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賜履按:本篇七千余字,真費了老勁了,呵呵。
李廣一門,極盡悲情。老李廣一輩子就想封個侯,和匈奴打了近五十年仗,也沒能實現(xiàn)這個愿望,自殺;兒子李敢,以戰(zhàn)功封關(guān)內(nèi)侯,因認為老爹是大將軍衛(wèi)青逼死的,于是打傷衛(wèi)青泄憤,結(jié)果被驃騎將軍霍去病一箭射死;今天要講的是李廣的孫子李陵,簡直就是悲情的化身,讓人唏噓不已。我個人感覺,這祖孫仨人,有個共同特點,都有點“二”,這種特質(zhì),一方面促使他們在作戰(zhàn)時勇冠三軍,另一方面,也使他們高度自負,行為失謹,非常容易主動陷入險境。李陵,作戰(zhàn)能力恐怕還在其祖李廣之上,其結(jié)局之悲情,也在李廣之上。
自大將軍衛(wèi)青、驃騎將軍霍去病征討匈奴之后(兩人最后一次出戰(zhàn)是在前119年),近二十年間漢匈沒有發(fā)生大規(guī)模軍事沖突。此間,經(jīng)過張騫兩通西域,貳師將軍李廣利兩征大宛,漢朝與西域諸國建立了聯(lián)系。而西域本是匈奴的勢力范圍(從匈奴控制范圍看,其疆域遠遠大于漢朝),漢朝的介入,實際上是動了匈奴的奶酪。當初,雖然衛(wèi)青、霍去病重創(chuàng)匈奴,但匈奴并未傷筋動骨,再經(jīng)這十幾年的休息,軍事實力依然強大,漢匈之間,征戰(zhàn)的號角隨時都會吹響。
前99年,五月,武帝劉徹派李廣利率三萬騎兵從酒泉郡(甘肅省酒泉市)出塞,進擊駐守天山(新疆東北部)的匈奴右賢王,格殺及俘虜匈奴一萬余人后班師,歸途中陷入匈奴包圍。李廣利缺糧,將士傷亡慘重。幸虧假司馬(副軍政官)、隴西(甘肅省臨洮縣)人趙充國,率敢死隊一百余人,將匈奴包圍圈沖出一個口子,李廣利率大軍緊跟其后,得以逃脫。此役,漢軍陣亡十之六七,趙充國受傷二十余處。李廣利上奏朝廷,劉徹專門召見趙充國,一邊查看他的傷勢,一邊發(fā)出嘆息,封趙充國為中郎(皇家警衛(wèi)官)。
衣賜履說:從《通鑒》記載看,李廣利西征大宛凱旋后,漢匈之間,也有數(shù)次沖突。到了前101年,且鞮(讀如低)侯單于繼位,漢匈關(guān)系緩和,都釋放了以前扣留的對方使節(jié),又重新互派使節(jié)出訪。蘇武于前100年出使匈奴,被牽連到一場政治謀殺案之中,被匈奴扣留(詳見拙文《這一年,蘇武開始在貝加爾湖畔放羊》)。自此,漢匈關(guān)系又降至冰點,大戰(zhàn)即將展開。我們的悲情英雄李陵,急不可待要登場了。
飛將軍李廣,有三個兒子,長子李當戶,次子李椒,三子李敢。李當戶早死,留下一個遺腹子,叫李陵。李陵擔任侍中(宮廷隨從),家傳的騎射本領(lǐng)無人能及,愛護部屬,善對賢士。劉徹發(fā)現(xiàn),李陵頗有其祖李廣的風范,封他為騎都尉(騎兵總監(jiān)),統(tǒng)御丹陽郡(安徽省宣城市)和楚國(首府彭城,江蘇省徐州市)戰(zhàn)士五千人,在酒泉郡、張掖郡(甘肅省張掖市)教習射箭之術(shù),以防備匈奴。
衣賜履說:李陵的老爹叫李當戶,這名字挺怪。據(jù)說,李廣在與匈奴作戰(zhàn)時,曾經(jīng)俘獲了一個“當戶”,恰巧生了兒子,干脆就起名李當戶?!爱攽簟笔鞘裁匆馑寄兀?/p>
匈奴的職官是冒頓(讀如墨毒)單于統(tǒng)一北方草原后所制定的,單于之下依次是左右賢王、左右谷蠡王、左右大將軍、左右大都尉、左右大當戶,單于總攬一切軍政大權(quán),而左右賢王為地方最高長官;自左右賢王以下至當戶共二十四長,其下各自設(shè)置了千長、佰長、什長、禆小王、相封、都尉、當戶、且渠等。
由此可見,當戶是匈奴的一個中下級官職,李廣在俘虜那個當戶的時候,應(yīng)該還很年輕,雖然當戶職位不高,也足以讓李廣興奮幾天的了。
貳師將軍李廣利出擊匈奴時,劉徹召見李陵,想讓他為李廣利押運輜重,搞好后勤工作。李陵叩頭請求出戰(zhàn),說,我手下的戰(zhàn)士,都是荊楚地區(qū)勇武之士和奇才劍客,單兵能夠扼住猛虎,射箭全都百發(fā)百中,希望能讓我率領(lǐng)他們前往蘭于山(今地不詳)以南地區(qū),用以分散匈奴兵力,減輕對貳師將軍的壓力。
劉徹說,你小子是不愿給別人當下屬吧?不過呢,你要帶兵出塞,而我調(diào)動的軍隊太多,沒有多余的馬匹分配給你。
李陵說,我用不著馬匹,愿以少敵眾,率五千步兵踏平匈奴單于的王庭。
衣賜履說:李陵確實有點“二兒”,盡管本事很大,但太小看對手了。
劉徹一看,李陵同志豪情萬丈,心下也有些感動,就同意了他的請求,下詔命強弩都尉(強弓兵團司令)路博德在李陵撤回時接應(yīng)。路博德是沙場老將,曾跟隨霍去病北伐匈奴,因功封侯,又曾以伏波將軍的身份與樓船將軍楊仆一道滅了南越國(詳見拙文《漢武開疆之滅南越國》),如今讓他給李陵打下手,心中十分不爽,便上奏說,秋季將到,匈奴馬肥,正是兵力最強的時候,不宜攻擊,希望陛下命李陵稍等,到明年春天再一同出征。
劉徹懷疑是李陵夸下??谥?,又心生怯意,不想出征,就鼓搗路博德上書取消出擊計劃,非常惱火,下令路博德率兵從西河郡(內(nèi)蒙古準格旗西南)進擊,命李陵于九月出發(fā),由遮虜障(內(nèi)蒙古額濟納旗古居延海南,路博德所筑的城堡),直到東?;剑晒鸥瓯诎柼┥剑┠厦娴凝埨账ń褚衍]),搜索察探匈奴行跡,如果不見敵蹤,便退回受降城(內(nèi)蒙古烏拉特中旗東五十公里新忽熱)休整。
衣賜履說:我對劉徹,越發(fā)地不能理解。李陵年輕,不知深淺,可能意氣風發(fā)提出以五千步兵深入匈奴。然而,劉徹與匈奴打了幾十年,匈奴的實力,沒有人比他更清楚的,匈奴清一色的騎兵,以李陵的五千步兵深入大漠,只要碰到匈奴主力,幾乎就是送死。我非常詫異,劉徹為什么能夠同意李陵出征?
另,西河郡在今內(nèi)蒙古中部,而遮虜障在今內(nèi)蒙古最西部,劉徹讓路博德接應(yīng)李陵,而兩地相距兩千余里,如此遙遠,如何接應(yīng)?這不是放嘴炮嗎?
李陵率五千步兵按時出發(fā),出居延(內(nèi)蒙古額濟納旗)向北推進,三十天后抵達浚稽山扎營,沿途命人將所過之處的山川地形繪制成圖,派騎兵陳步樂送回長安。劉徹召見陳步樂,聽他報告說李陵能使部下拚死效力,非常高興,封陳步樂為郎官(宮廷禁衛(wèi)官)。
然而沒有料到,就在?;?,李陵竟然遭遇且鞮侯單于親自率領(lǐng)的三萬騎兵,被團團包圍。李陵屯兵兩山之間(應(yīng)為東、西?;剑么筌噰蔂I寨,親自率領(lǐng)士卒在營外列下戰(zhàn)陣,前排手持戟、盾,后排手持弓、弩。匈奴見漢軍人少,便直逼營前陣地。漢軍千弩齊發(fā),匈奴兵紛紛應(yīng)弦倒地,只得退回山上,漢軍追擊,殺死匈奴數(shù)千人。
漢軍如此驍勇,單于大吃一驚,急召西部兵團及東部兵團八萬余騎兵前來圍攻李陵。李陵率部且戰(zhàn)且走,向南撤退,數(shù)日后,來到一個山谷之中。漢軍接連作戰(zhàn),士卒大多身帶箭傷,仍頑強苦戰(zhàn)。李陵下令,受傷三處的乘車,受傷兩處的駕車,受傷一處的繼續(xù)戰(zhàn)斗,又斬殺匈奴三千余人。李陵率部沿著龍城(此龍城指故南單于庭,今內(nèi)蒙古察哈爾右翼中旗)舊道向東南方撤退,四五日后,退到一大片沼澤蘆葦之中。匈奴順風放火,企圖火燒漢軍。李陵已先縱火自救,開辟出防火隔離帶。漢軍繼續(xù)南行,來到一座山下。單于登山觀陣,命他的兒子率領(lǐng)騎兵進攻,漢軍退入樹林,又殺死匈奴數(shù)千人,使用連弩射向單于,單于下山逃避。
當天,生擒匈奴俘虜,報告李陵說,我們聽單于說,這一定是漢朝的精兵,我們?nèi)绱嗣凸ゾ尤徊荒軐⑺麄兿麥纾麄兯坪踉谝覀兿蚰辖咏鼭h朝邊塞,恐怕是設(shè)了個圈套讓我們鉆誒。各位當戶、君長都說,單于御駕親征,親率數(shù)萬騎兵攻擊幾千名漢軍,如果不能將他們消滅,以后怎么號令邊臣?而且還會使?jié)h朝更加輕視匈奴。目前還有四五十里才到平原,我們必須在山區(qū)奮力作戰(zhàn),如果還是不能取勝,再撤退不遲。
此時漢軍處境越發(fā)兇險。匈奴騎兵多,一日交戰(zhàn)數(shù)十次,漢軍又殺傷匈奴二千余人。匈奴不能取勝,終于打算撤兵。然而就在此時,李陵軍中有一個名叫管敢的軍候(低級別的軍官),受到校尉(指揮官)的欺辱,逃往匈奴投降,泄漏李陵的底牌——漢軍既無后援,箭矢也將用盡,只有李陵部下和成安侯韓延年所屬部隊各八百人在前面開路,以黃旗和白旗作為標志。如派精銳騎兵集中力量猛攻,漢軍立即就可擊破。
單于喜出望外,恨不能抱著管敢狠狠親上一通!即刻命騎兵一齊向漢軍發(fā)起進攻,同時高喊,李陵、韓延年,快快投降(不知用漢語還是匈奴語)!又派兵截斷漢軍的道路。李陵的部隊被困在山谷之中,匈奴軍在山上,從四面射箭,箭如雨下。李陵繼續(xù)向南退卻,尚未到達鞮汗山(蒙古西南部諾顏博格多山),一天之中,射盡五十萬支箭,于是放棄輜重車輛,繼續(xù)南行。此時軍中士兵還有三千余人,刀槍已折,就砍下車的輻條當武器,文職人員拿著筆刀(那時還沒紙張,用刀把字刻到竹簡上)戰(zhàn)斗。漢軍退入狹谷之中,單于親自率兵截斷漢軍后路,指揮匈奴兵卒將山上巨石滾入谷中,漢軍多數(shù)死去,不能前進。
衣賜履說:雖然慘烈,但李陵的戰(zhàn)斗力實在太強,損失步兵兩三千人,殺敵騎兵近萬人,讓人嗟嘆。
夜幕降臨,李陵著便衣走出大營,左右要跟隨,被他制止,說,不要跟著我,大丈夫當獨自生擒單于!良久,李陵回到營中,嘆道,我們已然兵敗,即將死于此地了!于是將所有的旌旗全部砍倒,與珍寶一起埋入地下。李陵再次嘆息,說,如果再有數(shù)十支箭,我們就足以逃脫了,如今沒有武器,天亮以后,只能坐等被擒,不如各自逃命,還有人能夠僥幸逃脫回去報告天子。
于是命將士每人帶二升干糧,一塊堅冰,約定到遮虜障會合。半夜時,李陵命人擊鼓叫醒將士們,但戰(zhàn)鼓已破,敲不響。李陵與韓延年跨上戰(zhàn)馬,十幾名壯士跟隨。匈奴數(shù)千名騎兵隨后追擊,韓延年戰(zhàn)死。李陵說,我已無面目報答皇帝陛下了!于是投降。其他人分散突圍,逃回邊塞的有四百余人。李陵兵敗之處距邊塞只有一百余里。
衣賜履說:不知是哪個邊塞。李陵向北三十余日,到達東?;?,而在匈奴大軍攻擊包圍之下南撤,只用了十幾天就到達漢塞,材料不詳,頗為費解。
另,李陵投降,匈奴自然減輕攻勢,漢軍士卒才有可能突圍,如果死戰(zhàn),則必然全軍盡沒。
邊塞將領(lǐng)將此事報告朝廷。劉徹本希望李陵能死戰(zhàn),后聽說李陵投降匈奴,大為震怒,責問陳步樂,陳步樂自殺。滿朝大臣都說李陵有罪,劉徹問太史令司馬遷對此事的看法。
衣賜履說:劉徹收到報告之后的反應(yīng),原文為“上欲陵死戰(zhàn),后聞陵降,上怒甚”,我頗不能理解。硬去想,似乎劉徹送李陵出塞時,本就是送他去死,或者知道他必死,才會有“上欲陵死戰(zhàn)”這樣的話。那么,他為什么要送李陵去死?我不能解釋,恐怕,漢武大帝已經(jīng)被自己的武功燒得糊涂了吧。
司馬遷說,李陵對長輩孝順,對士人仗義,赴國難奮不顧身,正是他的志向所在,可以說有國士之風。此次出征不幸失敗,那些保全了性命、與妻子兒女廝守的大臣立即捏造他的短處,實在令人痛心!況且李陵率領(lǐng)不到五千步兵,深入匈奴腹地,與匈奴數(shù)萬騎兵對決,殺傷數(shù)倍于己的敵人,匈奴將全國所有能拉弓射箭的人全部調(diào)來圍攻李陵。李陵轉(zhuǎn)戰(zhàn)千里,箭矢用盡,無路可走,將士們手拿著沒有箭的空弩機,冒著敵人鋒利的槍尖刀刃,仍然拚死力戰(zhàn),能夠讓將士們?nèi)绱?,即使是古代的名將,也不過如此!李陵雖然兵敗,但他痛擊匈奴的壯舉,也足以名揚天下了。另外,我認為,李陵之所以沒有死節(jié),并不是真的投降,可能是想找機會報效國家。
劉徹認為司馬遷在誣陷欺騙,是為了詆毀李廣利,為李陵游說開脫,下令對司馬遷施以宮刑。
衣賜履說:關(guān)于李陵,滿朝大臣都說他有罪,只有一個無足輕重的太史公為他鳴不平。為什么?因為劉徹認為李陵有罪,所以所有人都認為他有罪。記得秦始皇嬴政嗎?他臨死前,忌諱言死,故群臣莫敢言其身后事者,這才有了沙丘之變,趙高、胡亥矯詔干掉公子扶蘇,順便干掉了大秦帝國。循著這個思路,劉徹問臣僚意見,居然都問到了司馬遷,說明他要讓所有人都認為李陵有罪,李陵事件,他劉徹沒有責任。豈料,這個司馬遷居然不識相,居然為李陵鳴冤!那就給你好看,老子閹了你!哈,實話,不是什么時候都能說的。
很久以后,劉徹才對原先使李陵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表示后悔,說道,應(yīng)當在李陵率軍出塞后,再讓路博德前去接應(yīng);而我預(yù)先就頒下詔書,使老將路博德生出奸詐之心,不肯接應(yīng)李陵。
于是對逃脫回來的李陵余部進行慰勞賞賜。
衣賜履說:這是劉徹在為自己開脫。我們在《漢武開疆之平朝鮮國》里講過,左將軍荀彘滅了朝鮮凱旋歸來,卻被劉徹以“爭功相嫉、計謀乖戾”的罪名斬首,已經(jīng)讓人瞠目,劉徹恐怕已經(jīng)陷入到某種錯亂之中,自己也不知道吧。如讓路博德接應(yīng)李陵,又為何也派路博德出塞?李陵和路博德分別出塞之處,相距兩千余里,事先不計劃安排兩軍如何接應(yīng),一句“得令老將生奸詐”,就把過錯推給了路博德。我只能說,言及于此,意還更深。倘若真的是“老將使詐”,劉徹完全可以像斬左將軍荀彘一樣,一刀解決了路博德不就完了?理由非常充分,然而他卻沒有。因為,不是那回事兒。
前97年,劉徹征發(fā)全國七種賤民(即,七科:①犯罪的小吏;②逃亡的罪犯;③贅婿【從妻姓的男子,應(yīng)該就是倒插門兒的】;④商人;⑤曾經(jīng)當過贅婿、商人的;⑥父母曾經(jīng)當過贅婿、商人的;⑦祖父母曾經(jīng)當過贅婿、商人的)和志愿者,派李廣利率騎兵六萬、步兵七萬自朔方郡(內(nèi)蒙古杭錦旗北黃河南岸)出塞,路博德率一萬余人與李廣利會合,游擊將軍韓說率步兵三萬自五原郡(內(nèi)蒙古包頭市)出塞,因杅(讀如烏)將軍公孫敖率騎兵一萬、步兵三萬自雁門郡(山西省右玉縣)出塞,襲擊匈奴。
匈奴聽到這一消息后,將其家屬、財物等全部遷徙到余吾水(土拉河。發(fā)源于肯特山,流經(jīng)烏蘭巴托市南,向西轉(zhuǎn)北,注入鄂爾渾河)以北,然后由單于親率十萬大軍在余吾水南岸迎戰(zhàn)。李廣利率兵與單于大軍連續(xù)交戰(zhàn)十余日,撤兵而還。韓說沒有收獲。公孫敖與匈奴左賢王作戰(zhàn)失利,撤兵而回。
衣賜履說:劉徹當年慧眼識將的本領(lǐng)已經(jīng)喪失,只能用李廣利、公孫敖這些二流貨色出征,這一時期與匈奴的對決,基本以失敗告終。
劉徹命公孫敖深入匈奴腹地,還有一個打算,就是想辦法把李陵接回來。結(jié)果公孫敖兵敗返回,上報說,據(jù)匈奴俘虜交代,是李陵教導(dǎo)匈奴制造兵器以防備漢軍,因此我們才沒有收獲。劉徹再次大怒,下令將李陵的家屬滿門抄斬。不久聽說,教導(dǎo)匈奴的不是李陵,而是另一個漢朝降將李緒所為。
李陵悲痛之余,派人將李緒刺殺。匈奴單于的母親大閼氏要殺李陵,單于將他藏在北方,直到大閼氏死后,李陵才回到王庭。單于將自己的女兒嫁給李陵為妻,封其為右校王,與衛(wèi)律(衛(wèi)律是先前投降漢朝的匈奴人,后來又重新投降匈奴,詳見拙文《這一年,蘇武開始在貝加爾湖畔放羊》)同時都受到尊重,并握有權(quán)力。衛(wèi)律經(jīng)常在單于身邊,李陵則在外地,有大事才到王庭會商。
班固評論:……司馬遷所定的是非標準,非常荒謬,跟圣人并不一樣……可是,以司馬遷的聞博見廣,卻不知道保全自己。既然已經(jīng)陷于極刑,發(fā)憤著作,《報任安書》上的話,也可以相信(關(guān)于司馬遷為李陵鳴冤事,記載于《報任安書》)??煽闯鏊宰栽棺园?,不過《詩經(jīng)·小雅·巷伯》之流的哀怨,而只有《大雅》,十分明哲,才能保身,可是司馬遷卻辦不到。
衣賜履說:這一段話,是班固在《漢書·司馬遷傳》里對太史公的評價。班固說司馬遷的是非標準荒謬可笑,我就不評論了。然而,班固嘲笑司馬遷不能明哲保身,以致被劉徹割了雞雞,這句話實在太搞笑了,因為,班固在評價司馬遷時,正傍著如日中天的外戚大將軍竇憲,班固本人大紅大紫,因此,褒貶臧否人物,自有一番居高臨下的悠游感覺。奈何竇憲一朝被誅,班固連《漢書》都未完成,便被捕死在獄中,比太史公還慘。官場中人,非善終那一刻,千萬不要吹牛逼精通“明哲保身”之道,隨時可能打臉,呵呵。巷伯,是掌管宮內(nèi)之事的宦官?!断锊肥且皇渍问銘嵲?,作者被讒言陷害,作詩以發(fā)泄?jié)M腔的怨憤。班固把太史公比作一般的太監(jiān),真的是從心底里瞧太史公不起。然,太史公又瞧得起你班固嗎?
王夫之《讀通鑒論》:司馬遷挾著私心寫《史記》。班固譏刺他不忠,十分恰當。李陵之降敵,罪狀昭著,無法掩飾。如果說他孤軍抵抗匈奴,而他率步兵五千人出塞,是李陵自己炫耀他的勇敢,并不是劉徹命令,使他不能推辭。李陵全族被誅殺,卻嫁禍給李緒。等到后來李廣利遠征匈奴,李陵率三萬余騎兵追擊,轉(zhuǎn)戰(zhàn)九日,難道也是李緒干的?如果說李陵被單于控制,不得不被驅(qū)使,難道匈奴除了李陵,便沒有可以任用的大將?如果李陵有模棱兩可之心,匈奴如何能交給他重兵?使他跟中國軍隊對抗?
司馬遷替李陵遮蓋過失,惟恐遮蓋不住,并對李陵祖父李廣贊不絕口,褒揚他們世代勛業(yè)。司馬遷那種背棄公義,圖利于死黨的話,怎么可以相信?
衣賜履說:我本對王夫之無所謂印象好壞,但看他如此評價司馬遷和李陵,不得不說幾句。王夫之是明末清初的大儒,和黃宗羲、顧炎武并稱三大思想家,最初,也是反清復(fù)明,復(fù)明無望之后,王夫之隱居山野,不在清朝為官,著書立說,《讀通鑒論》就是其晚年作品。據(jù)說,王夫之誓死不剔發(fā),保了晚節(jié)。
王夫之說司馬遷挾私心寫《史記》,讓我頗為不解,不曉得王夫之認為司馬遷如不挾私心寫史,當寫出什么樣子來。又說班固譏刺司馬遷不忠,十分公允。這話就是胡說八道了,我上上下下看了班固對太史公的評價N次,并未發(fā)現(xiàn)任何“不忠”之處,王夫之下這個斷語,實際上已經(jīng)是血口噴人了。文人毀人,一毀就是連根毀起,因此,動筆之際,心術(shù)不正,那真叫毀人不倦。
王夫之說李陵孤軍出塞,是李陵自己炫耀他的勇敢,并不是劉徹的命令,這一點自當不錯。我也表達過,李家這幾代人都有點“二”,否則不至于帶五千步兵深入匈奴幾千里。又說李陵全族被誅殺,卻嫁禍給李緒。這里自也有李陵無處發(fā)泄,李緒充當了出氣筒的成分在。然而,我不知王夫之如何看待劉徹誅李陵全族這件事,如果擱在王夫之本人身上,他會如何?通篇看過,但覺劉徹的兇殘霸道、李陵的英勇和悲慘遭遇,王夫之均視若不見,他似乎要求的是,李陵絕不能降,只有一死。這一點最為好笑,你王夫之老先生茍活在清朝二十多年,號稱不剔發(fā),然而,你的畫像為何永遠戴著帽子?不要告訴我天冷取暖!那帽子還是前后左右罩得嚴嚴實實的那種,讓人分不清究竟剔發(fā)了沒有。滿清入關(guān),規(guī)定“留頭不留發(fā),留發(fā)不留頭”,我不大相信,會對王老先生一人格外開恩。你既然是忠于大明的,為何獨不殉國?反而活到七十多歲?你這不是投降?你這與李陵何異?你又憑什么羞辱李陵?大家都降了,那也是沒辦法,你降了,誰也不會說你。關(guān)鍵是,你自己是個叛徒,卻罵古人為叛徒,這就實在不地道了。一句“不做清朝的官”,就能茍活幾十年,你的價值觀也太向著自己了吧。
有人說,讀王夫之,要了解他的背景來判斷他究竟想表達什么,未必是字面上的意思。開什么玩笑?白紙黑字地毀人,司馬遷、李陵憑什么要去了解你的背景?真是豈有此理!
對王夫之的印象,被他這一篇全部毀了。
另,讀著讀著,發(fā)現(xiàn)匈奴的單于很不簡單,單在用人上,大度得讓人咂舌。對漢朝降將,單于們往往委以重任,以前講過的中行說,最近講的衛(wèi)律、李陵、李緒,包括再后來的李廣利,還真是都有很大的發(fā)展空間,不得不嘆服呢。
今天,又購得陳序經(jīng)先生的《匈奴通史》,我們后面當有借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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