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從來都是關于人的記錄,被記錄在冊的內容在后人的誦讀講述中演變為另外一個更貼近人的詞語:命運。
這種觀感在閱讀《左傳》時也是存在的。正如《左傳》的記述截至于魯哀公,正如這本史學所講述的都是帝王與諸侯家事,但是描述至魯哀公時,《左傳》記載了這樣一件事:
《春秋·魯哀公十四年》:麟見于郊,為叔孫氏之車子鉏商所獲,折前左足,載以歸。叔孫以為不祥,棄之郭外??鬃油^之,曰:“麟也。何為乎來哉?” 反袂拭面,涕泣沾襟,曰:“吾道窮矣?!币蛑洞呵铩?,書“西狩獲麟”,為之絕筆。文公感其事,故作是解。
“西狩獲麟”的故事在后世之人的眼中,逐步成為孔子命運的征兆。而且從“獲麟”這一件事來看,左丘明記述這件事更像是為整個春秋時代寫了一個隱喻性的結局。祥瑞之獸重現世間卻無人認識,并且還被人為折足。那么這頭瑞獸在以后的世間里多半要跛足而行了。這也難怪孔子要借著這一事件,哀嘆自己所秉持的大道已經到了盡頭。盡管賢明如他,也同樣對未來不那么有信心。
“獲麟”事件在一千年后由韓文正公做了精彩的演繹:
麟之為靈,昭昭也。詠于《詩》,書于《春秋》,雜出于傳記百家之書,雖婦人小子皆知其為祥也。然麟之為物,不畜于家,不恒有于天下。其為形也不類,非若馬牛犬豕豺狼麋鹿然。然則雖有麟,不可知其為麟也。角者吾知其為牛,鬣者吾知其為馬,犬豕豺狼麋鹿,吾知其為犬豕豺狼麋鹿。惟麟也,不可知。不可知,則其謂之不祥也亦宜。雖然,麟之出,必有圣人在乎位。麟為圣人出也。圣人者,必知麟,麟之果不為不祥也。
又曰:“麟之所以為麟者,以德不以形?!比赭胫霾淮ト?,則謂之不祥也亦宜。
------韓愈《獲麟解》
雖然在《左傳》的記述中我們可以看到許多奇奇怪怪的事被記錄下來,但唯獨“獲麟”這件事特別引人注目。對比此時魯國的政治,在哀公之后,便是悼公??傊鬃拥陌@在歷史發展的順序中一哀再哀,不可收拾。王者的謚號也為那幾十年提供了一個合適的參考定義。從這個意義來講,孔子對于自己身處的世界和種種努力有著清醒的認識,而孔子的偉大也在于此,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從這個角度來講,朱子所講“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的評判中確有其中肯卓識。
如果順著《左傳》講述的歷史延續下去,春秋時代至三家分晉而結束,同時也進入了戰國時代,類似孔子這樣的“士人”終于積蓄了足夠的人數與力量參與到戰國時代的歷史演繹中了。如果說春秋時代是貴族的挽歌,那么戰國時代則是士人的舞臺。
隨著《左傳》內容的鋪陳開來,在其中講述的四千余人的故事中,越往后就會發現一些平民布衣的人漸漸的出現了,再也不是僅僅記述貴族言語行事的文本了。即便從記述的內容來看,《左傳》中“秩序”一再的被破壞,底線一次又一次的被突破,但出現的人在發生著變化,從這一簡單的現象可以判斷,所謂春秋是一個巨變的時代,這一巨變也同樣給予了草莽之士充分的機會。他們的命運也隨著時代激流從水底慢慢浮出水面。就好像《水滸傳》中《張天師祈禳瘟疫? 洪太尉誤走妖魔》的暗示一樣。
我之所以鐘情于“獲麟”這一事件,乃是因為這一事件就好像一句“哀嘆”一樣,可惜左丘明不能借助自己的情緒來描述歷史,那么只好借助孔子的哀嘆來闡述。這樣的歷史筆法在中國歷史記述中常常會出現。在一個時代四平八穩的記錄中,歷史著述者往往會記述一些看似無關緊要的故事。直到許多年后,后人才會在這些無關緊要的事中看到巨變時代的端倪。正是這些發生在青萍之末的纖細,往往成為崩潰的前兆。這種由細微之處說起的寫法,在黃仁宇先生的《萬歷十五年》中展現的淋漓盡致:
萬歷十五年十二月十二日下了半日毛毛細雨,南京老城的春色仍遙遙無期,在更寒冷的北方,一隊錦衣衛騎著快馬,忍受著鼻耳的凍痛,將名將戚繼光的死訊帶進了京城。
-------《萬歷十五年》第一句
萬歷十五年這一年是歷史上平淡無奇的一年,那一年四海無事,天下升平??墒且仓挥性谝院笪覀儾艜溃@一年其實是“關鍵性的轉折之年”。只是當時無人能提前知道悲劇性的命運已經接踵而來了。
《左傳》與《萬歷十五年》講述的態度不同點在于,《左傳》中的人大多都能勇敢的面對自己的命運,多少還帶著一些貴族特有的驕傲。在《左傳》中講述的故事中,能全身而退的人寥寥可數,太多人多半要與天斗、與人斗,且要坦然接受命運的安排。頂多有人說:“事不濟矣!”。所以《左傳》講述的故事中充滿了滿滿的男性氣質,這種氣質歷經千年的閱讀和傳承,依然能讀者明顯的感知到。在艱難赴死的路程上,每一個人的智慧和努力,都會讓讀者多少有些敬意。哪怕這些故事中還有些荒唐、不堪和混亂的存在!
此番閱讀《左傳》,我分別記述了《時間的確像開玩笑一樣地過去了》、《神鬼之說》、《尺素間有河山》、《"楚"的進擊》、《繼承人的戰爭》、《將不公不義之事記錄在案》等幾篇文字。這些文字不會在某一個人或某一件事上做更多的停留。而是更著重在歷史與命運上放眼看。盡管歷史與命運這樣的詞語代表著巨大的篇幅,但我還是認為這些辭藻還是可以通過一些簡單平實的內容加以填充。正如《左傳》在我眼中就是這個樣子,至于其他人,我管不了那么多!
《左傳》記述的歷史落實到書中提及的人身上,就是這些人的命運片段,有的我們可以看到完整版,有些我們只能看到節選。從有限文字中,命運顯示了中國傳統的智慧。這種智慧才是自古以來的依據。這種智慧是脫離了“儒家傳統"的范疇,左丘明依賴歷史文本的記錄來保持秩序的穩定,卻不想成為是秩序失控的記錄。文字記錄給予后人的警醒在于:不肖者猶知忌憚,而賢者有所依歸。至于后世之人是否不肖或賢,這個問題連命運本身都無法預知。
在中國文化的傳統中,對于命這個論題的討論尤其晦澀。“命”---就像是一個巨大的坑洞一樣,它將所有的挑戰、奮斗、努力與平庸都一并吞沒進去。在中文的話語中也常常有這樣的概括性解釋:唉!這都是命啊!
說到底,對于“命運”這個詞語,我們創造了它,卻始終沒有很好的解釋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