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入骨相思君知否
淺溪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里面是一片江南早春時節最常見的桃花林,有一著紅袍少年靜立樹下,尤勝桃花三分的艷色,勾唇淺笑間似要人一眼灼傷到心底。他剛想拾步到那人跟前,轉瞬而來的卻是熊熊燃燒的大火。火光間少年的身影越加模糊,耳邊似是有人在反復低語著,阿淺,莫要忘了我。
恍惚中醒來,還是只有他自己,獨對一室月霜。數不清這些年到底做過多少個相同的夢境,又是多少次在這樣寂靜的夜里醒來,淺溪只覺得他大概一輩子都要陷在有那人的夢里逃不出來了,自然,也是忘不掉的。想起來,好像是已有些時日沒有執起過畫筆了,但是又該畫些什么呢?淺溪為自己有這樣的疑問不禁莞爾,天下人又有誰不知道,他泰安淺溪這一生,只畫三段紅白鯉。
[貳]寂寞流年君伴左
故鄉扶桑對于淺溪來說已經沒有留下多少印象,從兒時起,他所有的記憶都在泰安。他還記得,小時候上街總是要纏著母親給他多買些畫畫的顏料,也總是不小心把顏料沾染到衣角上引來母親的嗔怪。而父親呢,看似嚴厲的父親其實從來不會拘著他的性子,甚至縱容他醉心書畫之道。
如今,父母都已故去,淺溪也成了泰安城遠近聞名的畫師,尤擅畫錦鯉。大家都說他畫的三段紅白鯉啊,真是有靈性極了,可不就像是要從紙上游出來一樣么。偏說起其人,雖生了一副好面孔,有青竹之姿,性子卻寡言少語,到還不如畫的鯉兒活潑。
這一日,趁著三月春光未歇,淺溪照常著一身青衫,背上畫具便去城外的桃林采風,順便給他家的饞嘴魚兒摘些新鮮的桃花瓣回來做糕點。哦,不對,是魚食。想起家里的那尾紅鯉,淺溪清冷的眼眸染上些許暖意。父母給他留下了一所宅院,他卻從此孑然一身。這些年,只有荷塘里的紅鯉,日夜陪伴他左右。雖不能開口說話,卻回回都似懂得他的心意一般。也幸好,當初他還是無知小童時,有緣在一市集之上偶得了這尾紅鯉,他的阿錦。此刻,阿錦肯定還躲在哪處水草下酣睡吧,也不知道餓了沒有,淺溪思躊間不禁加快了步伐。
〔叁〕桃林一遇君不識
春日里的陽光勾著人身上俱是洋洋的暖意。
待到桃林,淺溪已是面色微紅,額間滲出薄汗,不得不停下歇息片刻。誰知剛拿下背上的畫具,卻聽得一聲不大不小的嗤笑剛好從前方傳來。淺溪抬頭看去,忽而愣住。
莫不是桃林里走出來的桃花仙么,少年單薄的身形掩在大紅的錦緞中,襯得肌膚在陽光下越發瑩白。一雙墨色瞳仁直勾勾的瞧著你,似是要人心魂都跟著陷進去。唇若染了胭脂,淺笑間,竟比這桃花還要妖嬈幾分。
可惜沒等淺溪楞上多久,少年便微微闔首,朝著淺溪戲謔到,書呆子,爺瞧著你真夠體弱的,走幾步就喘上了,嘖嘖!若是平時,淺溪自是從不對外人多費口舌,只不過,對著這比自己還矮上一頭的少年,不知怎的就想起了阿錦,便反唇相譏道,我也是沒見過哪位爺穿的這么艷的。沒出淺溪所料,對面的少年果然瞬間炸毛,漲紅著臉大聲嚷著小爺樂意,張牙舞爪的樣子倒是像極了自家的小鯉魚。每回被淺溪喂食逗弄的時候,可不就是這樣么!
一番唇槍舌劍,看著少年越發漲紅的臉,想是氣的不輕,淺溪也歇了戲弄之心,便隨口問起來此緣由。只見少年瞇了瞇眼,倨傲萬分的開口,爺可不是一般俗人來賞花的,爺是來吃桃花羹的。淺溪的笑容漾進眼里,原來饞嘴也跟阿錦一樣有趣啊!
[肆]自君別后無歡顏
桃林別后已是數月,泰安城卻已經不在如之前那般繁華,很多大戶人家都搬離了,便是小門獨戶,也都各逃生路。天下已經大亂,聽說兵匪就要逼近泰安,可是那又與他淺溪有什么關系呢?荷花已到盛放的時節,阿錦又可以嬉戲蓮葉間,他是要陪著自家的小鯉魚的,要多畫幾副紅鯉戲水圖了。
夏風吹來幾許燥熱,荷塘里的蓮花卻開的美不勝收。一尾三段紅白鯉暢游其間,偶爾朝著畫畫的淺溪輕揺其尾。淺溪不知怎么又對著小鯉魚說起桃林里遇到的紅衣少年,眉眼間一片蕭索,大概是見不到了吧。
當夜,室院起火,淺溪在一陣熱潮中醒來,卻有人護著他免于大火覆滅。煙霧繚繞,不辨眉目,只記得那人的衣領上,層層蓮花綻放,鮮紅若血。
他說,他是阿錦。
他說,他本來是鯉魚妖,要奪了自己性命。
他說,他喜歡上了一個很會畫紅鯉的畫師。
他說,書呆子,你知不知道爺去桃林其實不是為了吃什么桃花羹。
他說,阿淺,不要忘了我。
〔伍〕世世念君好
爺是妖,鯉魚妖,反正生來就是沒爹沒媽的妖怪。爺修煉的山中也藏著很多妖精,有樹妖,花妖,各種妖。但是如今世道混亂,不少的妖怪都跑到人間去了。聽狐貍妖說,修煉一百年還不如多吸幾個男子的陽氣來得實在,說不定哪一天就能成仙了。這山中的日子也是呆夠了,去人間看看,多撈些吃食也好。
狐貍妖說吸陽氣就可成仙,可這人間男子,也太多歪瓜裂棗了,叫爺怎么下得了手。再說了,在人間呆了些許時日,才知道話本里寫的都是才子佳人,才沒有男子與男子在一塊兒,爺堂堂七尺漢子定不能做那斷袖之事。可要成仙的話,還是能犧牲一下吧!
沒想到爺做了一小孩的寵物魚。沒錯,是爺一時大意竟在人間的臭道士暗算下受了傷。一時不能化形,就被叫淺溪的小孩買了去,從此過上了圈養的生活。淺溪慢慢長大了,模樣倒是越發的俊秀,就是人傻了點,話多了點。不過,小爺是不會放過你的,呵呵呵,書呆子,等爺恢復過來定要吸了你。
搞不清楚從什么時候開始,大概是那個書呆子畫畫畫的不錯,把小爺畫的夠神氣,爺就勉為其難喜歡上了。好不容易能再次化形,爺就去桃花林會會書呆子,不是,是去吃桃花精的桃花羹去了。
可爺從沒想過,有一天爺會為了這個書呆子搞到散盡修為、魂飛魄散。那一夜,爺原是想戲弄戲弄淺溪的。月光下,阿淺的睫毛隨著呼吸輕顫,睡著了還是那么俊朗。嘴唇好紅好想親一口啊,爺就學著話本里寫的偷偷湊上去舔了舔。唔,好軟。爺還在回味,大火就撲了上來。爺拼命護得心上人的周全,哪怕,哪怕魂魄消散也不后悔。
傾我所有,念君安好。
〔后記〕
寧武皇仁光九年錦文軒刻本《異聞錄》載:
扶桑畫師淺溪,居泰安,喜繪鯉。院前一方荷塘,錦鯉游曳,溪常與嬉戲。
其時正武德之亂,藩鎮割據,戰事頻仍,魑魅魍魎,肆逆于道。兵戈逼泰安,街鄰皆逃亡,獨溪不舍錦鯉,未去。
是夜,院室倏火。有人入火護溪,言其本鯉中妖,欲取溪命,卻生情愫,遂不忍為之。翌日天明,火勢漸歇,人已不見。
溪始覺如夢,奔塘邊,但見池水干涸,蓮葉皆枯,塘中鯉亦不知所蹤。
自始至終,未辨眉目,只記襟上層迭蓮華,其色魅惑,似血著淚。
后有青巖居士聞之,嘆曰:魑祟動情,必作灰飛。猶蛾之投火耳,非愚,乃命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