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
浙大法學院所在地叫“之江”,往前一站是六和塔,往后一站是九溪,下去就是錢塘江。我們就住在一個叫月輪山的山頭上。學生們把這里稱作“山上”,把到杭州生活區稱作“下山”,自稱為“山民”。山上山下,儼然兩個世界。
我是北方人。在來杭州之前,最南只到過濟南。沒有想到,現在竟常住山里,成了“月輪山里人”了。
山上有很多樹。南方的樹都長得茂盛,而且高,只有向上長,才能爭取到陽光。北方的樹無非就那幾樣,榆柳桑槐,梧桐樹,大葉兒楊。南方的樹則稀奇、名貴、不認識。有幾棵極老的香樟樹,恐怕活了二百年;有一叢竹子;有每一片葉子都有床那么大的芭蕉,長在陰涼里,真綠;有桂花樹,秋天到處都是桂花的香味兒,濃濃的、膩膩的,讓人飄飄然。從山上滾下來的野栗子;硬硬的堅果;帶著“翅膀”能打著旋飛出去的種子;長青的藤,扒住人衣裳的草……
山上有很多動物。校區各處散落著很多被人養肥了的高傲的貓;職工居住區的樹上拴著一只狗(這可能是山上僅有的一只狗);舒展著曬太陽的蜥蜴;從樹上掉下來的蠕蟲;從草叢中滾落的蝸牛,圓殼的、長殼的;飄飄搖搖飛著的蝴蝶,白的、黃的;觸角上有白尖兒的螞蚱;各式各樣的甲蟲,黝黑的、亮藍的;大的出了號兒的蜂和蚊子;躲在樹葉后面嘰嘰喳喳叫的鳥兒;雨后橫穿馬路的“求是蟲”(學名叫“馬陸”);街上橫死的蚯蚓……
山上多風,也多雨。我總結,山上是“刮風像下雨,下雨像刮風”——風一起,穿林打葉,自遠而近噼噼啪啪一陣亂響,總要惹得人往窗外看一眼:是不是下雨了?雨來了呢,卻又被濃密的樹葉枝杈遮住,根本不能直接落到地上,只能變成小股水流濾下來,也就沒有“嘩嘩”的雨水聲,只是偶爾樹身擺動,密密層層的樹葉沙沙作響,仿佛起了一陣微風。
秋天風雨之夕,最是撩人情思。“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只有對了這個“境”,才覺出這兩句詩的好處。雨下起來了,不是大雨,或者說大雨也被山上的草木濾成了小雨,這個時候正是山果成熟的時候,雨一打,果子濕潤了、軟了,滾落在泥土里、草叢里。也許不是果子,是“果實”,各種果實,毛栗子、橡樹籽兒,帶硬殼的。山里的雨是悄無聲息的,但是山果落下來是有聲的,到時候了,自然而然掉下來了,啪嗒、啪嗒,很容易分辨出來。燈下草蟲鳴,不僅僅是蟋蟀,還有蟈蟈、螽斯(雖然我沒見過它長什么樣子,但一定是有的),各自操起自己的樂器,高低不同的聲音匯合成一曲合唱,繁星落雨一般,撒在一片草間,傳到“燈下”那個人的耳朵里。這燈光也許是昏黃的,也許是橘紅的,在雨中暈成柔和的一團兒,燈下有一個人。這是個什么樣的人呢?也許他老了,鬢邊已經有了絲絲白發,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也許他還年輕,修眉俊目正在青春。也許他就長住在山里,是個“山民”;也許他只是客居,趕上了這一夜的雨,是個“游子”。天氣是涼的,他是披著斗篷還是圍著被子?對著燈光總要想點什么的,是思鄉,是懷人,還是長夜無事,僅僅在那里“閑敲棋子落燈花”?
王維的詩,大有禪意。“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這個境界不是枯死的,不是肅殺的,而是充滿著水到渠成自然而然的生機;這生機又是漸漸變冷、變微的,秋天到了,嚴冬不遠,慢慢的會寂靜下去;這漸漸變冷變微的生機之后卻又萌動著力量,山果已經掉下,落地可以生根;草蟲將要蟄伏,蟄伏后則會又起——這兩句詩中,即可管窺出自然界的一個矛盾的統一體,是一個莫可言說的循環輪回。我如不在山上,不對山風山雨,不聽山果落、草蟲鳴,雖則也知道這兩句詩,也認為它寫得好,但是如何能體會到其寫景之實、意味之深!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2014.1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