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僅只是一個平面
卻又是深不可測
它最愛真實
決不隱瞞缺點
它忠于尋找它的人
誰都能從它發現自己
或是醉后酡顏
或是鬢如霜雪
有人喜歡它
因為自己美
有人躲避它
因為它直率
甚至會有人
恨不得把它打碎。
——艾青《鏡子》
鏡子是一種神奇的東西。簡單的材料,簡單的構造,卻能精確地反射出世間形象,讓人妍媸畢露。
小時候,我經常鉆到鑲有穿衣鏡的立柜后面,尋找另一個自己。
奶奶床前的桌子上有一方紅木邊框的老式梳妝鏡,自打我記事起就背靠著墻端坐在桌子中央,將整個臥室的大半景象收入眼中。
它背后有一扇小窗,風起的時候,后院的竹枝掃過窗戶,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將奶奶隨口編的那些鬼神故事烘托得惟妙惟肖,稀釋著我幼小心靈中脆弱的懷疑本能……
后來,在我搬離奶奶家后,聽說那面梳妝鏡半夜的時候突然跌落地上,碎了。
奶奶一口咬定是“鬼”所為,“二十年了,那面鏡子從來沒有動過,再大的風都沒動過,”她說。
2
在普通人的習慣里,鏡子都是玻璃做的。其實,只要是光滑的、能反射影像的面均可以做鏡子。
水面是最原始最天然的鏡子。原始社會,人們“以水照影”,梳妝打扮;后來人們常說“撒泡尿照照”,也是這個道理。
青銅時代,出現了我們今天在博物館里可以看到的銅鏡。
銅鏡邊緣和背面的裝飾往往制作得十分精美,然而鏡面的反射效果卻不甚理想。
對于像西施這樣的美女來說,這倒無所謂,反正照不照鏡子都很美,即便生病了捧著胸口皺著眉頭 ,還是美不勝收。
不過東施就吃虧了,她對自己的丑本來是有幾分自知之明的,可是,被西施“病態美”的風韻一迷惑,以為只要模仿她的病容,自己也可以立馬變美人,關鍵是銅鏡欺騙了她,讓她的丑陋從此千古留名。
鐵器時代,一代明君唐太宗同時用三個鏡子——“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
大概從這里開始,人第一次明確地被當作鏡子來使用。這是一面了不起的鏡子,它幫助唐太宗成就了“貞觀之治”,然后繼續發揮著巨大的潛力。
一千多年后,在遙遠的歐洲,那個穿著新衣的皇帝,被一個天真的孩子照出了原形。
工業時代,隨著技術的進步,玻璃鏡廣泛使用 ,大到整面墻,小至女生手袋里的化妝鏡,它幫助我們變得美麗,也帶給我們深深的焦慮。
信息時代,鏡子不只藏身在女生的手袋里,而是時時刻刻如影隨形,從無處不在的玻璃幕墻,到電梯、商場、餐廳、公共衛生間的鏡子,再到智能手機自帶的鏡子功能;而更為可怕的鏡子是社交媒體的觸手可及和資訊的泛濫成災,每一個吸引我們目光的熱點事件,每一個擾動我們心靈的公眾話題,都映照著我們的嘴臉,考驗著我們的內心。
3
與古往今來的丑女一樣,我不喜歡照鏡子,特別是肥肉橫生的少年時代。
因為不喜歡照鏡子,我對自己的形象一直覺得很陌生。
記得二十多歲的時候翻看十來歲時的照片,我很驚訝地看著那個粉雕玉琢、端莊可親的姑娘,根本不敢相信那就是我。記憶中,那時的自己天天被沉重的“胖子”標簽壓得抬不起頭來,盡管成績優秀,卻從來都沒份兒參加文藝表演。
即便現在,每次逛街試衣服,看到鏡子中的自己,我還是有種恍惚的陌生感。
雖然不喜歡照鏡子,我卻無法逃脫鏡子。
在青銅做的鏡子面前,東施可以自欺欺人;在玻璃做的鏡子前,我可以視而不見;可是,面對血肉做的鏡子,我該怎么辦?
每一個環繞我們的人,都是一面鏡子,從他們對我們的眼神、言語、行為的反饋中,我們“看”到了自己是什么樣子的。哪怕那些與我們擦肩而過的人,也會在匆匆一瞥中定位我們的形象。
老于世故的大人們掌握了一套復雜的反饋機制,他們的鏡面是模糊的、凹凸不平的,甚至會產生多重折射,就像哈哈鏡一樣,通過他們,我們很難看到真實的自己。
可是小孩子就不同了,他們潔凈、透明,會映射出你最真實的模樣。
正因為如此,故事里的小孩才能看到“皇帝的新衣”。
人們習慣將孩子比喻成白紙,可是我覺得比喻成鏡子更貼切。一張等著描繪上色的白紙是被動的、無力的;而一面光滑潔凈的鏡子則是主動的、鋒利的,在它面前,美與丑、真與假都無處遁形。
是的,孩子就是這樣的一面鏡子,讓人無處可逃的鏡子。
自從有了孩子,我便常常有種感覺——感覺突然被扔到一個六面墻都是鏡面的屋子中,在那里,強烈的白光徹底吞噬了我的影子,我可以清晰地看見臉上的每一顆雀斑和肚子上的每一絲褶皺,四面八方層疊的影像讓我感到窒息;與此同時,還有一個冰冷的聲音從所有方向傳來,不停地說著:“三十年來,你逃避,你偽裝,現在,睜開眼睛,看看你丑陋的模樣吧!哈哈哈……”
有一天睡前,我在抑郁和煩躁中痛哭,老公在一旁安慰,我說:“你不知道,看著他一點點變成自己,那個最丑陋的自己,看著自己的缺點在他身上一點點壯大,是多么令人絕望……”
當我著急地對他說“別著急”,當我生氣地對他說“別生氣”,當我很不耐煩地對他說“耐心點”,當我恐懼地對他說“別害怕”……在夜深人靜的不眠之夜,那個神奇的“六面鏡屋”就會臨到我、囚禁我、審判我……
鏡子大概是世間最簡單也最神奇的東西。它不是單純地反射影像,它還會放大、縮小、扭曲、散射……在《三體》中,葉文潔從雷達峰發射出去的電波,正是經過“太陽鏡面”的增強和散射,才被三體世界成功接收。
很多時候,小孩子就像是“太陽鏡面”,將父母隱藏的自我放大了,散射到人群中。
有一次,我們一家晚間散步時遇到一個鄰居,短暫交談了幾句,兒子不知怎么對他生氣了,我只聽到鄰居笑著說了一句“你是學你媽媽這樣說話的吧?”
我在夜色中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橋……
于是,在沒有月亮的漆黑夜晚,六面鏡屋又臨到我了。
從十幾歲開始,我就想做個隱士。最開始想的是隱居山林,后來又想隱于朝,后來又想隱于市……可是,有了孩子,我頻率微弱的電波就源源不斷地通過他這個“太陽鏡面”增強、散射到無限的時空里去。
于是,我只能無奈地說:至隱隱于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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