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我聽一首歌吧。
女兒晚上哭鬧不肯入睡的時候,我對她說。隨手打開FM,是個音樂節目,正在放歌曲的前奏,突然覺得無比熟悉,卻想不出什么時候聽過,好像要使勁在腦海的積土里挖。
直到那些熟悉的仿越劇唱腔出現。
啊,原來是新白娘子傳奇的原聲音軌。
神奇的是,一歲的女兒停止了哭鬧,坐在床上,安靜地聽著唱腔。節目結束意猶未盡,我搜出整張原聲音軌的專輯,一首一首地放出來聽。
所有的旋律都無比珍貴和熟悉。而懷里的小嬰兒專注地聽著聽著,竟安靜睡著了。
我小時候擁有的第一盒磁帶,就是這部新白娘子傳奇的專輯哦。我告訴她說。
剛工作的時候,我在市中心租了房子,獨自一個人住。
看似孤獨,倒也清凈。每日不變地放喜歡的音樂,搭配昏黃的舊燈光,只有我和影子造訪。
哦對了,還有畢業離開前偶爾來玩的,我有一個可愛的師妹。
理工科的研究所里女生少,難得我倆投緣。在學校的時候一起看電影打牙祭,我畢業之后相約出來聊天,在諾大城市里肆無忌憚地閑逛遠足。
那天延著白堤走了一晚,直到斷橋的時候,已經是十點多的光景了。平日擁擠的橋面突然寬闊平整,偶爾走過稀少寧靜的人煙,橋上的空氣清澈透亮,兩側漆黑的湖水搖曳映著燈光。
我們同時發出了無盡的感慨,在杭州好幾年,才終于見識到真正美麗時的斷橋。
我小時候擁有的第一盒磁帶,就是新白娘子傳奇的專輯哦。我告訴她說。
二十歲出頭的時候,我來杭州讀書。心情并不如意,因為不是熱愛的專業,又眼見要面對許多適應的壓力與辛苦。見到人與事,都多些小心翼翼。覺得此地美則美矣,卻生不出什么親切。
第一次走出學校游玩,是徒步繞行了西湖大半圈。走到天色將晚,第一次見到西湖邊那音樂噴泉。彼時游人如織,燈影洌滟,水霧隨著盛夏的晚風撲面而來。
播放的音樂正是新白娘子傳奇的歌,最膾炙人口的一首。那樣的場面下,簡直是此情此景,堪稱絕配。我突然想起那個童年時無比鐘愛的愛情故事就在西湖邊發生,而我恰恰正站在這里。
聽記憶中的音樂,看水舞光華。
我小時候擁有的第一盒磁帶,就是新白娘子的專輯哦。我心里說。
在我小的時候,曾經簽訂過一個“不平等條約”。
那時的我很喜歡看新白娘子傳奇的電視連續劇,晚上要看新劇不說,還每天跟著電視里的腔調一起唱。那時的大人總是擔心小孩子沉迷電視,于是我媽總是想阻攔我看,但是又奈我無何。
直到有一天和她一起去商場,音像部正在賣這原聲帶。
我是個從不在商店向父母要東西的小孩,那一天卻無論如何也挪不動腳,聽著音箱的音樂看著玻璃柜臺里的磁帶,著急固執地幾乎要哭了出來。
直到我媽提出兩個選擇,一是買磁帶,但是以后都不能看這部電視劇;二是不買,以后還可以看電視劇。
出乎意料地,我選擇了第一個。從此擁有了人生中第一盒、無比珍貴的磁帶。也不再每晚追著要看心愛的電視劇。
而是抱著家里的隨身聽,來來回回地聽,來來回回地唱,記下了歌曲的順序,記下了每首歌在磁帶中的位置,記下了所有的歌詞,記下了每一段前奏間奏的旋律。
在聽到“好夢易醒 易醒是好夢,留不住轉眼成煙云”的時候,居然感動得一個人靜靜哭起來。
回想起來,一個小女孩,究竟在想些什么,又明白了些什么呢。可是,那時的鐘愛和情感,卻是無比真實的。因為純粹所以熱烈,情緒隨著心愛的旋律而起起落落,它們便成了無比珍貴的寶貝。
那時候我約莫七歲。
時光就是這樣帶走了不止青春。那時候年紀尚小,望向未來是無數可能所匯集的煙海,有無盡的、未知的愛恨在靜候著慢慢體驗。那時候愛也恣然,恨也恣然,在腦海中默默預演幼稚的分離片段,如今想來,與其是心痛傷感,更本質是對感情之痛的好奇使然。才會感受著無法排解的疼痛,卻一意在現實中越走越遠。
當我曾經遙看著二十歲似乎還遠的時候,就萌生出一個想法,覺得人生的精華就在二十歲往上的這十年間,而一旦過了三十,就徹底失去光彩,黯淡乏味了。世界的新意在漸漸褪去,美妙的愛情變成了下班回家做飯,以及為了孩子吃穿上學而操心焦躁。那時的我,一想到時間推演必將到這一步,就感到失落憂傷,只能逃避般地不再去思考它。
可如今我就要三十歲了,似乎已經站在了那個少年時所嘆息的關卡。在這樣的門口耳邊吹著由過去將來交織所成的風,我有些遺憾地想,原來那個十幾年前的想法,竟然真的沒有改變。讀書和工作逐漸領略的現實之墻,婚姻華美之袍的虱子,生養孩子的心蒙灰塵,它們堅硬不可抵擋,就像凜冽而過的時間之風,固然尚未吹走容顏,但已能感受到以手握沙,青春從指縫細細流出,在風中飄散。
無力嗎,是的。就好像十幾歲時揣著一顆文藝無比的少女玻璃心,閑暇時自我沉浸般寫寫寫,沉悶壓抑的晚自習只有每天寫完一篇,才覺得日子有絲光采。以年少無知的勇氣方可做出的種種選擇和努力,最終被專業調劑開了玩笑,化為方程式與實驗桌的日夜。十年的時間過去,那些無盡的可能性,一個個飛速地坍縮、消散,飛速到自己也漸漸失去了感覺。邊走邊觀看自己,人生的邊界就這樣被確定下來。
像不像那個薛定諤的貓?結果決定于觀測。
青春的本質,就是那只放在封閉盒子里的貓。人人所懷念的,其實不是精彩的記憶或年輕的容顏,而是那向后望去的可能性,是那個年齡所暗示的,豐盈仿佛無盡的時間。
當女兒聽著白娘子的音樂安靜下來的時候,我看著她認真而平靜的小臉,突然覺得很神妙。也許無數個平行宇宙中的我暫停下來看看這一刻,都會內心感到神妙。因為那一刻,她仿佛把時間彎曲成一條曲線,讓今天的我,與多年前那個坐在小床邊聽磁帶的我重合。我固然不再擁有那些可能,卻好似當年一樣又擁有了少年的心境,而我面前的這個小嬰兒,從我的生命里誕生,又讓生活再次延伸出無盡的可能。
我怔怔地想,這也許是一種冥冥安排的補償。
當我的青春光華漸去,把我所擁有的,送給你。然后目送著它們漸漸遠去,生枝葉,開繁花。
到那時,再陪我聽一首歌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