頓悟,85年,男,喜歡讀讀寫寫的煤礦一線工人。
01
“小伙子,在哪里上班啊?”
“我在內蒙古的一個煤礦上班。”
“下井?挖煤?”
“呃……算是吧!”
“年紀輕輕的怎么干這啊?這可是吃著陽間的飯,干著陰間的活兒啊!”
這是我今天休班回鄉下老家參加同學婚禮時,和一位鄰桌老大爺的對話。
我想這位老大爺肯定還是在用老眼光看待煤礦這個“特殊”行業吧,不過這話雖聽著瘆人,卻也不無道理。
我已經在煤礦工作了五年,一直都是從事一線的掘進工作,它應該算得上是最危險的工種之一了。
每天上班之前都要開十幾分鐘的班前會議,會議內容就是當班的具體工作安排和永恒不變的安全問題。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這句話用在礦井下可不是危言聳聽。
開完班前會,就去換工作服,牛仔衣,牛仔褲,膠皮靴,防塵口罩,脖子上再掛一條毛巾。
不管地面上是寒風刺骨,還是烈日驕陽,礦井下都是一成不變的溫熱潮濕。
換完衣服就去礦燈房里拿礦燈、安全帽、定位器、自救器。
所謂自救器,就是由壓縮氧氣瓶和氣囊等組成的一種便攜式供氧設備,能在井下發生火災、瓦斯爆炸等危急情況時給人提供一段時間的氧氣以利逃生。
千萬不要小瞧了這個設備,這可是關鍵時刻救命的東西。
定位器也是每人一個,每個定位器都有編號,每個編號都對應著一個具體的工人,能讓地面調度室的工作人員時刻清楚地知道每個工人在井下的具體位置。
它和自救器一樣都是關鍵時刻能救命的東西,萬萬不可嫌麻煩不帶在身上。
這一套裝備下來,怎么也得有個十幾斤重,但都是工作必須和關鍵時刻保命的東西,必須得帶。
然后就去井口排隊下井,我所在的礦井是立井。
有的礦井是斜井,就是從地面到井下是有一定角度的斜坡,工人下井可以坐猴車或者防爆膠輪人車。
立井是從地面垂直往地下鉆的井,上班下班就得坐罐籠,直上直下的,就像樓房里的電梯那樣。
我工作的礦井深入地下約800米,坐罐籠大約五分鐘。
大巷是很寬敞明亮的,就像高速公路上的隧道那樣,所有的工人都是從這里走向各自的工作面。
不同的工種去的地方不一樣,像我們干掘進的就要去最遠的地方。
那里可就不像大巷這樣燈火通明了,全靠頭頂的礦燈來照明,如果關上燈,眼前可不只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而是比這還要黑,一種近乎讓人窒息絕望的黑。
這種感覺,恐怕只有下過礦井的人才能體會。
當然,在井下關燈或者關燈找沒人的地方偷偷睡覺這種行為是絕對不被允許的,被巡查的安檢人員抓到受處分還是輕的,這可是關乎到生命危險的,一定不能這樣做。
02
說到危險,我想起了剛剛參加工作時的一次驚險經歷,現在想想還挺后怕的。
我的工作是掘進,大白話講就是在地底下打洞,繼續把巷道往前挖。
剛剛掘進的巷道是必須要做支護的,每掘進一段距離,就要用錨桿和錨索把防護網牢牢地釘在兩側和頂板的墻上,使之成為一個整體,防止側幫和頂板的煤塊脫落造成傷人事故。
那天的一個晚班,掘進機司機停下車,等著我們去做支護,班長正在進行敲幫問頂。
敲幫問頂就是用鋼簽子敲一敲兩邊側幫和頂板,憑借經驗聽聲音,看一下兩側和頂板有沒有浮石和剝層,就是容易脫落傷人的煤層或石頭層面,如果有就要在安全的地方將其撬下來,然后去做支護,確保施工安全。
這時候,頂板上一大塊煤層忽然脫落下來,所有人下意識地往后撤。
轟的一聲巨響,頓時眼前煤塵滾滾,一片模糊,防塵口罩瞬間像超出過濾能力那樣讓人感到一陣窒息,隨后就是一些碎石掉落在地上的聲音。
當時我的心里害怕極了,心跳的幅度幾乎可以帶動整個身子一起抖動。
之前側幫煤層脫落倒是遇到過,但是從頂板直接砸到地面上還是第一次遇到。
煤塵太大睜不開眼睛,只能聽到班長嗚嗚的聲音。
我心想壞了,班長可能受傷了,因為班長在最前面,我們幾個都在后面相對安全的地方,可是那瞬間根本無法看清楚他的位置,也互相聽不清在說什么。
大約過了幾分鐘,沒有再聽到有煤塊或者石塊掉落的聲音,濃煙也漸漸散去,我的心情稍稍平復一下之后就和我身邊的工友急忙用礦燈照來照去,急切地尋找班長的位置。
我們發現了班長之后,急忙跑過去,萬幸的是班長沒有在脫落煤塊的正下方,躲避得也及時,只是被崩飛的小煤塊傷到了腳踝,剛才聽到他發出的嗚嗚的聲音是在詢問我們有沒有人受傷,也許是因為我太緊張,也許是因為班長帶著防塵口罩,我沒有聽清楚。
所有人都沒事,大家心里都松了一口氣,等煤塵散去之后繼續工作。
班長又強調了一遍注意事項,一定要確保安全。
當時我的心理就是抓緊下班,升井就辭職回家,再也不來了,太嚇人了。
不過看班長的樣子,倒是沒有受到多大影響,腳踝的傷也沒當回事,該干啥干啥。
休息的時候,班長看我還有些不自然,拍拍我肩膀說:“還沒緩過來神啊,膽子太小了吧,干我們這行可不能分心啊,要膽大心細,嚴格按要求、按標準干活,可不能圖快圖省事兒。”
“班長,你干了幾年了?”我問。
“十二年了。”
“十二年都干掘進?”
“嗯。”
“厲害,我現在都不想干了,累不說,還危險,搞不好哪天就交代在這里了”
“呸呸呸,在這里別亂說話,井下最忌諱亂說話了。”班長有點生氣。
“哦,呸呸呸!”我也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
“下了班,我請你們幾個到我家喝酒去,給你們幾個小青年壓壓驚。可是有一條都給我記住了,今天的事千萬不能給我老婆說,如果她問我腳踝怎么受傷了,就說不小心碰的!”班長說。
終于熬到了交接班的時候,我們一起升井下班,當我們乘坐的罐籠上升到地面的時候,天已經大亮。
那天天氣很好,幾乎是到達井口的一瞬間,我就被強烈的陽光照得睜不開眼。
盡管如此,我還是貪婪地享受著陽光的照射,感受著陽光的溫暖。
一股強烈的安全感和踏實感涌上心頭,就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一頭撲進爸爸的懷抱。
03
雖不是第一次下井和升井,但那一天回到地面的心情有一種從未有過的安全感,仿佛是獲得重生的那般感覺。
升井第一件事就是洗澡,每個人臉上都被黑黑的煤塵覆蓋著,只有被防塵口罩覆蓋的鼻子和嘴巴還有本來的膚色,活脫脫的一群黑熊怪。
洗完澡回到宿舍休息了一會,班長就開車帶我們去他家喝酒,路上又交代我們到家以后千萬不要提井下發生危險的事情,免得他老婆擔心。
那天,我們在班長家喝得很痛快,他給我們聊了很多,我們知道了為什么班長能堅持在一線工作那么長時間。
班長和他老婆的父母都臥病在床,他老婆一個人要照看四個老人還有兩個上高中的雙胞胎兒子,沒辦法工作,雖說煤礦一線工人的工資比較高,但班長家這種情況,日子過得也挺拮據。
他之所以一再交代我們在他家不要提工作的危險,就是不想讓他老婆擔心。
他老婆不止一次讓他換個工作或者做點小生意,擔心他萬一出點意外,整個家就沒有了頂梁柱。
班長覺得自己不是做生意的材料,家里的情況不允許他投資失敗,倒不如踏踏實實上班,起碼還能旱澇保收。
班長常常安慰老婆說,現在都是機械化了,一點也不累,危險的工作都由機器來做,他只負責操作機器。
雖說此話不假,但是一些機器到不了的地方,還是要靠人工來完成。
了解了班長的情況之后,我們幾個工友也都說了自己家的一些情況,大同小異吧,包括我自己,我們都是普通百姓家庭,也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頂梁柱。
若不是肩上有千斤擔,誰會在閻王爺眼皮底下討生活。
喝到動情處,所有的工友都激動地流了眼淚。
班長和我們幾個工友,應該代表了大多數一線煤礦工人的現狀吧。
從那以后,我們幾個人常常在升井之后就一起喝酒聊天,感情也越來越好。
也許是慢慢習慣了這種生活,也許是舍不得幾個“志同道合”的兄弟,反正就是我也堅持了下來,這一堅持就到了今天。
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收入還可以,像我這種學歷不高,又沒有一技之長的普通人,只有在煤礦一線才能拿到這相對來說的高收入。
在煤礦工作的這幾年,每天上班下班也接觸不到其他人,周圍都是自己的同事,大家都在同一個環境里工作,沒人會覺得有什么不妥。
沒想到,今天這老大爺會用“吃著陽間的飯,干著陰間的活”來評價我們一線煤礦工人,心里多多少少還是有些不舒服。
不過,幾杯喜酒下肚,我又釋懷了,管別人怎么說呢,先過好自己眼前的每一天,至于曾經的夢想和未來的打算,以后再說吧,肯定還有機會。
注:本文配圖均由作者提供。
今日小知識:
為什么要洗煤?
直接開采出來的煤叫原煤,原煤中混合著許多的雜質,通過洗煤可以分離出煤矸石等雜質,提高煤炭純度,分出煤的不同等級,不同的雜質也會制作成不同的工業產品,使原煤得到充分利用,避免浪費。
這是伍識的第?187?個故事
很高興遇見你和你的故事
公眾號“伍識”歡迎來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