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慕然
1
二十年前,我、王超、林濤生活的這里還只是個小村鎮(zhèn)。那時王超的名氣有點響,但也僅僅局限于我和我的同齡人,如今知道的一定很少,因為有太多的人離開了這里,也有太多的陌生人來到這里,離開的很難回來,回來的也許只是中轉(zhuǎn)。
我們?nèi)齻€屬于從幼兒園開始的差等生,差到人生履歷上沒有一句值得加粗的。王超雖然小我和林濤一歲,但是我們更看重的是誰更有力氣,也就是誰打起仗來更狠。長期以來,我們都跟著王超混,遇到麻煩事,也都是王超出頭教育對方一頓,因為他經(jīng)歷了太多血雨腥風(fēng)的打架,他喜歡總帶著一把刀,他坦言,帶著刀會讓他“有安全感”。那時的林濤還是那個習(xí)慣用袖口擦鼻涕的小孩,每次見到他,我都會看見他那個因反復(fù)擦過鼻涕而發(fā)亮發(fā)硬的袖口。
由于地處交通要道,幾條鐵路貫穿而過,近幾年小鎮(zhèn)行政級別逐年升級,先是由鎮(zhèn)變成了街道,現(xiàn)在成了開發(fā)區(qū),大拆大建開始了,甚至人們穿著和語言也在悄然發(fā)生著變化。此時,林濤正在拆遷工地,接過身后遞過來的擴音喇叭,大聲叫嚷著要趕工期。有人遞給他一張紙巾,他擦了擦鼻子后把紙巾扔在了腳下。
我坐在這里,看著新的高樓像雨后春筍一般紛紛出現(xiàn),開闊的視野逐漸縮窄,樓宇間只留下一個個狹小的縫隙。每當(dāng)有火車經(jīng)過,我的心還是會顫抖,那哐當(dāng)哐當(dāng)?shù)穆曇糁苯忧么蛑业膬?nèi)心,我始終忘不了二十年前王超被火車帶走時那絕望的眼神。
2
我們最后一次行動那年,已經(jīng)開始在自己的頭發(fā)上下功夫了,但僅僅限于涂點摩絲諸如此類,沒有人染發(fā),染發(fā)是后來的事情,等染發(fā)流行的時候,我們都長大了。午飯后我和林濤在村道上碰頭,來到王超家窗外叫他的時候看見他正在往頭發(fā)上猛抹著摩絲,頭發(fā)像剛從水里撈出來一樣。從會走路那天,我們就喜歡偷東西,夏天偷過地里的西瓜和黃瓜,冬天偷晾在屋檐下的咸魚,有一次,我們把停在某村“大隊”院里的拖拉機的一個儀表盤給拆了下來,這個儀表盤一直藏在我們家床下。
那天的行動完全是出于某種習(xí)慣,我們沿著墻根走,墻根下或許存在對我們有用的東西,比如我偷到了一塊鐵板,林濤拎走了一袋土豆。我們走進(jìn)了一戶院子,院子里有人在墻根下的陰涼處睡覺,肚子隨著呼吸節(jié)律一起一伏。我們剛要偷偷進(jìn)屋,我的脖子一熱,像滴了幾滴溫水,我本能地用手抹了一下,原來是幾只停在電線上的麻雀的排泄物,麻雀撲騰兩下翅膀飛走了,只留下一根孤零零的電線繞過大樹,穿過門房,通向廣袤的田野中,田野中整齊地豎著幾根木質(zhì)的電線桿,電線桿下有幾段鐵軌。
那鐵軌打我記事起就在那里,似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衡線通向遠(yuǎn)方。每天都有幾趟火車經(jīng)過小鎮(zhèn)上的車站,有的停幾分鐘,有時停個把小時,車站只有一個平房,房頂都長出了茅草,從窗戶上伸出來煤爐的排煙筒一年四季都在那,像銹住了一樣,墻壁被熏得漆黑,其實整個墻壁都是黑不溜秋的,只是有煙道的地方更黑而已。小站的旅客很少,只有一兩個工作人員,他們整天晃晃悠悠的,也不知在干啥。
“去火車上看看”確實是我提出來的,那時我第一次有了這個主意,趁火車停下來的時候,爬一次火車,看看火車上有沒有什么東西可以偷。火車小站的那扇緊閉的大門如同虛設(shè),已經(jīng)快要散架了,我們輕而易舉地鉆到了站內(nèi)。有個帶袖章的女人坐在那像木頭樁子一樣,還有個胖女人正織著毛衣,抬頭看了我們一眼,皺了皺眉頭,又低下了頭。
一輛綠皮火車從北面徐徐而來,漸漸停穩(wěn)后,殘陽的余暉照在乘客臉上,有人正用手擋著陽光。最后一節(jié)車廂外有個小平臺,平臺外有鐵柵欄環(huán)繞,我們就從那里翻上了火車。那一節(jié)車廂內(nèi)并沒有乘客,只是一些雜物無序地堆放在一起,似乎每樣?xùn)|西都附著著一段時光,空氣中充斥著泔水桶的味道。走到車廂鏈接處,透過門上的玻璃向前看去,前面有些乘客,只是門鎖著,過不去。我們把一捆鐵絲扔了下去,這捆鐵絲完全可以滿足做彈弓、弓箭的少年需求。
就在我們要下火車的時候,隱約感覺到火車已經(jīng)開動了,我和林濤相繼迅速翻過鐵柵欄跳了下去。王超把一條腿邁了過去,半個身子也已經(jīng)到了柵欄外,只剩下把另一條腿抽過然后一跳,可越來越快的速度讓他又退了回去,站在火車上滿眼絕望地望著我們,我拼了命地向火車招手,追著火車跑,王超卻僵在了那里。“快點跳下來啊”我有點聲嘶力竭,有人確實從火車窗戶里探頭看了眼我們,很快又把頭縮了回去。火車的速度讓王超手足無措,那綠色的車體伴隨著哐當(dāng)哐的的聲音越來越遠(yuǎn),直到消失在視野中。
我和林濤面面相覷,沒說一句話,不知道該說什么。我突然往家中跑去,林濤卻把我攔住了:“你要干什么。”
“趕快回家告訴大人啊!”我的聲音已經(jīng)在顫抖了。
“這事不能說,咱們偷了火車上的東西,是要去坐牢的。”林濤警告我:“再說了,去火車上也是你提出來的,你是主犯。”
我很害怕,渾身已經(jīng)濕透,散發(fā)著令人窒息的味道。此時林濤的鼻涕已經(jīng)流到了嘴邊,他使勁吸了吸鼻涕,又用袖口擦了擦。
第二天一早,林濤找到了我,告訴我王超爸爸開始找王超了,已經(jīng)問過他了,問他見沒見過王超,林濤再次警告我什么也不能說,不然我倆會被“小分隊”抓走。我聽到“小分隊”就害怕,那是一個類似“民兵”的組織,不同于公安局,但是也負(fù)責(zé)社會治安,會抓人,會用電棍電人。林濤告訴我,王超不會回來了,只要我們倆不說,沒人知道。
當(dāng)王超爸爸找到我的時候,我的內(nèi)心很糾結(jié),我不知道說出了真相是不是王超就可以回來,王超現(xiàn)在在哪?可是我沒說,堅定地?fù)u了搖頭說沒看到,真相幾次到了嘴邊又咽了下去。
那天下午,王超的爸爸到鎮(zhèn)派出所報案,警察們接到報案也趕到了這里,但是他們未作任何處理,走了。王超爸爸多次到派出所詢問,警察始終強調(diào)讓他回家等,一有消息會馬上通知他,然后話鋒一轉(zhuǎn),訴起苦來,表示人手少經(jīng)費又緊張。
王超就這樣從我們身邊消失了,父母關(guān)上家門,把嘴巴貼近了我的耳朵:“有人看見王超不見的那天跟你在一起,你說實話,到底知不知道他去哪了?”父母說話的聲音極小,仿佛只是嘴唇一張一合帶出來的動靜而不是從喉嚨發(fā)出來的。
我還是搖了搖頭。那一年我和林濤十四歲,王超十三歲,那時的心就像一張白紙,往上面畫什么就是什么,并且不易涂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