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新衣
李直?
母親不識字,沒上過學,卻陰差陽錯的成了一個巧手裁縫。若趕上一個風調順的年頭,農民手里余了幾個閑錢,人們就會早早的把一塊塊布料送到母親這里來,求母親給縫制一件新衣。
我記得,那些寒冷的冬夜,母親天天埋頭在縫紉機上,嘎嘎嘎地縫。當然,這些活兒全是左鄰右舍的,向來分文不取。因此,母親的手藝,也從來不曾值過一分錢。
我們姐妹兄弟幾個,每年深冬,都要換一茬新衣。盡管質料一般,顏色普通,式樣老舊,但都能保證是嶄新的。小年的前幾天,新衣保證縫好,小年的前一天或兩天,必試穿一次。然后,小年那天,可穿一天,再上身,就得等到大年三十了。
試穿新衣這天,必是所有孩子的新衣全部完工。母親可能是這樣考慮的,要試,就一起試,你有新衣他沒有,肯定要鬧脾氣。一般是在上午,吃過早飯,收拾停當,我們兄弟姐妹幾個各自換上自己的新衣。那時,農家沒有穿衣鏡。我記得當時家里只有一面碗口大小的鏡子,母親和姐姐梳頭時才會用得到。而我,似乎從來沒照過鏡子,對自己的模樣全然沒有印象。小學畢業那年,全班拍了一張合影,照片發到手里,我看了一圈,竟發現其中雜了一個陌生人,趕著問身邊的同學此人是誰,那個同學瞪了我一眼,說:你唄,還能是誰?看你,真是的,連自已都認不出來。
我們幾個,都不知道穿上新衣的自己是什么樣子,只有轉頭打量他人,同時也發現別人正打量自己,這樣的時刻,最忙碌的,就是眼睛。我們都發現,站在對面的另外幾個人,特別怪異,一張熟悉的面孔自一套陌生的新衣上面露出來,感覺像是誤入了妖洞,如同剎那間遇了妖怪。當然,在他人的如此注視下,自己也覺得渾身如同爬滿了毛毛蟲,極不自在。
試穿新衣大概需要十幾分鐘,可能,母親原想對不合身的地方進行修改,但從沒聽到她說過哪件不合身,哪處不合身,似乎都是一次成型的,合規中矩的,根本不會不合身,當然也無須修改。即已成衣,穿在身上就合身。
讓我至今覺得奇怪的是,在我們穿上新衣、并排站在陽光里、并由母親檢閱時,似乎母親從沒言說過誰的哪件衣服有何不妥,對顏色、質料、款式及工藝,均無異議。當然,這個過程中,她的嘴巴不曾停,但說的,卻是另外一種內容。
首先,她會準確指出孩子們在長相貌上的不足。眼睛小,臉皮黑,鼻頭大,都含在她批評的言詞里。她會一邊抻平衣角、捋直衣領、扣上扣子,一邊評價眼睛小的那個:和芝麻粒似的,黑白的,一天天的,咋長的,啊?輪到另一個,她越發加了力氣,似乎還動了真氣,使勁把領扣扣上,說“看你,咋長成這樣,和孫悟空似的”。而且,她還會加入一段插敘,哪天,哪個人,曾發表過對我們幾個長相的評價。我不曾記得她對自己所做的衣服發表過任何評價。
記得,在許多年里,雖然年年都有新衣上身, 但卻覺得和沒換衣服差不多。因為歷年所換的新衣,除了長短肥瘦有點變化,顏色、款式、甚至質料,從未更換過。我記得我的上衣,一直是綠軍裝的翻版,只是有時是深藍有時是淺藍,有的是兩個口袋有的是四個口袋而已。別的不曾有過任何變化。
試穿新衣的過程中,我們不能走動,不可以坐下,更不許吃東西喝水或到院子里去,以確保新衣“連個水點都不曾沾上”。
無論合不合身,也不管好看不好看,試穿完畢,馬上就得脫下來。脫下新衣的時候,我們都十分不情愿。但是母親固執而嚴厲的告訴我們:脫下來,不能沾上臟兒。
脫下新衣,只余棉襖棉褲,馬上,在我們幾個孩子眼里的對方,馬上就變成了另外一個物種,似乎瞬間就由天鵝變成了鴨子。我還記得當時站在身邊的人的目光,比看見新衣里裹著的那個人還驚詫。
等復又換上原來的衣服,重回十幾分鐘前的那個自己,我們都覺得舒服了許多,自如了不少。好像剛才的那場試衣,是被人強拉進某個地方,做了一件從不曾見識過的事情,現在重回本相。都松了一口氣。
脫下來的新衣由母親保管,在我們的注視中,她把幾套衣褲疊整齊,用一塊包袱皮包了,放進柜里。
“過年再穿,到時候,穿個夠。”這句話,母親每年都要說一遍。
其實,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我們幾個身上穿的,全是前一年的過年新衣,去年這個時間試過的,真真的早就穿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