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顧檀
草案上的油燈散著膻腥的氣味,燈火迷離,不過是單單映了寒帳的一隅。草榻矗在帳角邊上,雖是舊了些,卻也收拾得齊整。那冰冷的草榻上方正懸了一柄漢節,節旄已是落盡了,光禿禿的,節杖卻是極光滑的,在昏暗的賬中微微泛著冰冷的光。
蘇子卿靜默地負手立于榻前,怔怔地望向賬中的漢節。半晌,他只覺得倦了,卻仍是并無半分睡意。子卿轉過身,默然地走出賬外。夜色迷茫,愁云漠漠,胡塵倉惶。凄風寒涼,攜了迷離的殘雪倉惶呼嘯而來,風聲嗚咽,聽在子卿的耳中,仿佛是什么人在哭,又仿佛是寒涼的刀刃,一寸一寸割裂著他的心,教他覺得難以呼吸,痛苦不已。夜色陰沉,整片蒼涼荒蕪的北海寂然,唯有風聲雪聲混雜在一處,攪得人心里頭不得安寧。
這樣的風雪之夜里注定是無月的。
一眼望去不見盡頭的天空陰陰沉沉,仿若濃郁的墨將要傾下來一般,低垂著,無端便教人心里惴惴的。蘇子卿負著手,微微瞇眼,半仰起頭,任憑殘雪打在他的面孔上,然而卻并不覺得寒涼。蒼白的雪沾在他的發上,這樣多年,受盡這樣多的磨難,他早已須發盡白,雖是壯年,瞧上去卻也是茍延殘喘的模樣了。許或是習慣了,他細細忖度了一下,突地想到,時間竟是如此之快,轉眼間,十九載光陰歲月便已流去。看這荒涼的大漠看了十九載,望這荒蕪的北海望了十九載。他不禁有些疑惑,十九年真的就過去了,仿佛彈指一揮間,流年似水,韶華不再。
望著這一天一地的風雪,這漠北苦寒之地瑟縮的枯草,他突然想起來長安的模樣。闊別長安十九載,那些歌舞繁華、那些花月情濃,都仿佛是自己的一場清秋大夢。然而這場夢卻又是那般真實,銘刻在他的心間,生生世世,無法忘懷。
這個時節的長安,風雪是早已停了,天氣正是尚好,薄草青軟油酥,各色的花自然是開得正好。他不禁想起府中庭院里那株棠梨樹,這個時候也必是浸潤在迷蒙煙雨之中,玉肌雪膚,清麗素凈。這時候長安的月色也是極佳的,月華如水,輕籠在似雪棠梨上,清幽纏綿,如癡如醉。飛檐流光,清月如霜,這時的長安已是睡了,也最是清雅安寧、恬靜淡然之時了。他這樣想著,卻覺得自己已是醉了,心里裝著的那個長安仿佛一直停貯于魂靈深處,無論流年似水,無論世殊事異,無論滄海桑田,長安卻是在那里,生生世世,無法抹去。
他不由地揚起嘴角,微微露出一個泛著苦澀的笑容。舉目望向漠漠胡塵,深深地長嘆一聲。他并非貪戀長安城里的歌舞升平,也并非不舍長安城里的屋宇連綿。只是,大漢終究是他的歸處,長安終究是他的棲所,無論經年累月,他終究是漢人。
這樣想著,北海的陣陣冷風竟也泛起暖意,暖暖地熏著他的心,沉迷其中,不可自拔。茫茫塞草,寒風蕭瑟,下了這半晌的雪,整片大漠已是泛起冰冷的銀輝,莽莽蒼蒼,銀妝素裹。孑然一身,整片北海,孤身一人,恍若這塵世一直是這樣冰冷孤寒。站了這樣久,滿身都是沾染了雪氣,指間寒涼。思緒不由飄遠,他不禁回憶起家中舊時的模樣。那時候,高堂健在,兄友弟恭,家中俱是和樂融融,蘇氏一族盛興和睦舉世皆知。如若往昔,此時必是端坐案前,執筆扣冊,紅袖添香,恩愛不移;如若往昔,此時必是靜守元兒,過問功課,承歡膝下,親慈子孝……
如今,也不過在這北海荒地苦苦求存、死死掙扎罷了。然而,他卻是不悔的。縱使再度選擇,他也必將會踏上這條出使之路,踏上這條不歸之路。
漠漠云海,胭脂夜紫,逝波秋川,塞草連綿。子卿舉目望向四周,不由長嘆一聲,慢慢回身。夜風凄寒,苦雪綿綿,他已是覺得半身麻木,驚寒不已。走回賬中,攜了一身的風雪寒氣,引得賬中又寒了幾分。本就寒氣迫人,又是添了這樣的雪氣,真是難熬了。好在,最難的那些日子已經過去了,這么多年,早已是習慣熟悉了。那些日子,他苦笑,不堪回首。可是,為了大漢的尊嚴,飲寒雪,咽旃毛,又算些什么呢?事至如今,他還有什么可去畏懼呢?
他取下漢節,一下一下地捋著旄節,一寸又一寸,仿佛這便是支撐他的最后一絲信仰。
陛下,臣斷不會屈于蠻夷,使大漢蒙羞。
這樣想著,他覺得心中暖和起來,整個人都暖和起來了。他突然憶起那時年少,結發夫妻,恩愛不移,他明白妻子的苦衷,他記得自己許下的諾: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無論如何,便當這是他,對大漢許下的諾言罷。
半仰榻上,闔目而眠。夢中,盡是從前。
昭帝即位,和親匈奴,求武歸漢。
武以始元十六年歸漢,留匈奴凡十九歲,始以強壯出,及還,須發盡白。
很多時候,一個人的生活已是足夠煎熬。如果是身處苦寒之地呢?如果知道自己身處絕境呢?又當如何自處?現代人的日子匆匆,如果身處蘇武這般境地,恐怕更是絕望。而蘇武,是信念堅定地支持著他。一步一步,終于走出心靈的囹圄。愿你我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