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市待久了憋得慌,除了紛雜的喧囂,還有冗雜的交際。
我借著寫字的名義,偷跑回來幾天,在蔚藍的天空白云朵朵和舒心的泥香味的大地間,偷得浮生多日閑。
八九點睡到自然醒,我喜歡光著腳在地板上踩上幾步,來到陽臺上,手肘掙著上半身,趴在窗口,望向東方,那一日里太陽升起的地方。
是華夏大地生命起源的地方,是夢想最初的地方。
燦亮的陽光,暖暖地沐浴周身,微微閉起雙眼,肆意地享受這村莊的早晨。
房屋側面,一排十幾米高的水杉樹,像四月的衛士一樣筆直地站立著。樹冠上的新芽,隨風涌動,像翻騰的云海,托起了春天的蓬勃生機。
我喜歡城市的日新月異和那迸裂的激情。但置身其中久了,就像長期吃巧克力一樣,再好的牛奶,再好的工藝,不管是日本的還是瑞士的進口的,總歸會膩。
形形色色的人,一聲不吭,一層不變,圓的長的尖的,紅色的白色的黃色的,無數人,從街道上走過,從我眼皮底下走過,一刻不停地走,不停地走。每走一步丟下一地影子,每走一步丟下一地影子,影子堆積著影子,魂魄堆積著魂魄。極多人,魂魄也丟了干凈。
而鄉村淺淺的晨光,帶著青草的淡香,則會讓我這凝固已久的血液,慢慢融化,恢復初始的活力。
豌豆芽淡紫色的花,在嵌入泥土的竹枝上頭鳴歡。幾朵未結果的淺黃色油菜花像幾葉扁舟,在大片深綠色的海洋里浮動。枇杷樹上的小青果,在微帶熱氣的風中,點頭哈腰。疏疏密密的天然果園,收成全都仰仗上天的恩澤,心中不免感恩。
現代科技發達,我想遠古時期,人們載歌載舞地歡頌豐收之神。當看到這樣的鄉村圖景,這種情愫還留在農民的血液里,在我的原始基因里,蠢蠢欲動。
俗話說,家有一老,如有一寶。此刻,在我的正下方,稻谷場上,窣窣的風聲里,正有一只十六年的老狗。人的一年是狗的七年,這樣算來,也算是位百歲老人了。在我家族里,也算是阿汪年歲最大了。阿汪是它一來就有的名字,鄉村里的土狗,都有這個統一的名字,主人一喊就是狗的一生。
阿汪直挺挺地躺在水泥地上,不仔細看它因為喘息起伏的肋骨,還真要以為它已經去了。阿汪順溜的一身黃毛,早已經變成了像枯稻草一樣擰巴的皮毛,摸起來手會感覺干澀,所以基本我不會去撫摸它了,除了頭部。它有些掉毛了,像一只經久失修的毛絨玩具,已經沒有光澤了。
我喂它喝奶粉,我看它蹣跚走路,我看它奔跑的樣子,現在它已垂垂老矣。這是歲月留給它的痕跡。
它尚且忠誠。
走路雖然踉蹌幾步,偶爾也會不小心打滾,但是只要家里人去農田里干活,它還是會跟著去,坐在腳邊,你干活,它熟睡。等你收工了,它也坐起身回家了。
曾相信,海枯石爛,青春永駐,其實并不盡然。
后來知道,其實海很容易枯,石,原來很容易爛。雨水,很可能不再來,滄海,不會再成桑田。
但在村莊的四季更替里,我卻不再去苛求那樣永恒的誓言。土里長出來的,終究要還給大地。故事里的情節,終究要回到故事里去。生命可長可短,卻沒有半點虛假。以天為被地為床,卻是那樣心動的過往。
老人圍坐在桌前,說著那些記憶力的往事,那樣的志得意滿實在掩藏不住。我清朗地注視著他們的眼睛,在那雙雙悅動的眸子里,我仿佛看到了年輕的他們,還是孩童的時候,那樣的歡呼躍雀。
“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生命無論如何輝煌躍動,都只是大地之氣而已,如野馬,如塵埃。
十六歲時不懂,有些感情要經歷歲月的磨礪,才會日久彌新。不就是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嗎?不就是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嗎?
時光荏苒,歲月如梭,四季輪回,生離死別,乃生命的常態。
我又回到人流里,開始看人。而城市的鬧嚷,似乎容不得人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