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家里的大門是一扇木門。木門自我出生時似乎就很舊很舊了。每當有客來訪,總能老遠聽見木門吱吱呀呀的松動聲。門外是一片開闊地,一堵薄薄的圍墻橫在中間,將田野隔出一片在墻內。空地赤裸裸地荒在那里,久而久之成了眾居戶的垃圾場,更少有人去了。門內緊連著老葡萄樹。媽媽在藤邊立了數個齊墻高的木棍。手腕粗的藤蔓攀著墻頭和木棍盤曲百折,四處延伸,竟將走廊遮了個嚴嚴實實。
每當夜幕降臨,門外的開闊地,門內的走廊便完全陷入了黑暗。貪玩的孩子們終于要回家的時候,我才會想起這段幾乎成了我噩夢的夜路。直到最后一名順路的小伙伴到家了,最后的路燈也力不能及,我只好硬著頭皮面對眼前的一片黝黑。
蟬蟲忽遠忽近聲音飄忽不定,影子隱入了暗夜。我戰栗著雙腿,強撐著壯著膽一路狂奔一路喊:“媽!媽!”
在路的轉角,早有一盞老式手提手電筒照亮了那扇斑斑駁駁的舊木門。風兒吹得木門吱吱呀呀叫,昏黃的光也搖搖曳曳。媽媽笑吟吟的站著,應和著我:“誒!誒!”
“媽!”
“誒~”
“媽!”
......
我安了心,跑到媽媽面前。那只手電幽幽的發著黃光,斷斷續續的照在我汗津津的臉上。童年的我已經懵懵懂懂開始崇拜那些天不怕地不怕當然也不怕黑的男子漢們。媽媽溫柔的看著我,并不說話。我卻像被看破了心事一般,早已羞紅了小臉,牽著媽媽的手,扯些不知所以的話來,挽救我岌岌可危的男子漢形象。
在那些日子里,每個美夢之前,總是激蕩著暖暖的光,尺余的木門前,有媽媽溫柔的應答:“誒!誒!”
日子靜靜的流淌,中學時,幾經波折,我們搬了家。仍舊是小院。只是再也不見吱吱呀呀的老木門,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漆紅鐵門。開闊的空地變成了深長的巷子。門前沒有燈,也沒有媽媽的手電筒。
夜幕來臨。曲折黑暗的巷子的盡頭,滿是蛛網的燈泡漏了幾束昏黃的暈影,軟塌塌疲軟的照拂在銹跡斑斑的漆紅鐵門上。這便是我的新家,六年來我見到它時它大多時候的模樣。
清晨踏露而出,深夜摸黑而歸。彼時我已長成少年,卻仍憚于黑夜。爸爸很忙。男子漢自然不能麻煩爸爸接送。每次我咬緊牙關騎著單車穿過顛簸昏暗的長巷,望一眼黑暗無人的院子,警惕著身后的風吹草動,偷偷地拿出鑰匙打開宅門,飛也似的反手鎖上,才能長舒一口氣:又撿了一條命。
冬天的某個夜晚,空氣、土地被凍得發緊。人們都沉入夢鄉。晚歸的學生們都稀稀落落先后回家了。我騎著單車從城西北的學校穿到城東南的巷口。巷道的盡頭是黑漆漆的我的家。
歸家的胡同里要拐三個彎,從城郊的馬路開始,到一道彎彎的污水渠結束。我不知道當時是以怎樣一個速度在黑暗中狂奔的。只記得那個夜晚,巷道格外黑,格外長,又格外寂靜駭人。硬膠車輪一前一后兩個一路碾過,驚起一片犬吠聲。除此之外,便只有我的心跳聲了。拐過黑黝黝的第二道巷口,霍然,路的盡頭--漆紅鐵門前頭亮著熟悉的光。
“媽?”
“誒。”
“媽!”
“快進屋吧。”
媽媽笑吟吟的立在那里,指尖發著童年的光。墻外流水悠悠,墻內朦朧溫柔,一切都變了,又好像一切都沒有變。
如今那種苦行僧般的中學生生涯早已遠去,門前壞了的照明燈也被修好。每天晚上明晃晃的,潑下一地慘白,干脆利落的生硬。我心里竟生出一絲淡淡的悵惘來。
不記得什么時候,一次我從大學校外回學校。路過一片居民區。小區很舊了,幾縱三四層的磚紅單元樓樓整整齊齊站著隊。北方的寒夜簡直喪心病狂的妄想凍住一切,包括聲音。四周寂靜無聲。一個男孩呼呼喘著粗氣跑過去,一陣風似得,稚嫩的小臉蛋兒通紅。
“媽媽!”我聽見男孩叫。
“媽媽~~”
“兒子,哎呦,小心喲,慢點兒跑......”應和的人笑吟吟的,聲音很年輕。
我有些恍惚。
十幾年前的某個夜晚,也有一個男孩小臉兒漲得通紅,發了瘋似得往前跑,邊跑邊叫:“媽!媽!”一個年輕的婦人提著手電筒,暖暖的站在老木門前笑吟吟的答應著:“誒,誒。”
老木門吱吱呀呀,昏黃的光搖搖晃晃。男孩其實閉著眼,就覺得很心安。
此刻,還會在那兒吧,我白發蒼蒼的媽媽,還有那吱吱呀呀老木門前的暖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