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陽春三月,青溪潺潺的流水聲比寒冬時節(jié)多了些叮叮咚咚的歡快。細細看去,暗色的草地和干黃的柳條上,已有點點綠意俏生生的迎著春風。
正是一日黃昏,云彩都鍍了一層金邊,層層疊疊各有姿態(tài)。一位玄色衣衫的男子在青溪邊的一戶農(nóng)家門前停住腳步。
院門半開,男子徑自入內(nèi)。院內(nèi)左邊是一小片田地,種了些蔬菜。右邊堆著不少柴木,還有一口青黑色的大水缸。水缸外面沾了不少灰土,隱隱散發(fā)出凜凜的氣息。“撲騰、撲騰”,水缸內(nèi)水波流動,像是養(yǎng)了什么魚蝦。
聽見院內(nèi)有動響,農(nóng)家的男主人從屋內(nèi)探出頭來,上下打量這位玄衣男子,劍眉星目深色肅穆,黑衣繡著金邊和暗紋,腰間佩劍掛著玲瓏剔透的琉璃劍穗,正是修仙之人的象征。
男主人上前一步拱手到:“上仙……”
還欲說些什么,玄衣上仙擺手道:“不必多言,帶我過去。這里有妖氣,想必你遇到麻煩了。”
男主人面露狂喜之色,激動道:“上仙救救我家小兒,自前些天青溪玩水歸來就陷入昏迷,大夫也瞧不出個所以然,足足有三日了!”
玄衣上仙跟著絮絮叨叨的男主人來到床前,見一七八歲男童雙目緊閉面色青白,一根水草繞了幾圈緊緊纏住右手。皺眉端詳一陣,舒展眉頭冷清的說:“無礙,把這根水草吃下去即可。”
略施法術除下水草,送入男童口中,邊解釋:“想是有什么妖魔想吸食他的魂魄,被人及時救下將魂魄附于水草中,后來不知為何沒有把魂魄歸位。”忽然想到院子里的水缸和里面的生物,明白出了什么岔子,嘴角有不可察覺的微微上揚。
男童臉上逐漸有了血色,身體神色也放松了許多。玄衣上仙囑咐了注意事項,起身準備離開。路過院子時,狀似無意要走了水缸里的生物,一條通體雪白的錦鯉。正是男童前幾日從青溪里捉回來的。
離開農(nóng)家不遠,錦鯉從水桶中蹦出來,在地上彈了幾下幻化成一個少女。噘著嘴給自己揉肩捶腿,嘟囔著:“憋死我了,那個破水缸。究竟是個什么玩意居然封住我的法力!”
玄衣上仙冷眼瞧她,說:“女媧補天剩下一塊材料煉成的水缸,沒直接化了你已經(jīng)算客氣了。”
錦鯉少女睜大眼睛,嘖嘖感嘆:“上仙明察!是我救了那個小男童,沒來得及把魂魄歸位,就被水缸封住了法力。我是一個善良的錦鯉精,從沒做過壞事,感謝上仙救我于水火之中,大恩大德若有機會一定報答!先走一步……哎喲!”
少女還沒來得及爬起來就被定住了身形,維持著一個費力扭曲的姿勢,一臉愁眉苦臉。
“現(xiàn)在就報吧。”
“啊?不會要我以身相許吧!”
“……”上仙的臉變得和衣服一個顏色。
“哎喲!”定身術突然被撤消,少女一屁股摔在地上。
“鯽魚精!”
“我是錦鯉!不是鯽魚!”
“……你那日應該見到水中吸食魂魄的妖怪,帶我去捉它。”
“那是條水蛇,不知道從哪里竄來的,也就這幾日的事。看著道行不高,但是好像有個什么寶貝,所以法力大增,我打不過它。”少女老老實實的交代自己知道的情報。
上仙淡然道:“我知道它的寶貝是什么,一顆棋子。那日我?guī)煾负蜄|華上仙對弈,后來起爭執(zhí)打翻了棋盤,有一顆棋子掉落凡間,我就是來尋這顆棋子的。”
“他們?yōu)槭裁雌馉巿?zhí)?”少女歪著頭,眨眨雙眼。
“呃……我?guī)煾杆Y嚮谄濉鄙舷瑟q豫了一下,還是誠實的回答了這個問題。師父那個老頑童要是知道他的糗事被徒弟抖落給小妖精知道,估計會吐血三升。
“哈哈哈哈。你們神仙下棋還耍賴,我們妖精都知道落棋不悔。”少女笑的直打滾,“敢問上仙名諱?”
“天吳。”
少女抬起頭,不笑時眉梢眼角也帶著三分笑意。
“我叫白露。”
二
“天吳上仙,你為什么穿黑色的衣服呀?神仙不都是白衣飄飄的,墮入邪道的妖魔才穿黑色嗎?”
“……”
“天吳上仙,你在天上是干嘛的呀?其他神仙每天都在干嘛呀?”
“……”
“天吳上仙,天上好玩嗎?漂亮嗎?我能不能去天上玩呢?”
“……”
青江上一葉扁舟,并無掌舵劃船之人,舟上僅有一位沉默的黑衣男子和一位聒噪的好奇少女。小船順著水流的方向慢慢移動,四周具是茫茫江水,看不到邊,也不知道飄到了哪里。
“天吳上仙,你說凡人轉(zhuǎn)世以后怎么找到他?”
天吳微微睜開眼睛,終于打算搭理一下這位嘰嘰喳喳的錦鯉精了。
“還是不要去找的好,青峰山上狐女的故事你難道沒聽說過?對于凡人而言,孟婆湯一碗早已將前塵往事忘得干干凈凈,你再去尋他只會徒增煩惱,最后落得兩敗俱傷。”
手舞足蹈的白露慢慢安靜下來,“我去地府找過陰婆求問他的轉(zhuǎn)世,但是她拒絕跟我做交易。最后禁不住我的再三哀求,只透露我是不可能尋到他了。這是為什么呢?”白露輕撫掛在脖子上的一枚琥珀戒指,看尺寸比她纖細的手指大得多。
“他那一世是什么身份?”天吳把視線轉(zhuǎn)到了陰沉沉的江面上。
“凡間帝王。”白露回答。
“那你在凡間確實尋不到他了。帝王皆是上仙轉(zhuǎn)世,在凡間歷練一番以后又回了天上。”
“那……那上仙你在天上可以幫我尋他嗎?”白露急切的抓住天吳的袖口,睜大的雙眼里有點點光芒。
江面的水流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靜止了,像一面鏡子,一絲波瀾也沒有。濃黑自江底漂浮蔓延,轉(zhuǎn)眼染黑了每一滴水。小船也不動了,靜靜的佇立在這面黑鏡子上。
天吳似笑非笑的看著白露,“下水吧。”
三
皇宮的御花園里有一大片水池,亭臺樓榭依水而建,皇子們念書的地方正在這花園的東邊。
池水中養(yǎng)著一群金黃色的錦鯉,每日有宮女專門喂食,皇子們課間休息時也喜歡在這花園里玩耍嬉戲。
不知道什么時候,一群金黃中間冒出一只雪白的身影,煞是顯眼。小太監(jiān)拿來網(wǎng)兜準備捉住這條不合群的白色錦鯉,被大皇子制止了。
大皇子是嫡長子,以后的太子、皇帝不出意外肯定是他。小太監(jiān)恭恭敬敬的收起網(wǎng)兜退下,自此再沒人打那條礙眼的白魚的主意。
那條白色錦鯉自然就是白露,那時候她還沒有名字。皇宮有仙氣籠罩,妖魔鬼怪、魑魅魍魎皆靠近不得,偏偏這條心思純凈的錦鯉精意外混了進來,吸收比外界更精純的天地靈氣、日月精華,修為越發(fā)精進。
自從大皇子制止了小太監(jiān)網(wǎng)撈她,她就對大皇子上了心。看他7歲時帶領眾小皇子、大臣家的小孩子爬樹打滾,還在午睡的老先生臉上畫了一只烏龜,氣的皇上罰他跪了一個時辰。
大皇子跪在池邊的涼亭里,愁眉苦臉的看著一池春水,突然水波攪動,漂浮的桃花被掀翻了個,一條白色錦鯉從水中探出頭來。
大皇子眼睛一亮,前些天剛學了《詩經(jīng)》,“蒹葭蒼蒼,白露為霜”,你這么白就叫白露吧。
錦鯉擺擺尾巴,像是同意了。忽而向下猛扎,不見蹤影。未過多時銜著什么東西又出現(xiàn)了,尾巴一拍,那東西飛上岸掉在大皇子面前。
一條垂死掙扎拼命扭動身體的……蚯蚓……
大皇子哭笑不得。
后來的日子,大皇子逐漸長大,性格愈漸沉穩(wěn),課業(yè)也越發(fā)緊了。白露看他從包子臉的頑童慢慢長成喜怒不形于色的太子。
近來太子臉上的眉頭不曾舒展過,來往的宮女太監(jiān)們步履匆匆,臣子將士愁容滿面。
原來是皇上病危了。
一日深夜,隱隱的地動把睡夢中的白露驚醒,她迷迷糊糊的浮到水面,御花園里靜謐的可怕,連蟲鳴都消失了。白露擔心太子,好在池子并不是死水,皇宮內(nèi)所有水道均有聯(lián)通。
白露一直往聲音的源頭游去,探出頭來,是正殿前的荷花池。
兩方人馬劍拔弩張,黑壓壓的士兵一直連到黑壓壓的天邊。
兩隊人馬的前方,一邊是太子,一邊是從小一起長大的五皇子。
白露心里盤算,看樣子是五皇子想趁皇上病重搞謀逆啊。
五皇子說完冠冕堂皇的理由以后,兩隊人馬陷入廝殺。白露催動法術隱去身形護在太子周身。一直冷箭從斜上方破空而來,正對太子后心,白露來不及念訣直接飛身擋住。
“啊!”白露吃痛,箭正中左肩,白露揚手隔空將放冷箭的士兵從屋頂上掀下,露出身形倒在太子身邊。
太子吃驚的看著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為他擋箭的少女,彎腰伸手想要去扶。白露驚慌中奪路而逃,躍進荷花池不見影蹤。
最后這場混戰(zhàn)以太子勝利告終。沒過多久老皇帝去世,太子繼位,毫無懸念幾十年太平盛世。
年輕的新帝也逐漸老去,那日混戰(zhàn)后,刨地三尺也沒找到那個白衣少女,池里的白錦鯉也不見影蹤。老皇帝有時會想,那個少女說不定就是白錦鯉變的,然后又嘲笑自己的胡思亂想。
然而白衣少女中箭后微顰繡眉、眼中含淚的模樣時常入夢。有時,他甚至在夢里扶起她,把她攬入懷中。
老皇帝擯去隨從,對御花園的池水喃喃自語:“我自知時日無多,一直念著你那日的救命之恩,今生無緣得見,愿來世相逢。”摘下手指上的琥珀戒指,拋入水中。
“來世以它為媒介,我定當認得你。”
四
白露噘著嘴走到船邊,回頭看看面無表情的天吳上仙,只能咬牙跳入“墨池”。
入水后一片漆黑,也沒有一絲聲音。白露自己攪動水流都沒有任何聲響,整片江水的光和聲音都被吸走了,還有溫度。
白露打起十二分的小心,順著妖氣源頭游去。
脖子上的琥珀戒指發(fā)出幽幽光芒,照清了兩米左右的前路。
嘖嘖,說不定這戒指還是上仙轉(zhuǎn)世做皇帝時帶去的仙家寶貝。白露心想。
尋到妖氣沖天的水穴口,白露朝洞內(nèi)喊話:“嘿,水蛇精,上仙來收回他的棋子了,你還是乖乖交出來吧,免得受皮肉之苦。”
洞里一點反應也沒有。
“嘿,我說你是烏龜精吧,縮在里面算什么本事。”
白露的伶牙俐齒完全沒有回應,只能硬著頭皮進入洞內(nèi)。地上有一些白骨,看來這只水蛇已入魔了。
“哼,小鯉魚膽子很大啊,等著變成一碗魚湯吧!”混沌中傳來粗啞的暗笑,水流突然急速涌動起來,白露一邊躲閃水中裹藏的致命飛刃,一邊向外急速撤退。
天吳察覺到水底已有暗流涌動,緩緩起身,驅(qū)船駛近暗涌附近。白露破水而出,飛刃緊隨其后。天吳揮手張開結界,將飛刃全部彈回水中。腰間佩劍自行拔出,劈開水浪直刺水蛇。水蛇大駭,轉(zhuǎn)身要逃。
白露飛身至后方堵住水蛇退路,眨眼間天吳突然出現(xiàn)在水蛇面前,伸手直入水蛇體內(nèi),生生掏出蛇膽。
白露一時被這場面怔住,只見水蛇癱軟下去,落入水中,濺起一小朵水花。江水恢復了往日的清透,水波一圈圈蕩漾開來。
天吳回到船上,蛇膽已經(jīng)變成一顆烏黑的棋子,被收入袖中。斜眼看向白露,“怎么,怕了嗎?”
白露頷首道:“它已入魔害人性命,理當如此結果,只是沒想到上仙您手法這么……直接……”
天吳嘴角微動,“大概是上一次去人間歷練的時候,見過太多陰謀詭計、草芥人命的事了。”
“敢問上仙那次的經(jīng)歷?”
天吳轉(zhuǎn)過身去,“你以為當皇帝就是每天在御花園里讀書喂魚?不知腳下多少累累白骨、哀嚎亡魂。”頓了頓,淡然道:“跟我去天庭吧。”
白露的腦袋已經(jīng)變成一團漿糊,指著天吳的背影:“你,你,你。”
“你什么你,我一進院子就認出你了,是你太笨。原來錦鯉跟鯽魚一樣笨。”天吳左手食指穿過白露垂在胸前的琥珀戒指,不大不小剛剛好。戒指亮了一下,隨即華彩流轉(zhuǎn)。
天吳輕輕扯了扯鏈子,“走吧,還愣著干嘛,你不就是要找我嗎?”
五
天吳看白露還是呆呆的,忍不住問她:“后悔了?現(xiàn)在還來得及。”
白露趕緊搖頭。
天吳露出滿意的微笑,“你要是后悔的話我就把你燉成一鍋魚湯。”
白露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到。
“到了。”
白露聞言停下腳步,抬頭看看這一片白茫茫的天池水,愣愣的問:“到哪了?”剛剛穿過天庭的蟠桃林,又路過不少神仙府邸,還遇見好多漂亮的仙子姐姐。這荒無人煙只有一片水是什么鬼地方。
天吳忍笑回答:“我的府邸。”
白露吃驚道:“這哪有房子?”
“水下。”
“你住水下?!”
“嗯。”
“你不是水性不好么?!”
“逗你的,我是水神天吳。”
“你……你本來就可以自己去捉水蛇的!”
“那種程度的小妖怪對我來說不用費吹灰之力。”
“噗通”一聲,白露把天吳一腳踢進天池里。
“天吳我跟你沒完!”聲音徹響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