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梅瓶出生那一天,門外下著大雪,其時梅花開的正艷,她的父親正在為給她取個怎樣的名字而憂心,恰巧鄰家小妹托一方瓷瓶從門前走過,從枝上折下一株梅花插入瓶中……故而取名金梅瓶。
金梅瓶好看書,如有奇文,必窮其所能得以觀之。金梅瓶愛吟詩,從前朝的李白,蘇軾到今時的紀(jì)昀,李漁她都仰慕不已。金梅瓶還善針繡,飛針走線,她不但繡得了鴛鴦蝴蝶,還練就了百步穿針的武功絕學(xué),卻不知是在何種機(jī)緣下得到了誰的傳授,有人說她是湘西暴雨金針紀(jì)凌鳳親授,也有人說她是得到了姑蘇銀針韋七娘的真?zhèn)鳌?/p>
如果你也住在揚(yáng)州城,你也曾路過城外的五亭橋,那么你就會常常看見橋西的梅樹下時常有位著青衣的女子,若是春日,梅花尤盛,那女子定是捧一本唐寅的詩低聲吟誦。若逢夏季,梅花落盡,那女子必是架一張秋千悠悠的蕩,還咯咯的笑。若值秋時,梅花吐蕊,那女子則會攜一方錦帕,許許的繡,旁若無人。若至寒冬,梅花正艷,那女子難得會穿一襲白色的長裙在樹下輕輕的舞。……舞落一樹梅花。
金梅瓶的人生一如常人般在略帶詩意的雞零狗碎中度過,如果她沒有遇見燕青城。
那一日江南書院的燕青城在二十四橋吟詩,一句“清風(fēng)無意逝,明月卻寬衣”陶醉了楊州城的無數(shù)小家碧玉,當(dāng)然也包括金梅瓶,只是金梅瓶羞于同其它未出閣的女子一樣涌向前去,只是遠(yuǎn)遠(yuǎn)的看著,燕青城的一舉手一投足,一揚(yáng)眉一啟齒無不牽動著她的心。金梅瓶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有了懷春少女的心思,不禁啞然失笑,趕緊遠(yuǎn)遠(yuǎn)的離開,可是她又忍不住的想,徜若能早生幾年,和燕青城在這煙花三月此情此景之下與之邂逅,那該是怎樣一番情景?……
無數(shù)次夢中的情景終于還是在現(xiàn)實(shí)中出現(xiàn),那一年燕青城詩名正盛,那一年金梅瓶正值青春。那日燕青城去郊外的蘭陵寺上香時,剛好遇見了在樹下繡那鴛鴦帕的金梅瓶,愛情沒有界限,年齡不是問題,那一刻金梅瓶相信了世間真的有一見鐘情。
寫字,吟詩,舞劍,……即便到了生命的最后時刻,金梅瓶還是認(rèn)為和燕青城相處的那幾日是她生命里最快樂的時光,即便很快他就離他而去,即便她有了身孕……
金梅瓶沒有似別的被拋棄的女子那樣哭天喊地,她始終堅(jiān)信他有不得已的苦衷。為了不連累家人受人唾罵,金梅瓶躲進(jìn)了蘭陵寺,生活還在繼續(xù),吃齋,念佛,念詩,寫字,只是不再繡花,日子過的清苦而隨意,有人問她怎么不去找燕青城,她會說“他不來自有不來的用意,他若能來,他若愿來自會來的”時光一去數(shù)月,只到生下那個孩子,“大師幫孩子取個名字吧”!蘭陵寺的主持被眼前這個堅(jiān)強(qiáng)而善良的女子所折服,“愿此子如施住一般,他日能笑對人間冷暖,笑看世態(tài)炎涼,既然生于蘭陵寺,就叫蘭陵笑笑生吧”。
金梅瓶是從特地來送信的鄰家小妹的口中得知燕青城出事的,江南道御史是以天地會反賊當(dāng)街吟誦反詩的罪名而將燕青城入獄的,明日午時便在江都菜市口斬首示眾。那一刻金梅瓶傷心欲絕,他終究是有苦衷的,但她寧愿他是個拋妻棄子薄情的漢子,而不是為了不讓妻兒受到牽聯(lián)而故意舍她而去的反清義士。那一日有人看到許久不見蹤影的金梅瓶又出現(xiàn)在那株已枯死的梅樹下,手捧一方繡了鴛鴦的錦帕整整站了一宿。
金梅瓶金針劫法場的故事是通過人們口耳相傳流傳開來的,直到今天,你到揚(yáng)州城外,瘦西湖邊,每逢周末,眾多愛聽書的茶客會早早的聚集于一個叫蘭陵茶社的茶館里,等待一位老先生的出場,你若去時正逢周末,便會見一白發(fā)白須,雖年過九十仍精神矍爍的老人家,晚間八點(diǎn),他會說上一段揚(yáng)州評話“世人皆知明時有一奇人名喚蘭陵笑笑生,著一奇書《金瓶梅》,俗話說得好,無巧不成書,老夫幼時生于城郊蘭陵寺,蒙蘭陵寺方丈賜我一名,也叫蘭陵笑笑生,老夫無才,別無所長,則少年時拜師學(xué)的這說書的本領(lǐng),得以謀生,閑暇之于也寫就話本一部,名喚金梅瓶 有道是,江山父老能容我,不使人間造孽錢,承蒙各位抬愛,今日來此聽我言書,閑話少敘,今天這一段說的是,金梅瓶金針劫法場,張七步刀下度亡魂……”
蘭陵茶舍的老先生每次只說一段,而且一次要隔一星期,雖然我也去聽過幾回,可從來沒有聽全過,零九年的時候,因?yàn)楣ぷ鞯年P(guān)系我在楊州五亭橋外不遠(yuǎn)處阻住了一間房子,金梅瓶金針劫法場的完整故事我是聽房東老奶奶說的。
金梅瓶為了不連累父母親朋,一早用金針刺面,自毀其容,然后攜一方繡帕,數(shù)百支花針單槍匹馬闖入江都菜市口,那一日,花針過處,閃出耀眼的光芒,金子一般,奪人眼目,金光過處,衙差捕快紛紛應(yīng)身而倒,然而金梅瓶并未傷眾人要害,只是封其穴道,讓人動彈不得,甚至有人說,其實(shí)有的人根本沒有傷到,只是同情燕青城和金梅瓶,所以裝作受制罷了,總知金梅瓶只是用了一剎那的時間,便已然沖到燕青城的身前,分明已經(jīng)抓住了他的衣袂,只可惜那日施刑的是快刀張七步。
張七步在“金陵十二差”中排名第四,他初時只是揚(yáng)州城的一名劊子手,他的刀快到什么成度呢?據(jù)說斬人頭顱,收刀入懷,尤自慢慢的踱開七步,其人才會應(yīng)身而倒,甚至還來的及說上兩句遺言,故名張七步。
金梅瓶的針快,可是張七步的刀更快,當(dāng)金梅瓶把最后的十余根金針灑向張七步的時候,張七步已然收刀,金梅瓶但覺眼前一黑,暈死了過去,恍惚間仿佛還依稀看到燕青城的頭顱從肩上滾落,剛好落在自己身前,分明還對她笑了一笑……
金梅瓶并沒有死,張七步救了她“燕青城定的是忤逆重罪,必死無疑,他死才能保你全家平安,在下行刑,當(dāng)可使他毫無痛苦,在下能做到的僅此而已”。金梅瓶不是個是非不分的人,但她還是哭了好久好久,哭的好慘好慘,據(jù)說揚(yáng)州平山上的大明寺寶塔都被她哭倒了一塊……
金梅瓶金針劫法場的故事甚至被編成戲文傳唱,然而當(dāng)江南道御史問起那日的情形時,大家卻選擇了沉默,金梅瓶奇跡般的得以無恙而回到家中,但必竟是在那一日金梅瓶傷了元?dú)猓诌^了幾年金梅瓶終于在一個下著大雪的冬天死去,那一日雪下的好大,那株枯死的老梅竟然又開出花來,二十四橋,蘭陵寺,燕青城,張七步……多少的過往一一從金梅瓶的腦中閃出,她仿佛又看見鄰家小妹捧著一方瓷瓶,從枝上折下一株梅花,她想伸手抓住放在身前桌上裹著金針的錦帕,卻依稀聽到一聲瓷瓶摔落清脆的聲響,心中不免一顫,終于她的雙手垂落下來。
其時,一個五六歲的孩童正坐在金梅瓶的不遠(yuǎn)處,認(rèn)真的寫著毛筆字,反反復(fù)復(fù)只是寫的他母親的名字,許是他的年齡太小,將次續(xù)寫的顛倒了,反反復(fù)復(fù)只有三個字“金瓶梅”。
一場飛雪,一樹梅花,一方錦帕,數(shù)支金針,生于此亦死于此,或許她太過平凡,以至于其間的過往沒有多少人知道,風(fēng)吹過來,梅花碎落一地,那日的雪下的好大,那時的梅花開的好美……
我問老奶奶“金梅瓶一定很美吧?”“那是自然”。“你說那個金瓶梅是不是就是金梅瓶呢?”“瞎說,那可是前朝的禁書”。“那個說書的就是金梅瓶的兒子吧?他會不會和明朝的那個蘭陵笑笑生有某種聯(lián)系呢?”“這個你去問那小子吧”。“老奶奶,你叫他小子,你難道比他年齡還要大”?“是的,我比他大七歲”。“老奶奶,你怎么知道的這么清楚,難道你見過金梅瓶”?
老奶奶忽然頓住,眼神變的迷離,滿面的鄒紋仿佛開始顫動“那一日,下著大雪,鄰家門前枯死的梅樹竟然又開出花來,我從枝上折下一支插入瓷瓶,當(dāng)我捧著那方瓷瓶從鄰家門前走過,仿佛看到金光一閃,瓷瓶失手摔落,梅花碎落一地,那天的雪下的好大,那時的梅花開的好美……”。
(按:這個只限流傳于我們這一處的故事,信許正是受了《金瓶梅》的影響才未受到更大的關(guān)注,而近年來,不斷有學(xué)者提出此前世人還是低估了《金瓶梅》的價值,他的真實(shí)成就甚至超過了四大名著,就連《紅樓夢》也是受其影響。當(dāng)然我不是研究者,沒有參與的能力,在這里想要告訴大家的是,也許大部分人并不知道《金瓶梅》作為一部禁書最初被禁并不是因?yàn)槠渲嘘P(guān)于情色的描寫,而是對當(dāng)時社會的一些真實(shí)寫照觸怒了朝庭,因?yàn)楫?dāng)時情色正是流行的寫法,作者之所以要用“蘭陵笑笑生”這個筆名,正是因?yàn)樗m然不恥于這種露骨的描寫,但又不得不借助這種流行的寫法讓自己的作品迅速傳播開來,我想這和當(dāng)下的一些寫作者的處境是一樣的,至于金梅瓶的故事和他有沒有關(guān)系,因?yàn)槟俏徽f書人和老奶奶在前年的冬天就去世了,所以說真相也許永遠(yuǎn)不得而知了,什么?你說我吹牛,根本是瞎編的,哪有什么老奶奶說書人,要是不信你們可以去楊州城東去二十里的那個叫“宜陵”的小鎮(zhèn)打聽打聽,看看誰不知道這個故事,老奶奶去世那年我還沒有搬走,記得那是一個冬天,那天的雪下的好大,那時的梅花開的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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