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良好不好?明月考慮這個問題時就覺得可笑,就像小時候看電影,總是問,他是好人還是壞人?其實,這世上有許多種人,唯獨沒有單純的好人和壞人。所以,好不好這個問題顯得很幼稚。
鄒良對明月當然是好的,而且是太好了。過馬路時,鄒良總會牽著她的手,緊緊握著,很仔細地躲避來往的車輛,下雨或出太陽的時候,傘一定是遮了一大半給明月,晚上睡覺前,如果明月說累了,他會端來一盆熱水,細心的給她洗腳按摩,明月無心提過的話,鄒良總是記著的,即使明月自己也不曾記得說過那樣的話,甚至有時明月如廁久一點,他都會站在門外擔心地喊,你怎么了?如果明月真的生病了,鄒良又不能請假,他的電話就像設了鬧鐘一樣,總是每隔半個小時打一次,下班回家后會急急檢查明月有沒有吃過藥,生病的明月總是極其脆弱的,她覺得所有人都是壞人,包括鄒良,她拿最難聽的話罵他,打他,嘶聲力歇的哭,鄒良這時候總是無原則地認錯。明月說,你錯在哪里?鄒良說不出來,一臉無辜的站著,又不敢靠近,只是心疼地說,寶貝,你打我罵我都行,求你別哭了,你看你,聲音都嘶啞了。
被一個人這樣極盡寵溺地愛著,好不好?當然,所有女人內心渴求的,不過就是這些了。
鄒良總是告訴明月,家人和朋友都覺得鄒良是個非常冷血的人,這些話明月從不曾相信過,她覺得鄒良這樣說的目的,不過是告訴自己,他對她有多好。明月這個時候,就會撒嬌,勾著他的脖子說,知道啦,就你對我最好了。說完后,明月就不由自主想起一個人,然后心里一點點暗下去,直到暗成傷疤那樣的顏色,明月勾在鄒良脖子上的手就會輕輕滑落下來,避開他的唇,然后兩人一夜再也不曾說過一句話。
明月曾刻骨地愛過一個人,那種愛,就像一首干凈的詩,像在一個夏日的夜晚,一個人抬頭所見的星空,那樣豐富的美麗著。鄒良曾在喝醉后痛苦地說,明月,求求你,從那個地方走出來,我一個人,覺得太孤單。明月抱著他,幫他抹眼淚,清理他的嘔吐物,但她不說話,有時候,明月是很固執的。
明月在二十一歲時遇見王恕。她在自己的日記本里寫著,很久很久以前,當我還不是我的時候,是不是遇見過這個人?我為什么有一種要走過去擁抱他,替他抹去眼淚的沖動?而他明明在笑著。
王恕那年二十歲,比明月小一歲,他們都是大一的新生。父母在王恕二十歲后離異,告訴他,他們的責任已完成,而他,不能用任何叛逆,對自己不負責任的行為對他們進行報復,因為,日后,他要學會自己愛護自己?;蛟S是因為沒有觀眾,王恕反而沉靜下來,接受了這個事實。穿天藍色毛衣的王恕,在明月眼中,干凈、沉默、遙遠又孤單。她很刻意地在校園偶遇他,很恰好地在他面前跌落,很恰好的穿著棉布裙,很恰好的微微一笑。王恕和明月,很自然地在一起了,他們像所有的情侶一樣,下課后,一起吃飯,一起學習,一起去圖書館,總有說不完的話題,甚至將來他們的孩子叫什么名字,也熱烈的討論過。王恕第一次在月光下吻明月的時候,明月在恍惚中想起童話中的睡美人,令她沉睡一百年的,恐怕是她最愛的人吧,因為,愛情都是在夢中的,那樣美好的靜止著。快要畢業時,王恕卻在父母的安排下出國了,他對明月說,你等我,三年后,我一定會回來的。明月哭得一塌糊涂,她沒有答應等,卻又一直在等著,一年后,王恕的郵件越來越少,直到連電話也聯絡不上的時候,明月仍在等著,她害怕哪一天,她沒有等了,而他卻恰好的回來了,明月害怕碰到這樣的劇情,她覺得她第一次見到王恕的時候,已經見到了那個不曾見過的自己,她堅信,那就是明月她自己的命運,而等待也是掌握命運的一種。
王恕最后一封郵件是在兩年后一個悶熱的夏天。那時的明月在一家小公司就職,做著一些繁鎖又看不見未來的工作,還有那個越來越模糊的自己,只有王恕在明月心底,像一個澄清的湖,在這樣的夏天,讓她有那么一絲清涼和牽掛,但明月卻沒有勇氣走到湖中心去,那個深度是明月無法承受的。郵件里,王恕很清楚地寫著讓明月原諒,他說,去年冬天,他遇上另一個人,異都太寒冷,而她,給了他溫暖。他說,我們都是專一的人,離開你,不是因為責任,而是因為愛。那個夏天,二十六歲的明月不停的喝水,因為她發現,只有這樣才能阻止眼淚流出來。半夜的時候,她在夢中驚醒,好像要把肺撕裂一般,嘶聲力竭的哭。
那個時候,鄒良是明月的客戶。他每個星期都會到明月的公司一趟,總是有理由的,明月完全沒有留心這個男人,那樣普通的一個人,有點瘦,說話很慢,很有禮貌。他請明月吃飯,點的都是她愛吃的菜,明月很驚訝,但沒有往那方面想,她是個遲鈍的人,以為一切都是巧合。直到有一次,她病了,請了假,一個人在家里昏昏沉沉地哭,她心里的那個湖漫延開來,漸漸把她淹沒,快要窒息的明月發覺,她是那么那么想念王恕,她拔了他大學時的號碼,早已異主的手機號,她對著那邊的陌生人哭著說,你為什么騙我,為什么?鄒良就是這時候敲了她家的門,那樣疼惜的樣子。明月一點力氣也沒有,但她忽然又明白了一切,她只是哭著冷笑,覺得人生發生的一切都太可笑,明明王恕在明月心底才是上輩子就注定了的緣分,而這個鄒良卻是個陌生人,但現在陌生人在這里,那個命運里注定的人卻握著別人的手,告訴明月,離開你,跟這個人一起,不是因為對這個人有什么責任,而是因為他已經愛上了這個人。
明月沒有拒絕鄒良,她病好后,像其他被追求的女孩子一樣,與鄒良一起吃飯,逛街,看電影,然后搬到一起。但心底那個湖,夜晚的那片星空仍在。明月極少愿意鄒良接觸她的唇,連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什么要傷害一個這樣愛自己的人。
對于鄒良,明月知道的不多,鄒良也不愿多說,明月仿佛是過去說得太多,這段戀情,她很沉默。她學會了煮飯,偶爾也會煮一頓給鄒良吃,爭著洗碗,與同事一起出去逛街,會給鄒良挑衣服,很賢妻的樣子。鄒良疼愛明月,就像疼愛一個孩子,明月出差回來,早報了時間,他就一直在車站里等著,等足四個小時,毫無怨言,明月很感動,她知道,就是這個人了,或許愛情,從來都不是以同一種姿態出現。
漸漸想明白的明月開朗起來,又回到了那個愛鬧愛哭愛笑的她,漸漸的,她不用在別人眼中,也能感受到自己的幸福了。早上,醒過來時,偶爾也會看到鄒良目不轉睛的盯著自己,明月很羞赫,發現慢慢熟悉起來的鄒良其實各方面都很不錯。
遲鈍的明月,開始關心鄒良的一切。她發現鄒良的手機一下班總是處于關機狀態,問他,他會說,不想被人打擾他們的二人世界。但鄒良一開機,總是馬上就有電話打進來,他避開明月,到陽臺上,用家里的話,很小聲的說,然后掛掉,關機,若無其事的煮飯。坐在電腦前玩游戲的明月,沒有開口問,她不是過去的她,但她似乎比過去更脆弱,更清楚命運的強悍之處,所以,她寧愿不問。
時間越長,鄒良對明月越好,明月就越害怕,她怕失去他。過去,她以為人生的挫折就像一碗藥,你喝完后就痊愈了,還可以拿到一塊糖,但她現在知道,這碗藥你喝完后,還可能要喝更苦的藥,也沒有糖,即使這樣,亦未必就能把病治好。
那天,鄒良洗澡的時候,神差鬼使的,明月偷偷開了他手機,密碼是她的生日。里面有一個叫閔的女人發了很多信息,她說,良,我們好好談一談。明月覺得自己的心在狂跳,她回發了一條,試探說,我和你什么關系也沒有了。那邊打來了電話,明月跑到房間外面,她沒有接,緊緊的握著鄒良的手機,一手的汗,接著,信息來了,閔說,你什么意思?難道你不要我們的孩子了嗎?孩子都病了。
明月覺得空氣惡濁得讓人喘不過氣來,軟軟的,她趴在門外,鄒良來開門,她便跌倒了。
鄒良抱著明月哭,這是第二次,明月看見他哭。鄒良說,很多年前,他便已經結了婚,兩人性格上一直有問題,但因為孩子,所以也沒離。遇見明月時,就被她吸引了,但那么驕傲的明月,善良又天真的明月,他沒有想過她會愛上他。
鄒良說,明月,你等我,我會回來的,處理好了,我便回來。
明月緊緊抱著鄒良,仿佛窮盡一生的力量,喃喃地說,不如就這樣死去吧,就這樣一起死去。鄒良沒有說話,眼淚把明月的頭發都打濕了,慢慢的,明月沒有了力氣,她放下手,推開鄒良,眼淚像水一樣倒下來,明月癱坐在地上,把頭埋在裙子里,她想,即使這樣死了,也是不值得同情的,因為愚蠢,因為這該死的命運。
鄒良收拾衣物的時候,明月發現,原來他的東西是這樣少,就好像準備好了隨時離開一樣,少得可憐。
明月沒有說等鄒良,但她也沒有換手機號,沒有換工作,只是換了住所。鄒良發信息告訴明月,深夜時,他做了惡夢,以為明月要走了,他從夢中驚醒,推開門,赤著腳去追她,被父親喚回時,他一個大男人就那樣蹲在客廳里哭了。他們家的人,大多數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他哭。鄒良那年邁的父親痛心地說,那是個怎樣的人,令你這樣神魂顛倒,令你要拋妻棄子?
就那樣,明月在他們家人眼中成了一個壞女人,她甚至收到要報警的短信。
明月開始害怕很多東西,特別是孩子。她在路上看到與鄒良孩子年紀相仿的,就不敢抬頭看,但越害怕,周圍的孩子就越多,一個星期后,明月足足瘦了八斤。她開始吃素,因為,今生從沒做過壞事的明月,開始懷疑上輩子是不是作孽太多。
快要崩潰的明月,二十九歲的明月,終于辭掉了工作和換了手機號。她開始計劃她的旅行,最好的朋友,梨說,明月,你就這樣放棄了,會后悔嗎?明月沒法回答,那些可以選擇的人都不后悔,不能選擇的她又有什么機會后悔?收拾東西的時候,在箱底還壓著王恕與明月的最后一張相片,荷花燦爛的校園湖邊,王恕牽著明月幸福的靠在欄桿上,風吹起明月的長發,藍色的長裙像極了遠處的天空。前世的錯覺仍在,王恕最后那封郵件被明月打印出來,與相片放在一起,因為,如果明月不看那封信,她就記不起王恕曾經說的,離開你,不是因為責任,而是因為愛。如果記不起這句話,明月就會以為,王恕并不是真的離開了,王恕沒有跟別人在一起,明月就總會有錯覺,王恕會再回來。
明月忽然決定離開之前去王恕曾經住過的地方看看。她記得,今天是王恕的生日。在那棟曾經作過客的舊樓處,明月心底的那根弦仍然有回音。她在樓下站了良久,準備離開時,卻遇見了王恕的媽媽。王媽媽叫住明月,邀請她進去,這個女孩,像第一次見面時一樣,仍然喜歡穿棉布裙,但那時的她,在笑的時候,眼睛就像溪水一樣,仿佛可以聽見流動的聲音,而如今,卻藏著深不見底的憂傷。
以前擺放電視機的地方,換上了王恕的相片,那樣年輕又熟悉的微笑,讓明月痛得哭出聲來。王媽媽把帶來的食物擺上桌,告訴明月,大學快畢業時,王恕在無意間被查出患了肝癌,于是父母便安排他到國外治療,他很沉默的接受了,唯一的要求是不能告訴明月,此后同病魔戰斗的兩年時間里,在最痛苦的時刻,他仍然堅持那樣做,直到快要離開的那天,他給明月寫了那封決絕的信,他同母親說,來世,如果不能健康的活著,我寧愿不要再遇上明月,我曾發誓今生不會叫她流上一滴眼淚,可是,到頭來卻發現自己是如斯的脆弱。
明月把那封郵件里的許多字都涂掉了,只剩下最后幾個:離開你,是因為愛。郵件連同那個年輕的王恕和明月一起放到了舊盒子里。然后,她給鄒良寫了最后一封郵件,明月說,離開你,不是因為不愛,而是因為愛。
二十九歲的明月,她不能讓鄒良為了她,失去前途,失去所有的家人和朋友。明月跟梨告別,回答梨之前的問題,沒有機會選擇的人,是沒有辦法后悔的,后悔是一個很奢侈的詞,而明月,她從不曾擁有過這樣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