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圣誕節的這天,城里人都熱熱鬧鬧替西方人慶祝耶穌誕辰的時候,趙老頭眼睛一閉、兩腿一蹬撒手人寰,八十一歲的老阿婆守在跟前老淚縱橫。
凌晨三點多的河坡村安靜出奇,老趙頭的遺孀——趙阿婆,傴僂著身子爬下炕頭,在背椅上的鐵臉盆里淘了熱毛巾,跪在炕頭沿子邊兒上,擦拭老頭的全身和浮腫的臉。那張臉平靜的沒有一絲皺褶,浮腫撐起了千溝萬壑。那白花花的胡須樹枝一樣伸著,她用干巴巴的手將它捋順。一邊自語自言的念叨著,一邊給老頭子穿好"老衣"。拉開木窗扇,推開塑料紙糊的"提窗(一種用木條鑲嵌成形狀的格鏤架子,外糊白紙或塑料紙,掛于窗外,有擋風兼裝飾作用,可取可掛。)",外面還黑咕隆咚的,安靜的出奇,夜吞噬著一切。她給老趙捏捏背角,天還早呢,再睡會兒,你養的那只大公雞還沒打鳴兒呢!
老趙在的時候呀,雞一打鳴兒,老趙就準時起身給黑騾子添料,然后生起火爐,柴火噼里啪啦燃著的時候,就把茶煮上去,在火里燒幾個大紅棗撕破放進去跟茶葉一齊煮。老趙盤腿坐在炕頭的火爐跟前,掐一口饅頭放嘴里,再"嗞"地喝一口熬成墨色的茶水,跟炕上醒著的老婆子咕噥著各種想得起來的瑣事,因為有些已經想不起來了或者一時想不起來了。喝了十幾回之后,就給老婆子煮半搪瓷缸子,這樣的茶水老趙管它叫"敗茶水",意思是沒勁兒了,不會上癮了,老婆子你放心喝,喝了也不會上癮。茶葉早已煮爛到面目全非了,像腐敗松散的洋芋葉子屯在煮茶罐里,等最后要倒掉的時候,老趙把爛茶葉全吃嘴里,再咂吧咂吧把茶葉的水分吸干凈才"噗"的吐掉。
這時黑騾子也吃飽了,老趙牽著騾子,架起犁頭,去開始上半日的主要工作——犁地。騾子跟隨他好幾十年了,似乎也懂了些感情,專聽老趙的話,老趙也悉心照料著,就像自己的革命戰友,看到兒子兒媳拿鞭子抽它,就仿佛痛到了他老漢的肉里心里。幫老頭架好犁頭打發他走之后,老婆子才開始喂雞,喂豬,打掃庭院,料理菜園子,要在老頭回來之前準備好午飯,還要刨幾根蔥給老頭當下飯菜,老頭就好這口,吃飯必備。所以趙阿婆的菜園子里,永遠少不了那么兩壟大蔥。
想著想著就跑遠了,趙阿婆又重新闔上窗戶,在老頭跟前躺下,摸到老頭的手緊緊攥住,等著那只大公雞的鳴叫,卻又盼著這只雞遲點叫或別叫……
河坡村坐落在一條八九米寬河溝的對坡,顧名思義,河坡村以此得名,村里人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黑夜裹著村莊,使村莊變得肅穆起來,不知哪家的公雞一叫,全村的雞兒都跟著叫了,狗也吠叫著……熱鬧的迎來東方的魚肚白。新的一天開始了,而凌晨一點到天亮的幾更時間,如同插進泥土里的蔥根,已被完全忽略了,沒人想起它也屬于今天,似乎在河口村人們的意識里,黎明前的這段黑永遠屬于昨夜。
所以第二天的時候,村里人都得知老趙頭的哀號,說老趙頭昨天夜里老掉了……全村的男人們都去幫忙,商榷殯葬大事;手腳麻利的女人也去幫忙洗菜、搟面、蒸饅頭。孩子們被罵在自己家里,不許來這種場合看熱鬧。
趙阿婆被人攙扶著起來,她早已盤好了稀疏的銀發在腦后,穿上了一身比夜色還黑的衣服,雙手拄著拐,瘦弱的只剩一把骨頭的身體如同她手里的木杖,站在另一個屋檐下,遠遠看著老頭由眾人抬著放在堂前,在法師念了經寫了地文后又被放進棺材里……
2017.12.25慕水忘川(原文發在"讀者美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