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你,卻要狠心拋棄你

個等會兒再說,我先問你幾個問題行嗎?

行。

從綁到放,這一個多小時里,確實沒與綁匪打照面?

沒。

什么也沒看見?

就看見他穿了一雙解放鞋。這個我跟警察講過了。

這個太寬泛,對破案沒什么價值。

警察也這么講。

好的,聽沒聽出他的口音是哪兒?

萊陽,這我也和警察講過了。

聽沒聽出他的年齡有多大?

50多歲吧。

別的呢?

沒別的了,就這些。

僅憑你提供的這些,警方是很難抓到那綁匪的。所以他們才急,才一次一次逼你講。

他問句:代律師,你不是講大街上到處都有探頭一直錄到國境線,警察咋不從錄像里查呢?

代律師說,這個他們肯定不會忽略,查錄像是首選,應該是沒有查到才追問你。

他問:怎么就查不到呢?

代律師說:可能是地處偏僻,沒裝攝像頭,也可能那個地段突然停電,攝像機無法正常工作。反正二者必居其一,讓公安沒轍。

他“嗯”了聲。

代律師問:在扣押地聽到什么聲音沒有?

他說,風,外面一直在刮風。

代律師說,除了風還有沒有特殊的聲音?

他問:特殊的聲音?哎,對了,有風鈴響。

風鈴?

嗯。進門前就聽到,后來一直響。

咋個響法?

丁零零,丁零零。

代律師問:這,你跟警察講沒講?

他說,沒。

代律師說,這個應該講,這條線索很可能有用。下次傳訊可以把這個講出來。

他問:單憑風鈴就能抓住那個人?

代律師說,這也難講,但破案的可能性大增,有句話叫順藤摸瓜,公安破案事實上就是順藤摸瓜的過程。

啊!他也說順藤摸瓜,他心里一陣煩悶,沖口說:那事已經過去了,人家沒干成,還發誓不再于,放一馬不行嗎?

代律師怔了一下,問:杜師傅你這么想?

他啞了一下,說,他,他那個病孫子可憐見的……他進監,孩子就沒法活了……還有孩子他爹也沒法活了……

代律師沉默了會兒,說,問題是這案子已經立了,那個常老板又死咬著不放。

他憤憤說,常老板憑啥要這么著,沒傷他爹一根毫毛,也沒拿走他一分錢……

代律師說,即使是這樣,從法律上講,綁架案是成立的,算未遂。他錯綁了你,綁架同樣成立,放了你,算中止犯罪。無論是哪種情況,他都有罪責,都應該受到追究。至于病孫子、兒子可憐,這是法律之外的事。公安也好,常老板也好,人家不可能考慮那么多。

他說,我是小老百姓,他們不考慮,我不能不考慮。

代律師嘆口氣說,杜師傅你的心情我能理解,這其中的糾結,用我們的法律術語說是法與情的兼容,孰是孰非從古到今都爭論不休。我在政法學院上學時,老師給我們講過清末民初一樁綁架案,這樁案子后來影響深遠,反正這空當你忙我閑,我講給你聽聽?

他說行。

代律師說,這樁案件發生在天津衛,一伙綁匪綁了家住英租界的前湖北督軍王占元的外孫,按照行規,綁匪是不對有威勢的人家下手的,這回是綁錯了(瞧,也是綁錯了)。正不知如何是好,接了王占元報警電話的警察找上門來,綁匪樂得順水推舟,把人放了。可王占元不算完,讓警局抓人法辦,警局犯難了,黑白兩道有潛規則,土匪綁票,一不綁女人,二不撕票,連傷害也不行。如今王占元的外孫回來了,全須全尾,按規矩,不得再向土匪要人,只是這回碰上了不講理的祖宗。王督軍一定要警局交出人,警局曉得沒這種規矩啊,人已經交給你了,一分錢贖金沒要,已史無前例了,怎么還要人?斷了這條活路,以后窮得沒法活的時候,只能造反去了。警局沒辦法,請出社會賢達向王督軍求情。王督軍那兒沒得商量,社會賢達回來向警局獻策,找兩個倒霉蛋頂杠算了。無奈警局就從監牢提出兩個大煙鬼,病人膏肓,又沒家,死了也無人領尸,就讓他們美美地吃一頓,再給個“泡兒”,行刑的前夜,再招來兩個姐兒,讓兩人美美享受了一通。第二天凌晨插個亡命標兒,綁赴法場,砍了頭。這事很快在社會上傳開,一片嘩然:太沒道理了,人家把孩子送回來了,你就不能再追究了,勒索沒成,還丟了性命。以后,誰還守規律!后來果然就壞了規矩,綁票的開始撕票,而抓到綁匪,無論綁沒綁成,二話不講,槍斃。如此綁匪更惡毒,官方也更嚴厲。撕破了臉,誰也不含糊了……

他說,可不是。

代律師說,可有人就是不明白這個道理,非把繩子結成死疙瘩不可。以前這樣,現在也這樣。前些年,不是發生了件女歌星將保姆送上法庭的事嗎?保姆順走了她幾件首飾,萬兒八千塊,保姆苦苦哀求,可她不為所動,非報警不可,后來給判了7年,一個女孩子坐上幾年牢,這輩子就完了。停停律師又說,報載阿富汗發生了這么一件事,一個青年被另一個青年殺死,罪犯被判處了絞刑。行刑那天,殺人的和被殺的母親都來到刑場,都流淚,可就在執行的那一瞬,被殺青年的母親走向絞刑架,解下死犯的絞索后狠狠打了幾個耳光,然后要求法官赦免了他的死罪。這是一個意味深長的故事。相比之下,要是那個女歌星也能打那個女保姆幾個耳光,以示警誡,而不是送進監獄,那保姆的人生便會改寫。看來懲罰并不是越重越好,而是寬容與適度。對了,杜師傅,剛才你說警察給你三天時間,你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那我告訴你,要對你批捕。

他停下手,盯著律師,抓我?

代律師說,杜師傅你應該作這個思想準備。

他像問律師又像問自己:抓我?憑什么?我犯了啥法?

律師想想說,這個,倒需要你問問自己。

問自己?

代律師點點頭:對,以前做沒做過違法的事?

他似乎沒聽懂。

比方,沾沒沾過毒品?

他搖搖頭。

傷害沒傷害過人?

他還搖搖頭。

侵沒侵占別人的財物?

他再搖搖頭。

賭過沒有?

他繼續搖頭。

有沒有男女作風問題?

他一怔:男女作風?

通奸啊,姘居啊,亂搞啊……

他一時發蒙,嘴里卻吐出個沒字來。

那,有沒有那個?代律師抬眼望向墻上電子屏幕上滾動顯示的各種服務項目價目表。

搓澡?敲背?

輪到代律師搖頭。

刮痧?拔罐?

代又搖搖頭。

保健按摩?

代仍搖頭。

他一下子明白律師是問他嫖沒嫖。便堅定地搖搖頭:那個啊,沒有!

代律師笑了,伸出大拇指,說,杜師傅,當今社會,你是個相當干凈的人啊。

他苦笑笑:不干凈又能咋樣,殺人放火吃喝嫖賭?說完,又開始給律師修起腳。

代律師鄭重說,杜師傅你先別盲目樂觀,即使找不到你曾經的罪過,也可以從這樁綁架案找。

他又停下手,詫異地看著律師。

代律師說,他們可以指控你犯包庇罪。

不講,就是包庇,就抓起來?他愕然。擎著刀子幾乎有些抖。

是這樣。

我不知道講個啥?

他們認為是你知道,不肯講。

不講,抓起來就能講?

沒錯。

他像沒聽懂,眨巴眨巴眼。

杜師傅,你要相信他們有辦法讓你講。

逼供?

那也不一定。

逼,不逼,我都沒啥可講的。

你有。

有啥?

這別問我。

問誰?

問你自己。

我不知道。

你知道。比方風鈴。

風鈴?

你不是說在羈押地聽見了風鈴聲嗎?

是啊。

這個你應該對警察講。

憑這個能破案?

能不能破案看警察,可你應該講出來。

這個……

杜師傅,我曉得你心里是咋想的,也沒必要把事說破,反正各人心里有桿秤。

哎哎,他含混應著。思忖著代律師意味深長的話,他清楚撅起自己心里秤桿的是那個可憐的病孩子。

沉默。無論是他還是代律師。

這時,音響換了一曲低沉蒼涼的曲調,代律師說,這是許巍的《時光?漫步》,我喜歡。隨之,就跟著哼哼起歌調來:

很多事來不及思考

就這樣自然發生了

在豐富多彩的路上

注定經歷風雨

讓它自然而然地來吧

讓它悄然地去吧

就這樣微笑著看著自己

漫步在這人生里

Yeah當往事悄然走遠

只留下清澈的心

Yeah讓我們相互溫暖

漫步在這陽光里

讓它自然地來吧

就這樣微笑著看著自己

漫步在這人生里

在歌曲中修完了腳,代律師離去,又轉回,貼著他的耳朵說,杜師傅,你記住,要是他們對你動……動粗,就要求見律師。

律師?

嗯。

哪個律師?

我。對了,咱倆交換個手機號碼吧,好應急。你把手機號碼說給我。

代律師把他念出的號碼按進自己的手機里,再次離去。

不久他聽到短信振鈴,按開看,上面閃著一行字:天黑路滑,社會復雜,早早回家。代明。

他曉得前面兩句是現時流傳的一句話,后面是代律師自己加上的。他覺得喉嚨有點發堵。

收拾好家伙,他沒有馬上離開,怔著,眼前倏地現出一個女人身影,紅紅白白,眉清目秀,略有些胖。作為一個搓澡工,胖一分便多一分力氣。女人姓陶,店里人都叫她桃子。他清楚,這當兒想起小他一句的桃子是因為剛才代律師那“生活作風”的話,是的,自己一度與桃子相好過,店里也有人察覺,后來桃子因不滿同事的擠對跳槽到另一家洗浴城。他心想,假若公安真想從男女事上把自己拿下,保不準會有人把他供出來,這就糟糕了。他覺得應趕緊與桃子聯系上,統一一下口徑,只說關系不錯,但沒別的,只萍水不夫妻,如此對擋公安。

他就趕緊給桃子撥電話,卻是空號,他大為驚詫,半個多月前他還給她打過一次電話,咋突然間就換號碼了呢?怪怪的,這糾結越發讓他急于見到她,可以說是迫不及待了。

他走出店門,抬頭看看天上的日頭,天快晌午了(進城好多年還習慣這么看時辰),他不由得停下腳,尋思桃子是在班上還是在家休息。去兩地要坐不同的公交車,略一想,便決定先去桃子家,她家門口有一家小飯館,要是在家就請她吃午飯,邊吃邊談,把事定規好。

說起來,“萍水”就是相逢在那家小飯館里。那天他休班,無事瞎逛街,逛到這兒晌午了,就便在這家飯館吃飯,因不工作,他就無所顧忌地來了回“酒醉餃”。正吃喝得酣暢,桌對面坐下一位白白凈凈的中年女人,兩人對視一眼又趕緊收回目光,不一會兒服務員給女人端來一盤水餃,女人就放下手機開始吃飯。當女人咬開一只熱氣騰騰的水餃,他陡然聞到一股異樣的清香,脫口問句:啥餡這么香?女人抬頭一笑,說,茴香。這一問一答就是這次“相逢”中兩人唯一說的話。飯后各奔東西。

再“相逢”竟是在洗浴城,去食堂打飯,看到了對方,都一怔,那天在飯館吃飯搭話的人,竟是同事,那女人是個有趣的人,像地工對暗號般說句:啥餡這么香?他一下子樂了,對句:茴香。對上了“暗號”兩人會意地笑了。當然真正對上號是后來他知道她叫桃子,她知道他叫杜連福。

以后就低頭不見抬頭見了,卻也沒有“別的”。

“別的”發生在一個多月后,做完最后一個活正準備下班,桃子向他走來,問他能不能晚些下班,幫個忙。他問,啥事?她說,修修腳。平常這種事常有,便說行。待她在長椅上躺下,他打開聚光燈,左看右看,兩只蓮藕似的白凈光滑的腳完美無瑕,沒可修之處。他便抱起一只腳仔細按摸檢查,無異,再檢查另一只,也無異,正疑惑間聽到輕輕的鼾聲,抬頭看桃子競睡著了。他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索性就給她做起了足療任她睡,直到她睡醒。桃子起身說句真舒服啊,謝謝啊杜師傅。他說不用謝。他以為事情已畢,卻沒有,待兩人一塊兒走出洗浴城,桃子說,杜師傅我頭有些暈。他一下子緊張起來,問句:送你去醫院?桃子說,不用,過一會兒就好了。停停又問句:杜師傅你急著回家嗎?他搖搖頭,心想回家也是一個人,有啥可急的呢。桃子又說,杜師傅要不再麻煩你把我送回家吧,我怕……他趕緊說,沒問題,我送我送。他那時候還沒想到這一送竟然把她送到炕頭上,正如俗話說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層板,還真是這么回事哩。兩人就這么不鋪不墊地走到了一起

就算公安知道了自己和桃子這檔子事,就能成為“拿下”他的罪證嗎?站在桃子家門口,杜連福腦子里再次閃過這個問題。

敲門不開,桃子當是在班上了。

他不敢怠慢,匆匆趕到桃子現在工作的那家洗浴城,卻被告知:桃子已經離開,改了手機號,去了哪里沒人知道。他怔了怔,倒松了一口氣:自己找不見桃子,公安也找不見,自己這樁倒霉事不會連累桃子了。

這晚杜連福做了一個和桃子在一起的夢,自從和桃子好上,這種夢便不間斷。夢開始的情景五花八門,不是他去店里找她,就是她打電話找他,或者不知怎么就在哪兒相遇上,再逛街或下飯館吃飯。奇怪的是每回夢的結尾都相同:桃子把他帶到自己租的住房,相聚的高潮來臨,可每當欲近桃子身的關鍵時刻,夢就醒了,好事半途而廢,讓他很是沮喪。后來忍不住把這尷尬事對桃子講了,桃子就哧哧地笑,說,這還不好辦,進門老老實實待著不就行了?他不吱聲,心里卻想:貓守著魚頭老老實實待著還不是只呆貓?他曉得所以總是想望夢境成真,是因為兩人平時難得一聚,洗浴城班次混亂,碰上兩人一起休班不容易。

讓代律師不幸言中,三天后杜連福被批捕,進了拘留所。

拘留所就是拘留所,就像一個糟糕的著名風景點,去過的沒去過的都知道是怎么回事,總之不是個好去處。

說穿了,拘留所就是一間大大的候審室,無論什么人來,都得過審訊這一關,審者與受審者在這里生死博弈,情狀之驚心動魄是局外人所無法想象的,當然是漸進的,一點一點地“擠牙膏”,直到擠扁擠空。正如“業內人”代律師所講,最終總是受審者悉數敗下陣來,審訊者大獲全勝。此為中國式審訊之常態。

對杜連福的第一次審訊是在收監當天,不待辨清東南西北便被帶進審訊室。自從被錯綁,受審便充斥了他整個的生活,類同于對司法課的惡補,一來二去就熟悉了這一套,甚至習以為常,似乎生活就本該如此。審訊警官換成分局的人,進門打照面他幾乎喊出聲來,那個坐正位的主審警官與派出所黑胖邵所就像從一個模子翻出來的,不僅體態模樣,甚至神情語氣也沒兩樣。審訊內容亦為在派出所時的翻版:

姓名?

杜連福。

年齡?

五十二。

籍貫?

山東牟平。

職業?

修腳技師。

家庭成員?

兒子、兒媳、孫女在外地。

老伴呢?

過世了。

一個人生活?

對。

知道為什么批捕你?

我叫人綁了票……他說,說這話時他腦子里飛速閃過那天被綁的全過程。不知怎么,已全然沒有恐懼感,倒有些惦著綁自己的那“解放鞋”漢子,他如今怎么樣了呢?離開了還是沒離開?

詳細說說整個過程,不許遺漏,不許說謊。“翻版”警官正告。

杜連福就從戴上墨鏡說起,一直說到最后脫身。也是對在派出所所講的復述。講的過程“翻版”警官邊聽邊看桌上的一份材料,眉頭一遍一遍蹙起。

這就完了?“翻版”警官黑著臉問。

完了。

你的態度很成問題啊,杜連福!“翻版”警官眼光直逼,你以為你很聰明是吧?你以為我們是吃干飯的是吧?

這是哪兒跟哪兒呀?他心里不安也不滿,嘟囔句:我說的都是實話。

是廢話!“翻版”警官嚴肅指出:你講的這些對我們的偵破不起任何作用,什么酒醉餃子味啦,什么解放鞋啦,什么大風的聲音啊,說著低頭看眼材料,還有什么萊陽×,福山×,文登出了個驢×的,這種無聊下流話非但不能幫助破案,反倒把我們往岔道上引!杜連福,你居心不良啊!

我在派出所就這么講的。他分辯說。

“翻版”警官用手拍拍桌上的材料,說:在派出所這么對擋可以,在我們這里就不成,那兒是“所”,這兒是“局”,懂吧?

此時,他確實感知到“正版”與“翻版”的不同了。

需要指出的是:你向我們隱瞞了重大事實!

我知道的就這些,再說不出別的來。他說時,耳畔不合時宜地響起一串風鈴聲,丁零零,丁零零……他想驅除,卻辦不到,他兀地有些慌,心怦怦地跳……

杜連福,我和你交個底吧,“翻版”警官放緩口氣,說出的話卻擲地有聲,你就是什么不說,我們照樣能判你的刑!信不信?

……信。

那為什么還不認清形勢?要知道頑抗下去對你沒一點兒好處,對你的家人也沒一點兒好處。

家人?家人就是朝滿一家嘛。進來的頭天黑下,朝滿給他打電話,哭咧咧問他是不是犯了啥事,他當時一驚,嘴里卻說沒犯啥事。朝滿說不對,單位領導找他談話了。他問領導說啥?朝滿說人家也不明說,暗示讓他做做老爺子的思想工作,讓他走正道,懸崖勒馬,不然會連累到他,到時別怪不提前打招呼。當時他只覺得事情有些蹊蹺,安慰句放心,我沒事,便掛了電話,現在“翻版”警官提到家人怎么怎么,他一下子醒悟過來,是這邊的公安……他知道這一套手法并不新鮮,但很起作用,比方此時的自己,已深深為兒子一家人擔起心來……特別是那個長得像朝滿又像自己的小孫女。

“翻版”警官似乎意識到自己打的親情牌起了作用,便乘勝追擊,開始他還能聽見從他一張一合的嘴里吐出的話音,什么不見棺材不落淚啊,什么茅坑的石頭又臭又硬啊,而后就啥也聽不見了……

不過,“翻版”警官審訊結束時說的話他還是聽見了,就是給他幾天時間深刻反省,考慮何去何從,不要抱不切實際的幻想,下回審訊就不會像這次這么客氣了。

不客氣?就是代律師說的動粗嗎?又會怎樣動粗?對此代律師已告訴他如何應對,不太糾結,相反倒有幾分寬慰,因為審訊中始終沒追問他與桃子的“奸情”,當是沒人告發這檔子事,或者告發了,警察他們現時還沒找到桃子的下落。

桃子不被牽連進這檔子事,是他最大心愿。

不明不白成了犯罪嫌疑人,真是連想都沒想的事情,下一步通過審訊還會將“嫌疑”兩字去掉,成為真正的犯人——杜犯連福。

真的會這樣嗎?會,這是“翻版”警官預告于他的前景,只要繼續包庇,這前景就會成為事實。對此,他是恐懼的,沒人愿意在監獄里度時光,他也一樣。就算不為自己著想,搭進去,可兒子朝滿一家人咋辦?朝滿好不容易念了大學,找了份工作,娶了老婆,有了孩子……對于一個從農村出來的人,是真真正正的不容易啊,能眼看著他毀了嗎?這可不是當爹的該做的事啊。那天朝滿在電話里質問他是不是犯了事,他還不高興,嗆他句犯了事也不會連累你,現在看是大錯特錯了。

一連幾天都在渾渾噩噩中度過。黑下更糟,瞪大眼睛睡不著覺,剛入睡就開始做夢,一個連著一個,其中一個他記得很清楚:朝滿怪模怪樣地站在他面前,問:爹,你做的這一單,到手多少啊?他瞪了他一眼,朝滿卻笑了,說,我是你兒子,用不著瞞。他問:我啥事瞞你了?朝滿說,身份啊。他問:啥身份?朝滿說有錢的大款啊,這個地球人都知道,還上了報。他說,凈瞎說。朝滿說,爹有了錢,千萬別摳門,不是有個講法叫花出去的是錢,花不出去的是紙嘛,花吧花吧,花不了讓你孫女幫著花,她快上學了,需要一大筆教育費……當然要能幫買套房再好不過了,讓她單獨有間房做作業。氣得他大罵一句:畜生!睜開眼,朝滿開溜了,而一種負疚感油然而生,他知道自己是虧待朝滿的,去年朝滿來電話,支支吾吾說想買房,意思他明白,是希望他能幫著湊齊首付,他沒接這個茬……不是不想幫,是拿不出。朝滿到現在也沒買上房,雖說嘴上不再提這碼事,心里肯定是有疙瘩的。都說貧賤夫妻百事哀,貧賤父子也同樣的啊……

這個夢重重地撥動了他的心弦,鼻子一酸,竟流下淚來,也茫然,到底該不該講出風鈴的事呢?這事好重好重,得好好想一想了,不能含糊了……

原本對監禁生活沒有概念的杜連福現在對這檔子事漸漸熟悉也漸漸適應起來,最根本之處是準犯人們必須聽吆喝,也就是唯命是從。什么都有嚴格的規范,起床、吃飯、學習、睡覺都有統一的要求,俱依規行事,總體上說除了不自由,其他方面倒也沒有什么罪受。比如吃飯,粗細搭配,管飽,有菜有湯,而對他這個單身漢來說,最大的受益是不用自己忙活飯,有點飯來張口的意思,要不是心里裝著受審的壓力,倒真的會樂不思蜀,做安營扎寨的打算了。這不是虛妄之說,確實發生過流浪漢故意犯法以圖入監“享福”的事。

這天天氣晴朗,日頭從東面高墻電網上升起,就一直明晃晃地照。人的心情與天氣有關,晴揚陰抑,對嫌疑人、公安警官皆如此。放完風,好心情讓警官對嫌疑人開恩,沒讓大家立即回監室,允許在院子多待會兒,享受一下冬日太陽的溫暖。

杜連福步到院中央籃球架下,席地而坐,抬頭一望明亮的天空,然后垂首閉眼,雙手合十,口中默念起佛家的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一遍又一遍。

只聽有人喊聲杜爺,他沒接茬,而喊的人仍一聲接一聲地喊杜爺。

他睜開眼,只見一個20幾歲與他同樣穿“大看”橘黃色囚服的小伙子站在身前,笑笑望著他,他并不認識,問句:你喊誰?

你啊,杜爺。

你咋叫我杜爺?

你是條漢子,我尊重你,應該叫你爺,杜爺。

你咋知道我姓杜?

嫌疑人小伙恭敬說,不但知道你姓杜,還知道你別的事,杜爺。

啥別的事?

你叫人綁了,綁錯了,把你放了,又叫公安抓了。

你,你是咋知道的?他警惕地盯著這個口口聲聲稱他杜爺的嫌疑人小伙問。

杜爺別緊張,是這么回事,我聽見警官對你的審訊了,那時我在隔壁屋候審,耳朵貼著門縫,句句聽得清。

他不再吭聲。

杜大爺你很冤哪。

這,你也知道?他有些吃驚。

知道,公安也知道,可他們要破案只能抹住你的脖子從嘴里摳東西。

摳東西?

線索呀,杜爺,好順藤摸瓜(他也懂,也這么說)。

我啥也不知道。

他們認定你知道。杜爺。我也覺得你知道喲杜爺。

他抬眼看看嫌疑人小伙,說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杜爺,就是不講,對不?杜爺。

他低下頭。

杜爺,你是好漢不假,可這年頭好漢不好當,要做俊杰。

“杜爺”再抬眼看看他。

識時務者為俊杰啊,杜爺。

所以知道的一定要說出來,沒必要代人受過,這年頭只能自顧自呀,杜爺。

他心里一陣煩悶,不想再說什么了,用手撐地想站起來。

等等,嫌疑人小伙做手勢壓住他:杜爺,等等,我問你,那常老板接了電話,真的二話沒說就答應付20萬?

嗯。

真的?杜爺?

我干嗎撒謊?

一點奔兒沒打?杜爺?

可不,人家是大孝子嘛。

嗯,嗯,是個有錢的大孝子,只怪綁匪晦氣,綁錯了人,要是綁對了,20萬就輕輕松松到手了。

他承認事情確如嫌疑人小伙所講,嘆了口氣,問句:小伙子你是犯啥事進來的?

啥事?我進來關了十多天都不知是犯啥事。他媽個巴子,過馬路,見紅燈沒收住腳,叫轎車剮了,從車上下來的大肚子漢說我碰瓷,指著我的鼻子吼,說單看你這身糟爛迷彩服就不像個好鳥。我氣不過推了他一下,他倒在地上不起來,這時就有人喊:有人碰瓷,快打110!不一會兒警車開來了,把我抓到派出所,審。我說我不是碰瓷的,是去勞務市場找活干。又從包里拿出工具給他們看,他們說工具是幌子。后來以尋釁滋事罪名判拘留十五天……他媽個巴子,尋釁滋事,好歹毒的罪名啊,想整治誰都能以這條罪抓進來!操!

進來幾天了?他問。

快出去了。杜爺。

出去找個活好好干……

干個鳥!嫌疑人小伙憤憤:有了這個“前科”,臉上打了“金印”,一輩子別想翻身,他媽個….

沒等他罵完,管教發出回監室的指令。

臨分手他問嫌疑人小伙:你貴姓?

嫌疑人小伙對他齜牙,說句:不知道好呀,杜爺。

咋?

知道多了會憑空添麻煩呀,杜爺。

這話又讓他想起了“解放鞋”曾對他說的話.就啞然。

這晚,杜連福的夢仍連綿不斷,記得住的一個是在洗浴城遇見了老顧客常老頭。常老頭光著膀子,頭上系條白毛巾,像個陜北農民似的,他心里打個愣怔,想常老頭今兒個是咋的了。常老頭像回答他的疑惑似的說,杜師傅,我要回鄉了。他問:探親?常老頭說,常住,城里沒啥好,還是鄉下好,回歸自然。他在心里哼了聲:這是把錢掙足了,又覺出鄉下好來了。他問:你一個人回去?對,一個人清凈。誰照顧你?雇人啊,鄉下人工便宜,雇三個人用不了在城里雇一個人的錢。對了,趕在走前給我修修腳。他心里不情愿,說找老費吧。不找老費,就找你,別人誰也修不好我的腳。他問:那你下了鄉找誰修腳呢?你啊。我?對,你服務下鄉,我派車接送,服務費翻番,晌午管飯,陪我喝酒,你看成不成?……他心想財大氣粗啊,可覺得也合算,就說成交,就開始修腳,待把腳抱在懷里時,陡地一股憤懣情緒在胸中鼓脹起來,這情緒又讓他生出一個古怪念頭,他拿出手機,撥了常老板的號碼,當常老板的聲音出現在耳邊時,他厲聲相告:常老板,對你講,你爹在我手里……說完他自己被這句話驚了一跳,醒來,張眼看到監室天花板上那盞昏暗的長明燈……

都知道有“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一說,難道自己……他不相信自己竟有如此大膽,要把“解放鞋”沒綁成的常老頭由自己再綁一回。這一晚再沒睡著,大睜著眼到天亮。

只過了三天,出現在夢中的綁架行徑便有人替他實施了,對此,幾家市報都報道出來。他沒看到報,不知此事。又過了一天,拘留所通知他開路回家,說沒他什么事了,回去該干啥干啥。他的心一下子提起來:莫非他們已抓到了“解放鞋”漢子?是怎么抓到的?他惴惴地回到洗浴城,在休息大廳遇見了老費,他問:老費你不是回家了嗎?老費說,回了,又折回來了。他問:咋的?老費說半路上得了個確信,死的不是主任的爹,是主任本人。他哦了聲,隨之也領悟到老費不奔這個喪的合理性。接著,老費像補報新聞般告訴他兩天前常老頭被綁架的事,他驚愕萬分:綁……綁成了?老費說,這怎么講呢,算成了,可綁匪沒拿到錢。他問:怎么?老費說常老頭死了。他更驚了:撕票?老費搖頭說嚇死的,本來就有心臟病,一驚嚇就完了。他問:那綁匪呢?老費說報上說是個有前科的打工仔,警方正全力追捕!他“哦哦”兩聲,不再問什么。他怎么也沒想到事情的結局竟是常家這一劫逃過了初一,沒逃過十五,嗚呼,哀哉。

冬至這天,風雪交加,杜連福下班后一溜小跑來到洗浴城斜對面的三合園,冬至在老家算大節,他除了像往常那樣要了一小瓶二鍋頭和一大盤三鮮餃,還炒了一盤豬頭肉。酒剛斟上,手機來了短信,上寫:體育小問答——問:足球比賽發生什么狀況最窩心?答:自擺烏龍。

他似懂非懂地“啊啊”了兩聲。再看是陌生號碼,不禁犯起琢磨:

——這會是誰呢?

他一時找不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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