到周圍的重量,空氣致密,如同陷入水中。
光芒落在巖石上,分成無數支流,蜿蜒流轉,漸漸纏繞。二叔控著那些光芒的末端,如同鎖鏈,向后一拉。
“起!”他說,只是一個字,地面猛然一震,就好像那巨巖露出的不過冰山一角,又有無盡根基埋藏地下,悉數被他牽動。
“叔,你小心!”我叫道。就在那一瞬,有什么東西從酆都的裂痕里顯現,一片黑氣鋪天蓋地,從半空中忽地壓頂而下。最先反應的倒是葉安,他抖開右手的捆仙索,迎著黑氣擲去,同時左手打出一道氣盾,不偏不倚,正籠在我們頭頂,與下壓的黑氣相抵。
二叔沒有理會,依舊雙手拉著光芒。我懷疑他早就跟葉安商量過分工,只是瞞著我。
大地的震動已經減弱,捆仙索纏繞著那黑氣,漸漸將它禁錮。范圍越是縮小,黑氣便越細長,也越濃烈,最后密不透風,纏做龍卷風一般,通天徹地。
我甩出劍,想著二叔說要跟他談,沒敢妄動。
“起!”二叔又喊了一聲,幾乎是相同的時間。那黑色的龍卷里發出一聲尖嘯,周圍的散亂黑氣受到震懾,臣服一般聚攏過來,里外夾擊,在捆仙索上發出巨響。葉安向后退了一步,捆仙索頓時失去支撐,散落下來。那氣盾被黑氣壓制,如玻璃般寸寸迸裂。氣盾完全崩開的瞬間,我對著它擲出劍去,劍鋒在幽冥中如同受到感應,泛出血紅光芒。
那黑氣閃開劍鋒,在更低處重新聚攏,重重地撞在我們身上。二叔手中光芒被它吞噬,繩索一般繃斷,向后彈開。
我看到葉安周身的光線,如同一層芒刺,微弱卻穩定。他借著這芒刺站起來,重新向空中打出氣盾。就在那一瞬,那黑氣仿佛有所察覺,調轉了方向聚在他身上,空中頓時閃過電荷,如同雷電將至。葉安身上的芒刺在這電流里猛然消散,電荷在他左手腕上聚攏,那條藍色布帶仿佛受到灼燒,卷曲著變作焦黑,從腕上斷裂下來。
就在那一刻,二叔打下一道光,那道光砸入地面,迅速擴散,在葉安面前形成屏障。那股黑氣被隔開,猛然向后一縮,仿佛蓄力。
“無意冒犯!”二叔喊道,“小神。。”
神字還未落地,那黑氣向前一擊,巨石震動,赤地上的沙礫向四方震開,一瞬間仿佛地裂山崩。我拉著葉安,用劍格擋。空中的力道并不大,似乎都向著二叔。他那道光屏幾乎不堪一擊,頓時碎裂。
我調轉劍鋒,向黑氣中心刺去,那陰神同上次一樣,在劍過處頓時閃開一條路,又重新聚合,加倍的力量砸在二叔身上。
“叔!”我喊道。二叔被黑氣撞開,向后飛出幾丈,撞在巨巖上。我收回劍沖過去,心里忽然感到有些奇怪。
剛才葉安捆他,他打葉安。二叔只是打了個屏障,他也打他。怎么我刺了幾次他都不還手?
“白溪源你回來!”葉安喊了一聲,我沒有理會,徑直刺進那黑氣之中。
“別打!”二叔道。我在那黑氣里奮力斬下,黑氣閃開,換方向再砍,又閃開。
剛才只是我覺得不對,現在可能大家都覺得不對。
“楚澤!”我對那黑氣喊道。“你是楚澤!你騙不了我,這是你給我的劍,我和你一樣,所以你不愿傷我。你是楚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