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我第一次想寫她的故事,是在北京凌晨一點的馬路牙子上抽煙的時候。
那個時候是北京的初秋,微冷,那條路叫田村山南路,我前幾天電腦沒拿住砸傷了腳,一瘸一拐地穿著短褲,黑睡裙底下系成結,罩了粗毛線織成的毛衣開衫,坐在馬路牙子上抽炫赫門,頭發(fā)三天沒洗,臉也是。
這些細節(jié)歷歷在目,它們所組成的那種不合時宜感也是歷久彌新。
結合當時的情景,還有一種想問青天這是什么情況的荒唐感。
我那會不落魄,也不放蕩,之所以落得這么個境地,全因為我一個姐們。
這不是一般的姐們。
這是一個網(wǎng)上算命做法花了小十萬塊錢的姐們。
真的很牛逼。
二
我第一次知道她網(wǎng)上做法,是一個下午她突然微信問我有沒有錢能借她兩三千,多點更好。
雖然我們認識了七年快八年,但我只在兩種情況下借錢,一借者有固定收入且文字告訴我什么時候還,二寫帶身份證的欠條。
所以我說我揭不開鍋了,窮得吃不起飯開始減肥了。
然后緊張而帶有一絲莫名愧疚地拿了個澳柑吃。
那時的我還沒有看心理醫(yī)生,所以我總擔心這樣會不會影響我們七年多的交情。
我就多問了幾句。
后來我知道了,她在做法,已經(jīng)做了很久了,投入了大量的財力心力,身邊的朋友親戚乃至前任都借遍了,現(xiàn)在還得繼續(xù)做。
這是什么法事?代國家征收智商稅嗎?
三
做法是一個什么流程和情況,以至于能使她死心塌地花這么多錢呢。
這位算命做法的師傅,江湖人稱“姐姐”。
沒有任何人見過這位“姐姐”,她任何信息包括手機號都毫無透露,僅僅通過一個沒有真實頭像沒有空間和說說的QQ跟你聯(lián)系。
她一開始生活不順,就想算算命看是不是有什么不妥。
她的一位“鐵瓷”,表示自己認識一位算命做法師傅無比牛,可以紆尊降貴給她看看,三百一次。
然后加QQ,報名字和出生年月日,以及“健康,情感,事業(yè)”三選一算。
算完了,“姐姐”說了一下大致情況。
然后過一陣“姐姐”發(fā)現(xiàn)她有問題,配合這位“鐵瓷”的旁敲側擊,QQ跟她說你這不行,沒法活了三十歲必有大病,或者你這不行感情線受影響未來十年沒對象有了也長不了,或者你這不行以后掙不著錢了。
各種叭叭,危言聳聽。
確保她真的慫了之后,建議做法。
一開始就一兩千塊,不多。
然后三四千,細水長流,積少成多。
期間會有一些要求,這些要求,特別簡單,她肯定達不到。
就比如胖子不能吃肉,抽煙的不能抽煙,有對象的不能有任何接觸等等使人感到活著非常空虛的要求。
別說她了,誰能達到我親口叫他爹。
一旦犯戒,法做完了就有問題需要補救做法。
那這“姐姐”怎么知道她犯戒了呢?
因為“鐵瓷”侵占了她全部生活,微信微博,各種的,且她極為信任這位鐵瓷,所以她有什么風吹草動,這位“鐵瓷”都能知道。
“鐵瓷”和“姐姐”聯(lián)系非常頻繁,極其緊密。
所以“姐姐”怎么知道她犯戒了呢。
四
說到這位“鐵瓷”,又是一個老套而奇異的故事。
我和姐們高中相識。
高三的時候她突然跟我說,我好像喜歡女人。
我看看她那張美麗的瓜子臉,嗯,眉眼秀麗,顧盼生姿。
我就說,“去你媽的,高三了你要出柜?”
當時的我認為人是可以喜歡同性,也可以喜歡異性的,但無論喜歡什么性別,什么人,都不該是高三放棄學習去談戀愛。
高三不是一個平靜的時期,可能對于她本人的性格來說這個時期不太能想清自己的性取向。
我想如果她沒有想好自己到底喜歡男人還是女人,就貿(mào)然和人家姑娘好了,最后發(fā)現(xiàn)嘻嘻老子還是喜歡男人,這不是兩廂耽誤嗎。
后來很多年后我才明白,兩廂耽誤也是兩廂情愿,從來不關旁人的事。
然后在一節(jié)自習課上,我發(fā)了揚揚灑灑小一千字的短信給她,具體內(nèi)容就是你仿佛一個缺心眼,我不想跟二傻子說話了。
掰了。
她幸福出柜,跟那勾引她出柜的別校高三女子相親相愛了。
接著一個月后分手了。
她天崩地裂啊,開始用學習麻痹自己。
最后考了個還不錯的學校。
我倆在畢業(yè)一年后和好了。
她在交過一個刻骨銘心的女朋友之后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喜歡男人,于是直回來了。
和那位女子呢,也和好了。然后掰了。又和好了,然后掰了,最后和好了。
此女子則是如今引她上算命做法不歸路的“鐵瓷”。
五
自從我得知我姐們在做法這事,我就一直致力于勸她回頭是岸。
她則是努力想接受我的勸告,但恐懼根植于內(nèi)心。
最接近成功的一次,是我分析她的精神狀況,并且努力運用續(xù)班帶來的能力給她洗腦。
我說,你第一次開始算命是在你遭遇了一個很極品的男朋友,他無底線破壞了你生活的各方各面。此時你的自我因為停滯了學習而沒有得到應有的成長,不足以應付這樣的傷害,于是你的需求轉向外界。
通過近一小時的自我、需求、成長等分析,我成功繞暈了她,并讓她相信,算命和做法都只是因為她有一些無法達成的心理需求,只要她通過學習達成這些需求,就不會需要做法了。
然后我們歡歡喜喜出門遛彎。
我說,你把“姐姐”和“鐵瓷”的QQ微信都刪了吧。
她說,我不敢。
我就很奇怪啊,剛剛的操作都那么透徹了,她都那么信服了,為什么不敢。
她說,我怕她們做法報復我。
好的。
從那之后我再也不勸她了。
五
有些人可能就是不撞南墻不回頭,撞了南墻把南墻裝塌把自己撞死才算完。
我姐們是這樣的人,我也是。
所以她還在跟我說做法出現(xiàn)的問題使她很焦慮,甚至讓她抑郁,發(fā)一禮拜低燒。
我也還在努力勸她回頭是岸。
只不過我的洗腦單純地變成了,“鐵瓷”是騙子,不要再做法了,這兩句話。
現(xiàn)階段她在做的法是一個可以解決之前和之后一切問題的大法,這個大法由兩百個小法組成,如果小法出了問題,就會通知她,等到大法完成會清算所有問題,然后再看怎么辦。
所以我說這事就是無窮盡啊。
六
沒想到的是,我的南墻比她撞得更快。
這個大法在做的過程中只有一個要求,就是不能和她“鐵瓷”介紹給她認識的,剛剛交了倆月的,非常深愛的男朋友有任何接觸。
所謂任何接觸,包括觸碰,說話,見面,微信,微博,郵件等等。
如果我跟她男朋友說,我姐們讓你多喝水啊兄弟,這算間接聯(lián)系。
如果他男朋友發(fā)了個微博,我在底下評論,她看見了,點贊我的評論,這也算間接聯(lián)系。
所以她男朋友守了快半年的活寡。
一個比她小的,警察學校剛畢業(yè)的,皮相優(yōu)良的老爺們,能耐得住那春暖花開鴛鴦飛,能耐得住夏夜蟲鳴魚成對,還能耐得住這初秋微寒寂寥夜嗎?
所以她男朋友守了半年活寡之后有了出軌的跡象。
在初秋的夜晚,她跟我說,做的法又有問題了,男朋友看上去要分手了。
我說,隨意隨緣吧姐們,久病床前無孝子啊。
然后我說,不然你過來找我吧,只不過我前幾天砸傷腳,瘸了,最多走五十米。
過了十分鐘,她架著一輛白色路虎風馳電掣地堵在了我家樓門口,說,上來,買煙去。
在十一點的接頭,我們抽著煙,喝著雪花勇闖天涯,聊一聊這寒蟬凄切,我勸她后半輩子愛怎么著怎么著吧,別算命做法了,瞎幾把活著吧。
她答應得也挺好。
誰知道喝完勇闖天涯,她就想勇闖天涯了。
她想送我回家,然后跟著iPhone定位堵她男朋友去。
我覺得這是我認識了七年的親姐們;而且我們尚且年輕,深夜全北京跑什么的,也不算個事;她大半夜沒人陪著也不安全,送佛送到西吧,可以去。
這是我第一個撞塌的南墻。
最后我們在那位有出軌跡象的大兄弟家樓下暗處停著車,坐等他開車回家,看他一眼,就可以回家洗洗睡了。
誰曾想,這位大兄弟開車到了,并不下車。
我姐們緊張到哆嗦,我則是被她派去偷摸看一眼這輛小奧迪的里邊坐著幾個人。
我剛瘸著爬過去,小奧迪開走了。
她一看定位,得,男朋友走了。
此處要注意,這位大兄弟的職業(yè)是警察。還要注意,她開的是一個顯眼的白色路虎。還要注意,iPhone定位是可以互!相!看!的!
結合以上三點,她認為她男朋友在躲著她。
傷心欲絕之下勇闖天涯的勁頭也沒了,說要回家睡覺了。
我說,你要是還想追他去你就去唄,索性我也陪你半宿了,你就恣意而為求個心安吧。
這是我撞塌的第二個南墻。
她搖搖頭,說你已經(jīng)陪我很久啦,然后關了iPhone定位開車回家。
接著她手機接到了一個未知號碼。
我替她接了。
大兄弟怒氣沖天的聲音傳來了:“她呢?為什么關定位啊?那怎么我剛剛看定位在我們家樓下呢?開的什么車?”
緊接著,靠邊停車的我們面前出現(xiàn)了一輛小奧迪。
我姐們慫了,掰出去想跑,被別死;調(diào)頭想跑,又被別死。
在路中間僵持住,她慫得不行時,她男朋友下車過來敲玻璃了。
我自覺地下車:你們上車聊。別打架。
她男朋友:那我車怎么辦!
我:我給你看車去唄。
于是我拿著自己沒喝完的半罐勇闖天涯,揣了包炫赫門,息事寧人地去看車了。
這是我撞塌的第三個南墻。
也就是半夜十二點多這路上沒車,不然你們這都算擾亂公共交通了。
剛這么想完,她男朋友下車了,我上我姐們的車坐好,以為回家洗洗睡了。
她說,沒聊完,靠邊停車。
好的,警察學校教育到位。
于是我繼續(xù)讓位給兩位大佬,拎好啤酒揣好煙,一瘸一拐地走出二三十米,在馬路牙子上坐好。
今夜無月,路上無人。
有一種荒唐感忽然涌到了我嗓子眼。
這一切和我有什么關系?
我只是想在一個晚上,給予一個心中抑郁的朋友一點點溫暖,怎么最后變成了我跟著跑了大半夜目睹一場狗血偶像劇?
我到底是吃了什么傻老婆尿在這陪著她呢?
七
沒等我想明白,她就叫我說先送我回家了。
她男朋友開路虎,她坐副駕,我坐后座。
上來大兄弟先發(fā)話了,呸呸。
我說啊。
他略有責問,你就這么看著她的?讓她酒駕?
我說,說了也不聽啊。
我姐們呢,說哎呀你別說人家呸呸,我自己想攔不住。
我說,她什么人你還不了解么,攔得住么。
我姐們說,也算有接觸了,做法什么的,現(xiàn)在什么也顧不上了。愛他媽咋地咋地吧。
我說你早該這樣了。
她男朋友說,早該愛他媽咋地咋地了。
我說,送我到我家樓下謝謝,我是個弱女子。
最后到了我家樓下我姐們非要下車送我進門。
我一番拒絕,我倆下了車。
我拉住她,看看她那張美麗的瓜子臉,嗯,眉眼秀麗,顧盼生姿,在這樣的夜色里,也一如當年。
我說,你好好聊聊吧,隨意隨緣。別送我了,快去吧。
到最后我也沒有來得及想明白那種荒唐感從何而來,也沒有想明白到底是我傻,她傻,他傻,還是都傻。
但已經(jīng)不重要了,我到家了。
八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人生而又死,一代一代無窮無盡地繼續(xù)著,只有江上的月亮一年年地總是差不多一樣的。
誰都有淚落傷心處,誰也都有解此傷心結的出路。只不過這條出路,一定別是一個榨干自己錢和生活的無底洞。
誰都有南墻,誰也都有莫名其妙或一意孤行下,撞得頭破血流的時候。只別撞死了自己,撞得差不多了就善罷止損吧。
我想我應該有錯,我想我應該有很多的應該還沒有做到,可我也只是個凡人。
那個夜晚,無人無月無江水。我坐在北京初秋的馬路牙子上,抽著煙,裹緊了粗毛線開衫,滿心覺得不合時宜,滿心想也想不明白的荒唐感。
但過了許久我再去想那個晚上,那就是我很想講的春江花月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