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帳前燃烽火,美人提刀斬閻羅。”
序.
? 天啟元年,朔北軍情告急,年輕的索達王蘭措旦夕兵至劍闕。云澤六川全部淪陷,敵騎如一把出鞘利刃直指大楚的中樞辰京,成玄帝楚明衍一道圣旨命許家女許時宴領鎮遠侯,執豹符調令安下營數萬禁兵,親率兵北上。
? 圣旨一下,內有許時宴身著月白軟甲,身側佩刀如鏡,正色跪于御前聽命,外有百姓沸騰,守長街一睹這踏碎凌霄的大楚唯一女將。
第一章.
? “且說那許家女,樣貌粗獷身形魁梧,用一把鬼頭刀護著當今圣上殺入紫禁,與那昏君亡帝對峙時是手起刀落一刀封喉,血花都不曾濺起半分。”辰京最熱鬧的茶館,說書先生們信手拈來講得不亦樂乎,這廂折扇輕搖,那廂合扇神秘道,“相傳有...”
? “小二,上茶!”江池茶館挑簾進來兩人,女子鳳眉入鬢,衣椒繭時,頗有氣勢,男子跟其身后,貴氣逼人。店伙計見二人皆是錦衣華袍,笑臉相迎將兩人引至二樓的雅間,坐定后收下那沉甸甸的銀兩便將門簾緊閉,悄聲退下。
? “我這么好看的阿時,非給他們形容的如吃人的夜叉。”楚明衍伸手撥開許時宴耳邊的發絲,露出白玉般的耳朵,心中一動,目光愈發溫柔,“明日未時開撥離京,此去山高水遠,天寒露重,務必萬分珍重。”
? “蘭措不過是強弩之末,五萬兵馬足夠,不足為懼。”許時宴端起茶碗吹了吹上面浮動的泡沫,細眉微微蹙起,“倒是你,一人在皇城,更要小心。”
? “你是大楚的一把利刃,是混沌王朝的仰神燈,是天地唯一的美人刀。”楚明衍狹長的眼眸中流光浮動,閃爍著鋒芒。
? “待我整肅朝堂,你勝仗而歸,阿時,我定以江山為聘請你刀劍歸鞘。
第二章
? 未時。秋雨未霽,天邊隱約有破曉的顏色。
? 許時宴森森的白甲泛著寒芒,朱紅的花鈿盛放在眉間,白玉般的耳朵上罕見的墜了寶石打磨成的明月珰。她高站于辰京的城墻上,眾將士皆已調撥完畢,列陣在下,許時宴回頭向遠遠的宮墻內望去,便知楚明衍也必在城頭負手而立目送自己。她高舉起玄色的豹符,耳邊傳來了陣陣的戰鼓聲與獵獵的旌旗響。
? “美人刀出鞘就是要見血的!時宴,辰京非你夢中鄉啊..”三年前韓程的話忽然浮現在許時宴的腦海中,她動作一僵,但很快又恢復正常。
? 豹符“錚”的一聲回落腰間,如三年前一樣。
? 朱紅的城門緩緩打開,許時宴胯下一匹照夜玉獅子走在最前,這匹馬是她的師父韓程作為及笄禮送與的。
? “時宴,為何不為它起個名字?”
? “有了名字就有了束縛,我既已經栓在了這個王朝里,想讓它多少能自由點。”十五歲的許時宴作為云澤王許信的長女,表示一點都不想繼承所謂家業。
? “誰說的?我先前贈與你的那把長刀,名為美人刀。”韓程捻著胡子,故作神秘道,“將軍帳前然烽火,美人提刀斬閻羅。”
? “這美人刀,可于死局中劈開生機,可于遲暮中斬出新生。”
? “韓程,你說是帝師,我才不信呢,太傅才不會取這么俗的名字。”
....
? 怎么又想起來三年前的事了。許時宴捏了捏眉心。軍隊越是靠近云澤,往事便紛紛浮于心頭,使得許時宴感到無端的心悸。
第三章
? 楚明衍立于高高的宮墻上,看到遠處那娉婷的身影漸漸隨軍隊隱沒在秋雨的霧氣之后,方才進了御書房。
? 御書房已經燒上了地龍,擋風的狐裘被侍女貼心的摘下,并為新帝奉來了新下的御前八棵。楚明衍瞥了一眼便將其打發走,喚福安公公傳孟太傅來。
? 孟子義見到新帝的時候,楚明衍正執著朱批翻看奏折。他正欲躬身行禮,卻被楚明衍制止了。
? “孟老師,不必和朕這么客氣。”福安公公為太傅擺上了案椅。
? 孟子義年逾六十,二十歲與韓程一道受師于前朝元輔陳登,十年論遍天下政,三十二歲金榜題名登科及第,兩年后洞房花燭明媒正娶,此后仕途青云直上,連陳登見到都要禮讓三? 分,后值不惑之年被先帝指為太子太傅,名祿并舉。
? 然而那韓程一日不死,便一日如魚刺般卡在孟子義的咽喉中,卡在所有前朝君臣的咽喉中。
? 楚明衍拿起一本奏折隨意翻了幾下,打破了御書房凝滯的氣氛。
? “許家女包藏禍心,若不加以防備,必成后患....”楚明衍將奏本上的內容一字一句讀出,“孟太傅,你也到了頤養天年的年紀,怎么總是為難一個女子呢?”
? 孟子義臉色一白,嘴唇抖了幾下,道;“陛下治國有方,老臣也到了天命之年,甘愿辭官歸鄉享福,只是在此之前,老臣愿再賭上性命直言勸諫。”
? “陛下知曉那許時宴師從韓程,卻不一定知曉那韓程..是何許人。”
第四章
? 熙方四十八年,春闈過后,孟子義作為新科狀元,拜為禮部尚書與韓程同朝為官,一時間也成為了美談。
? 初春的雨打在身上有些許的寒意,孟子義踏過長長的宮道,踩著濕漉漉的臺階進了養心殿。今日正是為太子楚明衍指配太傅的日子,誰若今日有一身才學入了帝王的眼,今后也便是玉帶加身,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但孟子義知道,這太子太傅一位,必是韓程的。
? 韓程雖師從陳登,身上卻沒沾染半分酸儒的氣息。四年傾盡天下所學,二十歲連中三元一舉奪魁,所著文章行云流水,字字珠璣,官場上亦是針砭時弊,落拓隨放。同僚皆對其敬之憚之,韓程也在人間落得一個紅衣卿相的美譽。
? 正因如此,當冊封的圣旨下到孟子義的面前時,殿外風帆搖曳,殿內滿朝靜寂,朝臣的目光或驚懼或不解地釘在他的身上。孟子義伏身受封,他面前地白玉磚地直通九重之上的帝王,他卻再也看不清帝王旁邊端坐的陳登的面容。
? 熙方五十年,皇帝大病初愈,對佛教更為敬尤,不僅在全國各地興建寺廟,更是要從千里之外迓迎佛骨。
? 圣旨初下,滿朝惶然,帝王要從千里之外迎佛骨,然這慈悲無境的佛骨卻要無數百姓的白骨鋪路。退朝后孟子義思來想去,想這迎佛骨一事自己身為禮部尚書大抵推脫不了,便趁著天色未晚進宮安排諸多事宜。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朱紅色的宮墻高大沉默,隱藏了松風明月太多的秘密,紅日沉入地平線,只留余暉灑在養心殿幾經風雨的琉璃瓦上。
? 孟子義驟然收回邁出的步伐,只見陳登與兩位御史大夫赫然跪于殿前,那宮殿中出來幾位御前帶刀侍衛,寒光一閃,兩位御史大夫竟已橫尸在地,孟子義雙腳一軟跪爬到墻后隱匿自己的身影。
? 祖訓便有不斬言官,不斷喉舌的說法,如今皇帝年近遲暮,行事愈發乖張難測,孟子義心臟狂跳,強忍著不發出聲響,而陳登眉頭未皺一下,單薄的脊背如一把利刃刺穿了天地。皇帝身披厚氅站在大殿門口,站在高高的玉階上,站在落日的陰影中神情晦澀,似乎還沒想好要拿陳登這位老臣怎么辦,而陳登卻高呼一聲:“佛骨入國則國滅,入家則家亡。平居有犯言敢諫之士,武死戰,文死諫!”說罷起身一頭撞向瑩白的玉階,殷紅灑落大地,孟子義一時竟分不清是晚霞還是現實。
? 是秋。
第五章
? 陳登是天下文人書生所向,陳登死諫,不僅有白綢順江十里,更有天下學士口誅筆伐,迎佛骨一事被迫擱淺。孟子義因目睹那樣的情景大病一場,抓著夫人的手顫抖著嘴唇說要辭官,夫人眼見安撫不過來,只得請他的同門師弟韓程登門勸解。
? 孟子義再次見到韓程的時候,兩人皆身著縞素,他們彼此對坐于風雨亭手談,亭外蕭蕭。
? “韓師弟,這里只有你我二人,我就直說了,我過幾日便告病,這太傅一職,大抵要落在你身上了。”
? 韓程落了一子,嘆到:“陛下不會放你辭官的,我亦不會做那太子太傅。”他輕輕抬起深潭般的眼眸,“我這一生,只做帝師。”
? 天邊陡然劈下一道驚雷,孟子義愣了半刻,站起來揚手打翻了棋盤,黑白的棋子也沒了陣法散落一地,他抓著韓程的衣領。
? “韓佩遠,你瘋了!你包藏禍心,禍亂朝堂,不做太子太傅,要做帝師?”
? “當今太子簪纓世胄,金玉其身,雖能朱輪華轂,卻無法挽救一個根已經腐爛的大樹。”
? “若想開國承家,擁旄萬里,只能砍掉老樹,另栽新芽。”
? 孟子義方才明了,當那進爵加位的詔書下到自己的面前時,皇帝已經做了抉擇,讓他站在自己的身旁,站在天下儒者的對立面。
第六章
? 大軍行進迅速,第七日便已至劍闕。云澤地處邊境,而劍闕更是一片荒漠,是百年來抵擋北狄的重要關口。黃昏時分,大雪未停,許時宴身著白甲在夕照下泛著金光,血紅的耳墜也熠熠地閃著,她立于千軍萬馬之首,手扶著刀鞘,令旗立刻停止前進,身后數萬士兵迅速呈三角形的陣型撤去,待退到山崗處,她命副將取出懷里的火石點燃箭矢分發下去,隨即弓弦上扣緊箭羽,瞄準了一片死寂的城門。
? 太陽西沉,天空漸暗,雪花淅淅瀝瀝化雨落下,鋪在草地上泥濘不堪,空中有烏鴉飛過,凄厲的叫聲回蕩在廣漠,久久未消散。所有人都在看著許時宴的一舉一動,甚至忘記了呼吸。
? 戰爭一觸即發。
? 然而就在氣氛凝滯的時刻,緊閉的城門忽然大開,齊旌將士前擁后簇,與其說是打仗,更像是于寒夜中迎接這位遠從辰京來的明尊貴胄。軍中將士都是一驚,不解這到底是何種局勢,許時宴亦是滿腹疑惑,但面上仍冷眉冷眼,握住刀柄的手陡然緊了幾分,瑩白的手骨節森森。
? 只見對方派來一位斥候騎馬奔來,在許字旗前十步站定,高聲喊道:“我家將軍有意和談,請諸位入城,以表我等誠意!”
? “鎮遠侯大人,這邊請。”紅衣斥候深深行一禮,大有不答應便不起身的架勢。
? 許時宴看著隨風翻飛的齊字旗,心中隱隱有一些預感,她思量一下便輕輕向身旁的副將點了點頭,那斥候見狀,臉上一喜,將馬首一掉,身后的齊旌將士“刷拉拉”分列兩排,迎許時宴進城。
? “你將大家安排好,我隨那位小將與那主謀會一會面,若事出有變,隨時等我信號。”許時宴囑咐身旁的副將,副將不愿她孤身入敵營,但看到對方堅定的眉眼,話到嘴邊之化成了一句“副將領命。”
第七章
? “齊將軍。”那斥候打馬過長街,將許時宴領到主帳前,大聲稟告道。
? “進。”一道清越的男聲傳來,斥候立刻畢恭畢敬為許時宴打撩開帳簾,然后與其他侍衛一般立于帳前聽命。
? 軍帳中點著幾個炭火盆,厚厚的帳簾抵擋了外面的寒氣,許時宴一進去便看見了一個頎長的身影從座位上站起,笑意盈盈地看著她。許時宴看清對方的面孔時,不由驚呼出聲。
? “齊大哥?”
? 對面的人氣質溫潤,目光柔和,正是從小與自己一同生活在府中的齊司。韓程身為陳登的嫡傳弟子,為其守孝一年后便離開了官場,這位紅衣卿相輾轉人間,途徑江南時在街上遇到了快凍死的齊司,便任他做義子云游四方,后在云澤被許時宴的父親奉為座上賓,八歲的齊司便與六歲的許時宴一同念書習武,關系亦如手足般親密。
? “齊大哥,三年前韓老師去世,你便失去了蹤影,沒想到竟能在這里遇見你。”許時宴欣喜難抑,連忙問了他這些年的經歷,和如今的境況。
? 帳內炭火安靜地燃燒,將許時宴的臉頰映的鮮艷昳麗,她脫去了白甲,更顯得身形窈窕。而她沒有動案上新沏的濃茶,而是自己倒了杯云澤特有的琨光酒,入口甘甜醇香。
? 齊司見狀,只是笑了笑,并未過多在意。
第八章
? 三年前楚明衍踏破軒轅,許時宴劍指金鑾殿,韓程便知道這一天終于到來了,那個一直拉著自己問問題的小女孩,終究是要長大,要去走自己的路了。但是無妨,韓程在離開辰京的時候就已經做好了為蒼生赴死的覺悟了,他命齊司在自己死后前往朔北,這是他為許時宴埋下的最為關鍵的殺招。
? 這天下黑白不分,這王朝行將就木,只是苦了許時宴,之后的路,要自己走了。
? 熙方五十一年,太子楚明衍逼供篡位,許時宴執許信的令牌躲過了盤查,從云澤來到辰京千里赴會,一把美人刀閃著寒光護在楚明衍身前,大有不死不退之意。
? 熙方末年,因帝王追信黃老之術,養了不少青衣方士在宮中為其煉丹制藥,身體大不如從前,只靠太醫用藥吊著命。養心殿的大門被造反的士兵有力踹開,殿中宮娥太監你推我搡驚慌地亂做一團,許時宴一步步走向里殿,刀鋒劃破榻前厚厚的帷帳,年邁病重的帝王倚在榻上艱難地呼吸著。
? 他抬了抬眼皮看到許時宴,忽然笑道:
? “時宴這名,還是當年你父親許信抱著你到皇宮時,朕為你賜的。”
? 許時宴只冷哼一聲,道:“陛下賜我新生,小女無以為報,只得親自送陛下一程,也算首尾圓和。”
? 這個雨夜太多事發生于電光火石之間,熙方帝突發急癥,薨。大太監拿出繼位詔書宣讀,宮中皆叩首接旨。
? 無人不信,無人敢不信。
? 刀劍入鞘,許時宴望向九重上的楚明衍十二旒冕,通天冠服端坐在龍椅上,不由會心笑了笑,以為一切都塵埃落定,盤算著將父母老師接到辰京。
? 殊不知一切才剛剛開始。
第九章
? 原本一直安分守己的北狄忽然對云澤發動了奇襲,手握兵權的許信因失了令牌無法從朝廷調兵,數不清的狼騎涌入城中,昔日熱鬧非凡的云澤六川變成了尸橫遍野的廢墟,高低錯落的閣樓上還掛著幾具殘缺不全的尸體,有人拖著血跡斑斑的斷手、被撕咬的鮮血淋漓的肢體,發出如怨鬼般凄厲的哭聲。
? 許時宴收到消息時已是兩天后,她渾身血液冰涼,想都沒想就翻身上馬,懷里揣著陪了許信半生的令牌。
? 許時宴進京時,這張令牌可調撥辰都五萬的士兵,可她離京赴鄉時,卻帶不走一匹馬。
? 一朝天子一朝臣。她想,但是沒關系,她一人也是可以救許府的。
? 許時宴回到云澤,穿過荒漠,來到城池前,四處都是箭矢碎片,諸多高頭駿馬的尸體倒在墻頭。守城的將士死的死傷的傷,許時宴隨手抓過來一個士兵便問
? “我爹許信呢?”
? 那負傷的士兵臉色蒼白,嘴唇翕動:“許..許將軍,許府,沒了..”
? 許時宴看到這滿目荒夷,她的憤怒到達了極點,她感到自己的骨骼在山崩,血液在倒流,筋脈像被灼燒般糾起,她的眼前除了團團的黑霧,什么都看不到。
? 許時宴抽出那把美人刀,隨意將刀鞘丟掉,因此這把刀將永遠都不會歸鞘。她在云澤一人將兩萬狼騎殺了個干凈,那把刀越戰越鋒利,像是飲飽了鮮血,寒芒都夾帶著紅光,整個云澤城中彌漫著散不去的血腥味,沒人比她更恨北狄,于是她向朝廷申請帶兵深入大漠,不求封狼居胥,只為報滿門之仇,而楚明衍只是召她回辰京,為她父親,為前朝平狄將軍許信舉行了喪事。
? 兩萬性命壓得她喘不過氣,未曾入鞘的美人刀夜夜錚鳴渴望飲血,而這一切被那縞素的寬大孝服一罩,便罩了三年。
第九章
? 狼騎入城時,一代名士韓程面朝辰京于城墻上自絕,齊司便趁亂奉老師之命悄然從后門逃了出去,他帶著韓程的名帖一路向西,西北不比云澤是重要關口,治安環境更為惡劣,窮山惡水,糧草物資極度匱乏,故他利用西北這一身反骨,三年時間坐斷西南,韜光養晦,直至前不久北狄狼騎再次入侵時,西南各地唇亡齒寒,并舉義旗,齊司身為將軍,直接打出了清君側的旗號,與北狄鏖戰數月,出戰大捷。
? 而這一切,在四個月來,朝廷竟沒有聽到一點風聲。
? “齊大哥...齊司,你難道要謀反?”許時宴聽出了對方話中的端倪,擰眉看他,厲聲道,“新帝登基,百業待興,你不想為大楚鏟除異己,還妄圖趁火打劫,你好大的膽子。”
? 青年也斂了神情,沉聲道:“這也是老師的意思。”
許時宴一怔。
? “大楚中興百年,可熙方以來帝王昏聵,年年有多少百姓尸體伏于荒野,時宴,昔日的大楚早就變成了富貴檐上的燕子。”
? “而新帝耽于權政,三年前就引狼入室!”齊司死死盯住眼前人姣好的面容,一字一句道,“時宴,為什么北狄會忽然發動,為什么恰好此時你帶著令牌入宮。”
? “為什么楚明衍在乘勝追擊時召你回宮,這三年里沒有讓你調過一兵一卒。”
? “富貴迷人眼,權勢催人欲,曾經的年少情深,也可以走到兩生嫌隙的。”
? “時宴,辰京非你夢中鄉啊。”
第十章
? “孟老師,你多慮了。”楚明衍聽罷,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倚著,瞇起眼道,“你說的這些,朕都知道。”
? 孟子義驟然一驚,抬頭看向階上的人,楚明衍頭戴束發嵌寶紫金冠,身著明黃九龍袍,腰系玉帶,腳踏鑲金圓口靴,面如冠玉,與三年前青澀的少年郎相比,已經生出了睥睨天下的威嚴,他心中不由生出一個恐怖的念頭,后背驚出一層冷汗。
? “將軍帳前燃烽火,美人提刀斬閻羅。”楚明衍的聲音冷冷清清,帶著點絲綢上泛著的華麗,“如果刀不歸鞘,朕便會親自把它折斷。”
? 孟子義發現,他這一生,越是想活得明白,越是誰都看不穿。
? “陛下圣明,老臣孟子義,愿就此辭官歸鄉,不問朝政,愿陛下成全。”他拖著年邁的身體,向那年輕的帝王重重一叩首,身上的環佩叮當作響。
? 在朝堂上被裹挾著三十余年,如今也只想求個善終。
? 而許時宴這邊,卻陷入了長久的沉默。炭火畢剝作響,照亮她的眼底一片通紅,許時宴深吸一口氣,認命般扯了扯嘴角,道:
? “我大楚,寧在雨中高歌死,不會寄人籬下活。”她眼中隱約有晶瑩的淚花,齊司仿佛被流光打了眼,“如果楚明衍真的為了謀取皇位利用我,又為了鞏固皇權處處防我,不惜與北狄密約要我爹娘的命,我不會放過他。”
? “但是這一切,我要親自去證實。”許時宴將杯中的琨光酒一飲而盡,仿佛下了某種決心。
? “算了吧,時宴,你到底是女子,三年前的真相,我替你討回來便是了。”齊司看著許時宴故作堅強的模樣,輕輕攬過她拍著她的肩膀,不禁有些恍惚,十幾年前許時宴策馬輸給自己時,便是這樣的神情,叫人又好笑又心疼。
? “我不是男子,也不是女子,我只是許時宴。”她流淚時仿若楊柳泣于雪岸,說話卻如字字珠璣,使得齊司心疼之余生出敬畏的感覺。
? “韓先生在世間海海的風流才子中選擇了我,他授我詩書,教我功夫,韓先生敬我為國士...”
? “他敬我為國士,我必以死報之。”
第十一章
? 翌日,軍隊班師回朝,許時宴振衣先行,齊司立于城墻之上目送她離開,遙望向遠處的接天黃沙。他曾向韓程許諾,即便天下亂成一片荒冢,只要許時宴在,他便愿做這荒冢里最后的守卒。
? 胡馬臥于野,劍闕上回蕩的,是云澤隔年經久的絕唱。將軍只知扁舟破浪,皓發當風,卻不知美人也用她踏花的足音,拯救這片大地。
? 云澤到辰京這條路,從春花到冬雪她走了不知道多少次。再次孤身會到辰京時,正值大雪,許時宴打了個冷戰,卻沒時間去添件衣服,勒緊韁繩向皇宮趕去。
? “皇上,聽守城的禁衛軍說,許將軍一個人回來了...沒帶著明月珰。”福澤公公湊在楚明衍耳邊低聲說道
? “好,朕知道了,就按朕說的去辦。”楚明衍眼皮未抬一下,待福澤公公出去,輕輕嘆了一口氣。
? “時宴,朕給過你機會的。”呼出的白霧消散在窗外的一片白雪中。
? 許時宴身挎美人刀,未著白甲,鮮衣怒馬,如孤鸞在霧,即便是多日行路的疲憊也難掩她身上的鋒芒。她特意將出行前楚明衍贈與她的明月珰摘下收好,想試探一下他的反應,卻沒料到策馬行至宮門,卻被侍衛帶刀攔下。
? “許將軍,失禮了,您不能進去。”
? “讓開!你們什么意思?”許時宴喝道,可面前的人仍是一動不動。雪下的愈發大了,衣袍被打濕貼在身上的感覺并不好受,許時宴感到有些煩躁。
? “本將現在就能砍下來你們的腦袋。”許時宴的手已經放到了刀柄上,卻忽然聽到一道聲音:
? “許將軍,今天天色不早了,您先回府上,明兒再來見皇上也不遲。”福澤公公瞇眼笑道,楚明衍就在幾步之外的暖轎上,卻未有哪怕撩簾瞧一眼的跡象。
? 曾經的楚明衍為見她一面可橫跨半個皇城,而如今他在十步之外,初冬的晚風,卷起連天的飛雪,遮住了許時宴的眼睛。
? 她卻看不清,橫亙在他們之間的距離。
? 許時宴拿出一路上被包裹的嚴嚴實實的紅寶石明月珰,用力一揮手臂擲到地上,“叮當”的脆響仿佛一聲絕望的哭喊,響徹整個寂靜的夜空。
? “既然皇上不便,那小女只好明天再來了。”許時宴歪了歪頭,笑了一下,“勞煩福澤公公,代我向皇上問安。”
? 福澤公公擦了擦額頭上冒出的冷汗,低聲應了。
第十二章
? 許時宴打馬回到許府,這座宅子還是她十歲那年隨父親進京述職時皇帝賜的,亦是和楚明衍初識的那一年。
? 初春的開場總是極為溫柔的,那場與楚明衍的相遇,也連同初春一起在許時宴心底記了好多年,而如今在這個漆黑的冬雪夜,許時宴反倒想起很多年前那個晴朗清澈的早晨,想起韓先生對她說的一席話:
? “時宴啊,我親愛的小徒弟,要小心,小心別讓人辜負了你的勇敢和慈悲,不管是以何種方式,哪怕醉翁之意不在酒——”
? “也是對你的辜負。”
? “呼”的一聲,燈滅了。許時宴起身看窗外,雪已經停了。
? 太陽升起,該進宮了。
? “許將軍,見皇上可不能帶著刀啊,先讓奴才為你保管著吧。”
? 許時宴瞥了一眼,抽出刀斜插在地上:“別用你的手碰我的刀。”
? 福澤公公面有慍色卻不敢發作,這是整個皇宮最高的瞭望臺,楚明衍披著厚氅斜站在朱紅的欄桿前,盯著許時宴窈窕的身形一點一點靠近。
? “楚明衍,原來你也是怕我的。”
? 楚明衍不語,伸出手撥開她耳邊的發絲:“時宴,你不該這樣的。”語氣中有溫柔也有狠戾。
? 白玉般的耳朵空空蕩蕩,許時宴退了一步避開楚明衍的手
? “我不該怎樣?不該幫你信你?”
? “三年前我涉水來見你,涉過瘦落的江河,荒郊的白骨和孤高的野月,我以為我還能見到依舊潔凈如初的你。是我錯了...是我不該了。”
? “楚明衍,皇上,成玄帝,我什么都不求了,你能不能告訴我,我爹的尸骨在哪里。”許時宴聲音哽咽,心寒眸酸,。
? 楚明衍瞳孔微顫,有一瞬的失神,但很快又揉了揉眉心,沉聲道:“福澤,押下去。”
? 那聲音如冰水滴落,引人后背一陣發寒。許時宴不敢置信地看著年輕的帝王,然后自嘲地笑了幾聲,帶刀的侍衛很快上前,抓住了她的一條手臂,許時宴卻身形一動,抽出了對方的柳青刀,眉頭不皺一下的砍下了正抓著自己的手。皇宮內的漢白玉上不知沾染過多少的鮮血,福澤公公在一旁嚇傻了,扯著嗓子要喊護駕,許時宴將滴血的刀鋒對準不遠的人,道:
? “你曾說要天下為聘做我的刀鞘,我倒是忘了美人刀從不入鞘。這皇宮一回生二回熟,我三年前能殺龍椅上的人,今日便能殺你。”
? “但我怎么能讓你這么體面的離開,楚明衍,你的好日子到頭了。”許時宴一步步退出后,抽出了插在地上的美人刀,
? “我受夠了這王朝的枷鎖,受夠了扛在我肩上的冤魂,男人壓不碎我的骨頭,我就要把這爛天爛地掀翻!”
? 北風吹的許時宴的衣袍獵獵作響,她好像蒼茫大雪中唯一的顏色,楚明衍忽然有些恍惚,想起十二年前的聞名,十年前的初遇,那時還是甘棠色赤于枝頭,而一晃數年,如今已是寒冬。
? 朱檻酒旗矗立,蒹葭岸頭,朔漠又聽鼓。陽關路。胡云滾滾,長天暮。
? 安靜的城門忽然發出巨大的聲響,鮮艷的齊字旗搖曳中,齊字營列陣辰京外,先前的五萬禁軍盡數被策反。
? 此等消息,宮中卻無人知曉。辰京城頭燃起了烽火,映照漫天的鵝毛,一片血紅。
? “楚明衍,這就是你的江山。”美人刀錚然作響,“沒有我,你什么都不是。”
? 生死盤桓處,是暮云。楚明衍忽然感到自己胸口溫熱,愕然抬頭看到許時宴的眉眼近在眼前,而刀鋒冷冷穿過自己的身體。
? 那一瞬間,楚明衍覺得,自己追求半生的政權,似乎都不重要了。
? 更似乎,從來沒有重要過。
? “天子守城門,君王死社稷。”許時宴喃喃低語道,“我也讓你,當一回明君。”
? 行軍揚起塵土,嗚咽聲自北南下,所過之處,炊煙燒成晚霞。今宵,黑云閉月,沉寂已久的刀鋒扯破一座王城的姓氏。
? 封豕長蛇悉歸去,萬古長河入夢來,許時宴瞭望著皇城內通天的烽火,看到古樸的城門終于不堪重負地倒下,感到渾身前所未有的輕松,她揮起長刀,刀光劃破蒼穹,秉月而明。
? 將軍帳前燃烽火,美人提刀斬閻羅。如今許時宴面向云澤自刎于月下,替爹娘,替韓程,替所有未寒的尸骨,再守一萬年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