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蟲魚之屬,我最喜草木,寫得也多一點。近日枯坐書房,卻有蒼蠅飛旋于腦海,揮之不去。是不經意間想起了一只蒼蠅?或者竟也有蒼蠅念我?蒼蠅自然說不上可親可愛,卻伴隨著我的少年時代,令我難忘。回想蒼蠅,甚至還能看到時易世變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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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小時在江南鄉下,蒼蠅是伴。它太多,比村子里的人多得多。水鄉多魚蝦,除鮮吃外,還腌著吃,魚就在家家門口的竹竿上吊著,魚香蕩蕩,蒼蠅先吃。蒼蠅對人從無陌生感,它們似乎是這片蘆蕩荒野的原住民。蒼蠅尤喜孩童,它們不像蚊子那樣叮人吸血,只是舔舔而已。它能舔得什么呢?我和娘吃飯時蒼蠅便繞圈子飛,不時駐足于飯碗、菜碗邊沿,還有落到菜碗中間的,轟走了,又回來。蒼蠅,是我少小時的同食者。蒼蠅不僅逐臭,還聞香必至,尤其好甜品。當我吃一個蛋黃變黑流油的臭咸鴨蛋,或者難得吃到一碗噴香的紅燒肉,蒼蠅們都會撲將過來,在咸蛋殼內吮吸,興致勃勃地和我搶著舔碗邊上殘留的肉汁。如果不是娘要洗碗,蒼蠅似乎可以永遠地舔下去。
家鄉土產眾多,以蘆穄聞名江南。蘆穄又稱蘆粟、甜高粱,形似高粱而比高粱修長,有節,青皮,汁清香而甘甜。書上說,“江南出蘆穄,喜在沙地生長”。兒時,盛夏傍晚,小伙伴們在割得一籃羊草后便從不知誰家的田沿上拔得一根蘆穄,坐在角落里分而食之。那時光,高田種棉花,棉花地里種香瓜,地頭種蘆穄。瓜熟時節,十里飄香,有路人吃個瓜吃根蘆穄不在小偷之列。至于拖著一根蘆穄在田埂路上呼朋喚友,邊走邊吃,還有一群蒼蠅跟隨于夕陽下,那是有點瀟灑了。
吃蘆穄也可以吃得聲勢浩大——其實不是吃,那是東宅上的才元好公熬制蘆穄糖之時。村里人除去青壯勞動力,全去幫忙去蘆穄皮、榨汁。幾十個人,老老少少,圍坐場院,喧喧嚷嚷,還有雞狗相逐,好不熱鬧。蘆穄汁在鍋里熬制,變稠變紅,每人可在筷頭上嘗一點。而蘆穄糖香,已香遍村野。吃了蘆穄糖,一眾鄉鄰分手時回頭,青色的成堆的蘆穄皮、蘆穄渣看不見了,都已成黑色,何故?數不清的蒼蠅匍匐、吮吸其上,人來人去,人呼人叫,蒼蠅不為所動,它們專心于吮吸蘆穄皮上一丁點兒殘余的甜蜜。
蒼蠅有時還是玩伴。伸出一節去皮的蘆穄,蒼蠅三五成群地飛臨其上,然后捻轉、加速,蒼蠅隨之以四足飛速轉動,我們名之曰:蒼蠅飛車。鄉人有言“無頭蒼蠅也飛”,我問品元伯:“蒼蠅殺了頭還能飛,是真的嗎?”品元伯說是真的,但“要大號的烏頭蒼蠅”。我們便用捉蜻蜓法捉得一只,剪其頭,果然飛走了,撞樹而亡,留下一點血跡。回家跟娘說“蒼蠅也有血,紅的”,卻不敢說剪蒼蠅頭的事,娘說了一句鄉人常說的話:“眾生啊!”
后來,蒼蠅被列為“四害”之首,鄉間舊俗廁所是半敞開的,也是蒼蠅集散地,會傳染疾病。
某年某日,隆冬雪后,太陽升起,我家東向廚房的煤氣灶上正在燉排骨湯,恰好看見窗玻璃上有兩只蒼蠅,瑟縮著曬太陽。猜想起來,它們大約很想進屋,屋子里有暖氣,有排骨湯香,但終于不得其門而入。當時生出的感嘆是,一切生物都需要陽光啊,尤其在寒冷時。蒼蠅們如何過冬?它們冬眠何處?這兩只蒼蠅不避嚴寒,游走冰雪,也可稱是蒼蠅的游俠另類了。
我和蒼蠅的那一點事兒,本可以到此作結,哪知道緣分未盡尚有后話。
后來讀周作人先生的《蒼蠅》(《周作人散文集》,浙江文藝出版社,1999年4月),可謂感同身受了。“蒼蠅不是一件很可愛的東西,但我們在做小孩的時候都有點喜歡它。”周作人的孩提時代,很可能還有魯迅,與蒼蠅做伴玩耍極為有趣,如以燈心草夾在蒼蠅兩足之間,蒼蠅便上下顛弄,名曰“戲棍”,且剪下過一只蒼蠅的頭,“它的身子依舊飛去”。周作人在文章中還告訴我們,希臘人路吉亞諾思(Lukianos)說過,“蒼蠅被切了頭之后,也能飛好些時光”。在他譯為訶美洛思(Homeros)的荷馬的“《史詩》中常比蒼蠅為勇士”。周作人還說:“中國古來對于蒼蠅似乎也沒有什么反感。《詩經》里說‘營營青蠅,止于樊,豈弟君子,無信讒言’。又云‘匪雞則鳴,蒼蠅之聲’。”我在小時候還好奇于蒼蠅的“搓腳”,細長的前后四足時搓時絞,它是癢癢呢,還是玩一種蒼蠅自己的游戲?從《蒼蠅》一文中得知,古籍《埤雅》有載:“蠅好交其前足,有絞繩之象,亦好交其后足。”再對“繩”字稍作訓詁,絞絲旁而半蠅,繩也。人類最初搓繩絞繩的發明,或為蒼蠅交足所啟迪?未可知也。
蒼蠅入詩不僅有《荷馬史詩》、中國的《詩經》,很為周作人欣賞的“以一切生物為弟兄朋友”的日本人小林一茶,還有詠蠅俳句,如《歸庵》:
笠上的蒼蠅,
比我更早地飛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