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怪物戰(zhàn)斗的人,應當小心自己不要成為怪物。當你遠遠凝視深淵時,深淵也在凝視你。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尼采 《善惡的彼岸》
前幾年,許多躲在自己的小世界里的手藝人們被推進了大眾視野,讓他們從默默無聞突然火起來的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匠人精神”。所謂“匠人精神”,就是在自己的領域里固執(zhí)的追求完美。如此看來,《暴雪將至》里的余國偉,身上似乎也散發(fā)著“匠人精神”的味道。
作為廠子里保衛(wèi)科的頭號“神探”,余國偉有著一雙犀利的眼睛和執(zhí)著的精神,雖然屢屢破獲廠區(qū)內的盜竊案,但這并不是他想要的。執(zhí)著的匠人都嘔心瀝血,渴望舍棄一切來做出一件完美的作品;余國偉也一樣,他嘔心瀝血也是為了做出一件完美的作品,那就是破掉像陰云一樣壓在這片小城頭頂?shù)摹斑B環(huán)奸殺案”。
但這一切注定是一個悲劇故事。在影片一開頭,余國偉向戶籍警說出自己的姓名時,便說了一句“余”是“余下”的余,這其實也點明了他這個人物身份的尷尬。首先,破案的工作有公安局來做,輪不到他這個小小的保衛(wèi)科長去破案;其次,殺人案并沒有發(fā)生在廠區(qū)之內,死的也不是廠里的人,跟他這個小小的保衛(wèi)科長更沒有什么關系。但他為什么還要一次次的往命案現(xiàn)場里硬擠呢?難道只是為了給自己掙得破格提拔進公安局的機會?我覺得并沒有這么簡單。
雖然片子中沒有明確交代,但只要對廠區(qū)生活稍有了解的人都能知道,作為社會主義國家特有的產物,一座巨大的工廠除了有生產功能外,還有著生活功能,一座大型工廠便是一個小城,人們在里面生產生活,爺爺退休了兒子頂上,兒子退休了孫子頂上,對他們來說,工廠就是他們的依靠,離開了工廠他們沒有任何價值。所以這就是為什么看起來心高氣傲的余國偉在獲得先進工作者的表彰時會顯得那么興奮,因為這是他的榮耀,是他實現(xiàn)自身價值的體現(xiàn)。
但為什么后來那個老頭卻對余國偉說他根本就沒得過先進工作者呢?是余國偉自己的錯覺嗎?其實不是。在脫離了余國偉的主視角后,似乎更能讓人看清楚他身上的悲劇是如何發(fā)生的。九十年代末的下崗潮是席卷全國的,即使是躲在湖南山溝里的冶煉廠也依然無法躲開,一切都在向市場看齊,向效益看齊,所以那些能為廠里帶來效益的勞動模范自然是大家追捧和記住的對象,而余國偉所在的沒法創(chuàng)造效益的保衛(wèi)科,自然成了“靠邊站”的對象,在表彰大會宣讀名單的時候,余國偉的名字是最后一個被念到的,這更像是一個“安慰獎”。只是當時的余國偉并沒有注意到,看電影的我們也沒有注意到。
可在后來的慶功宴上,他察覺到了,所以我們才能看到他為什么在歡笑的時候臉上也透著陰霾,作為一個心思縝密的人,余國偉不可能意識不到身邊環(huán)境正在發(fā)生著巨大的改變,可他不愿意去承認這個現(xiàn)實,他想跟這個環(huán)境對抗,就像他在雨中獨自吃力的將警車推出泥濘一樣。因此,破掉這個連環(huán)奸殺案,讓自己從“邊緣化”重新走進人們的視野,讓所有人都意識到他余國偉的價值,這才是他最想要的。
但歷史的腳步并不會為某一個人而停留,沒等他余國偉破掉這個案子,他已經成了下崗大軍中的一員了。像其他下崗的人一樣,余國偉一下子失掉了生活的依靠,徹底成了這個社會上的“無用之人”。當年,我的父親也是這下崗大軍中的一員,老一輩人不像我們現(xiàn)在這一代,他們覺得自己會在穩(wěn)定的地方呆上一輩子,就像他們的父輩們那樣,但突如其來的下崗讓他們失掉了精神依靠,很多人的精神都沖到了巨大的沖擊,連我那個脾氣溫和的父親在那幾年也是格外的暴躁,原因很簡單,因為他們一下子從建設這個龐大社會的螺絲釘變成了毫無意義的存在。
所以在這個時候,“破案”對余國偉來說已經不是實現(xiàn)人生價值的一件事,而是支撐他繼續(xù)活下去的一口氣,這起“連環(huán)奸殺案”的真兇到底是誰,對余國偉來說已經不重要了,他要的并不是兇手,而是這個漫無頭緒卻又處處都閃著線索的“破案過程”。他從此陷入了自己給自己設下的怪圈里,只要他不想結束,那么這個案子就永遠不會結束,他會一直跟蹤那個叫宋軍的懷疑對象。
但他還是親手結束了這個案子,因為燕子的死。
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們并沒有看到余國偉和燕子是怎么相識的,但可以看出,在燕子這個角色剛出場的時候,余國偉對她只是存在那種對于異性肉體上的迷戀,但在看到燕子的照片時,他便決定把燕子變成自己釣魚的餌。而隨著劇情的推進,我們可以看到,余國偉對燕子的感情從走腎變成了走心,但燕子作為一個孤單的女人,從余國偉為他盤下店鋪的那一瞬間就是走了心的。也因此,當筆記本被翻開的時候,我們才能感受到這種打擊對燕子來說到底有多大。
在歌舞城工作的時候,燕子對余國偉說自己想去香港,但當余國偉為她盤下那間理發(fā)店的時候,對燕子來說就是有了“家”,她不再惦記著離開,不再惦記著去香港,她只想守著這里,守著余國偉。這是支撐這個身心俱疲的女人的一口氣,但在一夜之間,她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生活是多么可笑又可悲。哀莫大于心死,這口氣斷了,她便沒了活下去的必要,所以,縱身一躍是必然。
“餌”沒了自然便無法釣魚,而此時對余國偉更大的打擊是他已經在心里真正愛上了燕子。沒有燕子這樣的女人就不會有殺人案、殺人案就不會有筆記本、沒有筆記本就不會有燕子的死、沒有燕子的死就不會有兇手再次作案、沒有再次作案余國偉就破不了這個案、破不了這個案就沒法給燕子報仇,余國偉在自己的邏輯死循環(huán)里錯亂,這讓他非常痛苦,要想解決這個問題只能是砸碎這條邏輯鏈上的一環(huán)。
“我都醒了,你還在做夢”這是燕子留給余國偉的話,因此,他才會選擇對自己認定的兇手下手,在雨中,余國偉終于露出了發(fā)自內心的笑容,那是夢醒后的解脫,也是親手掐斷幻想中支撐自己那口氣的釋然。
1997年的冬天,傳說中的暴雪一直沒來,反而是一場接著一場的暴雨,而當2008年余國偉出獄后,暴雪卻悄然而至。這既意外,又不意外,時代呼嘯而過,卷動著每一個身處其中的個體,任何掙扎,到頭來都是徒勞。“我要活出自己的精彩,迎接新世紀的到來”,在舞臺上絮狀物組成的大雪中,保衛(wèi)科長余國偉自信滿滿的振臂高呼,而當大雪真的飄然而至時,余國偉卻成了一個一無所有的釋放人員,他沒活出自己的精彩,新世紀也不在意他的迎。所有的榮耀與夢想,都隨著那場爆破埋在瓦礫之中,一切都應了余國偉自己說的那句話:
人吶,都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