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ISODE 18歡愉不長在·無盡悲歌

俞澤亮把朱孝佳和小憶帶回了家。

N市，在頭部重創(chuàng)后，俞澤亮終于記起了這個城市里所發(fā)生的一切。那一幕幕，仿佛經(jīng)過了一個世紀(jì)，卻又好像就在昨天。這是他和朱孝佳相識的開始，卻又是悲劇的源頭。

當(dāng)他摟著蒼白無力的朱孝佳時，朱孝佳卻只是緊緊摟著懷里的骨灰盒。小小的，被黑布包裹著的盒子，裝著朱憶澤小小的身體在這個世間僅存的遺骸。

而當(dāng)俞澤亮敲開朱家老房子的門，當(dāng)朱母看到自己的女兒平靜地抱著小小的骨灰，她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口鼻，企圖要把那悲痛吞進肚子里。可那嗚咽的聲音在喉管里打滾，這中年婦女終于控制不住，掩面沖回了房間，隨著撕心裂肺的哭聲重重地關(guān)了上門。

那悲愴的哭聲隔著門板傳出，一針針扎在俞澤亮的心頭，疼痛而無奈。他看向身邊的朱孝佳，那蒼白的臉色和空洞的眼神竟然沒有一絲波瀾。

這一晚，朱家被哀傷所纏繞。當(dāng)年給俞澤亮開小灶的老太太陳老師，在知道自己的曾外孫夭亡后就住進了醫(yī)院。朱母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一關(guān)就是整整一個晚上，她不想見俞澤亮。

俞澤亮心里是明白的。所以他很感激，朱父在這個時候默默地承擔(dān)起一切，照料著家里。他很感激，朱父還愿意和他平和地相處，然后整整一晚上，就在他們曾經(jīng)進行男人的對話的陽臺，抽著煙互不做聲看著天空發(fā)白。

其實俞家很多人都是反對的，他們覺得，這是俞家的孩子，是俞遠昊，所以應(yīng)該睡在自己的家園里。甚至連金爺，也曾強烈反對過。在他心里，這孩子應(yīng)該陪著喜愛他的曾祖父才算安息。

但俞澤亮顧不了那么多。他看著朱孝佳發(fā)瘋似地說著，這是朱憶澤，是她的兒子，跟他們俞家沒關(guān)系。他看著她聲淚俱下幾乎哀求地說著，我要回家，我要帶兒子回家。他受不了這樣的畫面，在那一瞬間忽然明白了，朱孝佳，還有憶澤，從來，永遠就不是屬于煌島，屬于俞家的。

他開始不顧一切地對抗家人的意見，而最后，出乎意料的，第一個站出來支持自己的竟然是……母親。

在俞澤亮恢復(fù)記憶后，他曾以為自己會恨母親。但朱孝佳的情況打得他措手不及，他沒有時間去理會自己的那些情緒，也沒有心思去看母親的面孔。他用盡了全部精力去呵護朱孝佳，期盼著她的復(fù)原。而直到那一刻，當(dāng)張婷儀說，讓朱孝佳帶著昊昊回去吧，俞澤亮才重新望向了母親。所有的怨恨和氣憤，在那一刻化作了虛無。

這一夜，或許是回到了家，朱孝佳睡得極好，自那次事件后，從沒有這樣安穩(wěn)地一覺到天亮。在清晨，朱孝佳醒來，輕輕地換上了一身純白的連衣裙，然后梳洗干凈，安靜地坐在桌邊。

一夜沒睡的家人，圍坐在一起，朱父下樓買的早餐，在靜默無聲中，勉強落肚。當(dāng)陽光爬上了天空，照亮了大地的時候，朱家的人們站在了公墓的山頂。全身黑色的衣服，襯得朱孝佳的白裙分外刺眼。

她一路抱著黑色的盒子，親手將兒子的骨灰盒放入了墓穴。然后靜靜地看著俞澤亮和父親，為朱憶澤蓋上石蓋，用水泥將縫隙砌上。

朱母的眼淚打濕了一張張紙巾，也還是壓抑不住已經(jīng)沙啞的哭聲。那撕心裂肺和不甘，讓蹲著身子為兒子砌墓的俞澤亮忍不住地流出了淚水。

墓碑是新立的，朱孝佳反復(fù)觸摸著墓碑上的字刻。許久后，朱孝佳忽然笑著看向父母說，小憶好孤單的，別人都是雙墓，不管多久，總有個盼想，總有個陪伴。可是小憶只有一個人，我好想一直陪著他。

朱母放聲大哭起來，那凄涼的哭聲穿透了清冷的墓園，回蕩在荒山樹林間，久久不去。俞澤亮一把摟住朱孝佳，緊緊地把她往懷里塞去，就好像害怕她在下一秒就會飛走再也不回來。

許久之后，朱父說，我們回家吧。

但朱孝佳搖了搖頭，然后注視著俞澤亮，微微揚起的嘴角好不容易擠出腮幫，那似乎是笑，卻比不笑更為殘忍。

亮——

她說，我想回去看看。

朱父阻止了朱母，俞澤亮帶走了朱孝佳。

終于在林立的新樓盤間找到了開往回憶的車站。804，那輛承載這座城市許多人年少回憶的公交車，依舊穿梭在往日的路線上，年復(fù)一年，直到現(xiàn)在，可周圍的景色卻再也不是他們所熟悉的了。

雙人的座位，俞澤亮看著朱孝佳注視窗外的側(cè)臉，想起年少時，每天在公車站等待朱孝佳的夏天。那時候，自己一個人是如此無聊，每每只有朱孝佳的出現(xiàn)才可以讓自己活蹦亂跳。他就是喜歡看到她在自己面前，裝出來的趾高氣昂，裝出來的驕傲。明明內(nèi)心柔軟得脆弱，卻還要努力扯起自己的臉面逞強，俞澤亮總覺得特別可愛。

可當(dāng)時年幼覺得可愛的模樣，對于他人來說，卻是自己用盡力氣去努力和這個世界相處的辛苦。看著朱孝佳如今的安靜和木然，俞澤亮開始鄙視自己曾經(jīng)的幼稚。口口聲聲說著要保護朱孝佳，卻從來都是因為自己讓她受傷。

從公車上下來，俞澤亮就牽起朱孝佳的手，緊緊握住。

804的終點站，還是那個小鎮(zhèn)，離學(xué)校不遠的地方。以前那隨意建造的鄉(xiāng)村風(fēng)格車站，如今在原來的模樣上做了翻新，想要化身現(xiàn)代化的風(fēng)格，卻多少有些不倫不類。

他們一路走過那些狹窄的巷子和老房子，依稀還有些小吃鋪子都還跟多年前一樣。就好像這里從未改變似的，他們牽著的手一路走在陌生又熟悉的道路上，每每在需要辨識前路的時候，總會找到當(dāng)年的痕跡。

他們又回到了那個校園，那個夏天，他們再次相遇的地方。

就好像念書時一樣，在這個昏睡的下午，多少教室傳出朗朗念書聲，多少教室正在埋頭演算。

保安早就不記得他們了，好像只是兩個很短暫的過客，沒有給這個校園留下什么痕跡。俞澤亮在心里腹誹，不知道老師和校長，還會不會記得他倆……或許，他們會記得的吧，只不過是作為這個學(xué)校的恥辱。

但這里對俞澤亮來說，有太多美好。他用了畢業(yè)回校參觀的借口，在報了幾個老師的名字后，就牽著朱孝佳走進了回憶。

操場、教學(xué)樓、行政樓、實驗樓……他帶著朱孝佳走遍了每一個有記憶的角落，他想，朱孝佳一定也是這樣想的，想來看看那些記憶。而在當(dāng)年相遇的教室門口，俞澤亮偷偷向內(nèi)窺視著正在考試的學(xué)生，目光在和監(jiān)考老師對撞的剎那，就拉著朱孝佳飛快地逃走了。

那是當(dāng)年，他們的班主任。分明在那一瞬間，俞澤亮看到了她眼神中似曾相識、迷惑以及恍然大悟的情緒流動。

俞澤亮牽著朱孝佳，飛快的向外跑去，跑過教室，跑出教學(xué)樓，跑出校門。那樣的速度，差點讓保安以為，是偷了東西的小賊在逃避追捕。

俞澤亮忽然想大笑，他大口喘著氣看向朱孝佳，在被汗水迷離的眼神中，發(fā)現(xiàn)朱孝佳也向他彎出了一抹微笑。他以為他看錯了，揉了揉眼睛，再看，依然是淺淺的微笑。

“我想吃彩虹糖，你幫我去買好嗎？”

朱孝佳跟自己說話了！俞澤亮快活得想要跳起來。他把朱孝佳留在了那座小橋，在這里他們曬過打濕的考卷，然后在夕陽下聽著歌。只是可惜今天既沒有音樂也還不到夕陽西下。

俞澤亮買了十包彩虹糖，興沖沖地趕回小橋，可圍觀的人群和喧鬧，卻讓這些鮮艷的糖果“啪”地摔落地面。

他撥開人群，沖到橋欄邊，向著無人處呼喊著朱孝佳的名字。他爬上橋欄，被圍觀的人拉扯，可是他顧不了那么多，他只記得朱孝佳不會游泳。他往前沖去，縱身下落，人們只拉住了他的外套。

橋面濺起水花，而橋欄上只剩一串流星，依稀刻著“L&J”。在閃亮的晶體下，壓著一張被揉皺了的紙，有些字跡被水模糊了，依稀展示著娟秀的字體——

有時候，我在想，如果那個時候，我沒有再遇見你，也許在這以后我所有的命運都會不同了。

可惜人生，永遠都沒有如果。可惜我想，如果當(dāng)時再來一次的話，我還是會奮不顧身地愛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