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你現在還唱歌嗎？這是燕子見到我說的第一句話。
這句話正說在我的痛處，可她卻說得如此的輕松，就像隨手扔過來一把刀子。我呷了一口服務員剛端上來的啤酒。
我驚嘆與她的酒量，我更為我的氣度狹小自卑。在她面前，我永遠是個孩子。
那時候你多愛唱歌啊，還記得那次年級里組織合唱嗎？你沒有白襯衫，在那里急得都要哭了，你真是個孩子。我偷偷從我爸的衣柜里偷了一件，給你穿上，我發現你比我死去的爸爸還帥，唱歌的時候，你就像入黨宣誓一樣虔誠，那認真勁兒讓我在被窩里偷笑了一個月。
可那件襯衫卻因為你幾個月沒洗過澡而面目全非，我們兩個當時用了多少洗衣粉啊，你搓領子，我洗袖子，我們的手都膩了，臉上全是泡沫，太陽底下一照，都閃著七彩的光，像是在童話里。你第一次握住我的手死活不撒開，你哭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對我說，燕子，沒有人對我這么好。你當我媽媽吧。我聽了差點笑岔氣。我知道，自從你的媽媽去世，你再也不愿回家去見你那個酒鬼爸爸。你知道嗎，也從來沒有人像你對我這樣好，因為我爸爸去世后，我的媽媽成天打麻將，已經快不認識她的女兒了。那時候我們真像兩只孤獨的小獅子在互相取暖啊。
你最愛對我唱歌了，那是你一生最驕傲的資本。很榮幸，你把你一生最驕傲的資本用來取悅我。我肆意地糟蹋著這廉價而珍貴的饋贈，相當受用。晴天浩淼的時候，你的歌像冬日的暖陽；月魂清涼的時候，你的歌像月光鋪撒，流云裁幅的時候，你的歌如白云飄蕩，彩霞成錦的時候，你的歌如霞光漫天。其實哪里是你在唱歌，分明是青春在唱歌啊！
每次我訓練完回來，我的書桌上總會有一碗泡面和兩個雞蛋在那守候著我。我總是把面和著眼淚吃個精光，而把雞蛋留給你，因為你太瘦了，有時候看見你就想起了在老家逮泥鰍。
王二，你心眼太直。說話會傷人。有一次我讓你跟我唱首歌，你就是不唱，你太不解風情了，當時在學校東門的操場上，月光皎潔，微風輕拂，不唱首歌都對不起這童話里的景色啊。我說你不唱我就不搭理你了，你隨口就吼起來，不搭理拉到！我當時氣的把你的臉都抓破了，你也不還手，只是呲牙咧嘴任我胡鬧，我心疼的后來抓我自己的臉，你扳住我的手，死命地拉著我。你說，燕子，抓我，抓我，我皮厚。我說王二你這個混蛋，你這輩子要是不娶我我抓死你！
一年后，我的媽媽又結婚了。她的這次婚姻僅僅經歷了一年的時間。一年的時間，我都不知道我的新爸爸長什么樣，他就死了。我的媽媽被他的族人趕出家門。她終于咆哮了，她像一頭母獅開始瘋狂地報復所有曾經傷害過她的人，包括我。她把自己反鎖在一個小屋，任我如何拍打小屋的門，她都無動于衷。后來，當他因為故意傷害罪入獄的時候，我都沒有接到任何人的通知。你說讓你去試試，我說別做夢了，王二。她連自己的親生女兒都不見，會見你這樣一個說女婿不是女婿，說外人還真是外人的人？
令人詫異的是，三年后，她出獄的時候，卻托人通知我給她買幾套衣服，她想風風光光地出獄。當我拿著新買的衣服去迎接她時，她的眼睛充滿了愧疚和慈愛。我的眼淚，沒有章法地往下流。這個世界上和我血緣關系最近的那個人，抱著我哭得一塌糊涂，此起彼伏。
畢業后，只要你說一聲跟我走吧，我絕對會撇下那個女人跟你走?？墒悄銢]有說，當我和她準備啟程到一個我始終未知的地方的時候，我還盼著你能把我從她身邊搶走，哪怕只是一天?？墒俏也荒茈x開她，因為那一刻我正昏睡在她的懷里，而你，再也沒有出現。直到我到了那個只有大山的地方，我還在等你像營救落難的公主一樣把我拯救出去?？墒恰?/p>
我恨你，我們年輕的時候不懂事，以為只要執著就什么都能改變，屁！
后來，她走了。在和我折騰了兩年后就永遠地離開了這個讓她充滿了悲傷和恥辱的世界。昏睡時的她很平靜。胸膛平靜地起伏，眉頭平靜地微蹙，唇間平靜地吐出幾句含混的囈語。
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緊緊握著我的手，一直到死，只是象征性地吼叫了一聲，算是對這個世界的告別。兩年里，不是我沒有能力離開她，而是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她趕都趕不走我，兩個血緣相關的女人，給其中一個年邁的送行，沒有比這更自然更和諧的事了。
我走出山城，走出那個讓我完成了最后使命的城市，我沒有談過戀愛，我面前的男人琳瑯滿目，但是哪一個都讓我沒有付賬的決心。我想起了你，你也許早已經結婚了吧，我沒有破環你幸福的意思，只是看看你過得好不好。
我已經沒有恨了，因為我再也不會掉眼淚了。這是燕子在臨走的時候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我靜靜地看著燕子遠去的背影，這個可憐的女人，讓我感受到了時間的重量。
燕子，再見。再見，是再次相見的婉轉之辭，還是再也不見的快樂道別，我不知道。
我確實去看過你的母親，我把她當作自己的母親一樣和她談了半個小時，半個小時，她什么也沒有說，在扭過身子別過時，我分明看到她的肩膀在抽搐。
當我偷偷地第二次去看她時，你的媽媽告訴我，你永遠也娶不了她，因為我要把她帶走，帶到一個沒有人知道的世界。
燕子，自從你走了，我就再也沒有唱過歌，我那曾經被你贊為天籟的歌喉因為一場大病再也回不到以前的婉轉，甚至已經發不出哪怕最孤單的聲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