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莊莊
? ? ? ? ? ? ? ? ? ? ? ? ? ? (一)
積雪在屋頂和田野上酣睡,一個白色的夢從冬天延續到春天。瀝青路上,夜里悄悄積攢的雪被車印和腳步碾壓成一灘灘污水,向四海八荒涌去。裸露出來的黑色像一道猙獰的傷疤,腫脹且疼痛。
“夏,我們去鎮上買點年貨吧。”
“好。下雪了,估計客車也停運了,我們騎電動車去,牧游喜歡坐電三輪。”子夏抬起酸澀的眼睛,看著率先打破沉寂的人。
時間像拉了絲一樣漫長,卻還是一寸一寸在往除夕靠近。子夏看著自己叫了四十年媽媽的女人,直到七十歲,身軀依然挺拔似一棵小青松,不管遭遇什么,絕不輕易彎腰。半個世紀都是以精練短發示人,短短這幾日功夫竟佝僂成一個萎靡不振沒有主心骨的老太太。曾烏黑如墨的青絲,也變得如屋外梔子樹上的雪一樣耀眼。
提到電三輪,子夏和媽媽都沉默了。家里只有爸爸會騎電動三輪車,他不易行走,代駕工具就是那輛藍色的電動三輪。子夏膽小,以為電動車和汽車都是超出自己控制能力的交通工具,不愿意觸及,更沒有去學習的動力,唯一能駕馭的只有自行車。
子夏起身從后院的雜屋里推出自行車。媽媽騎一輛,自己騎一輛。這是多少年前的自行車,右前方的鈴鐺早已銹跡斑斑。現在還有幾個人騎自行車呢,連農村老太太出門都是電動車。剩下的也只有運動愛好者,蹬山地車。
眼尖的牧游一回頭,看到自行車,停下在雪地里跋涉的腳步,蓬著頭大喊,媽媽,你要去哪里?我也要去!
我和外婆去鎮上買過年的東西,你回家里烤火乖乖等我們,坐自行車好冷!
子夏邊說邊把圍巾搭在頭上,裹住大半個腦袋,再在胸前交叉,繞到脖子后打一個活結。多么老土的打結方式,小時候媽媽就是這樣教她,打一個密實溫暖的結。
不,我要去!我不怕冷!媽媽,你等等我!我要坐外婆的車子!說著,穿得像小浣熊似的牧游已經快速朝這邊奔跑,通紅的臉蛋盡是焦灼之色。
牧游如愿騎坐在外婆的后座上,小手緊緊拽著外婆棉襖的下襟,子夏三米外跟著,她看見媽媽的背影使勁前躬,隨著每一次蹬車而忽左忽右搖動。蹬車,對媽來說,已經很費勁了。
在超市里買了糖果餅干,瓜子花生。五歲多的牧游站立在擺放堅果的位置,她揉搓著塑料袋把它撐開,然后轉過頭對子夏說,媽媽,我喜歡吃的已經選好了,你要跟自己買點好吃的,你喜歡的開心果和桂圓干多買一點,這樣你就會開心一點。
返回路上,子夏媽媽馱著年貨,牧游則坐在子夏后座上。同樣是騎行,卻分明沒有洱海邊的愜意。一個拐彎,子夏和牧游雙雙從自行車跌落下來。
“啊——媽媽,我不疼,一點兒都不疼!”牧游先是尖叫一聲,隨后把摔破皮的手在子夏眼前晃了一下,藏到身后。
“怪媽媽不好,媽媽要是會騎電動車,就不會害你和外婆受凍,你就更不會從車上摔下來。”曾經多么驕傲優秀的子夏在這一瞬間承認了自己的無能為力。
自行車鏈條脫落出來,像凍僵的蛇,子夏糊了一手的鐵銹,用盡全力,怎么也無法讓鏈條回到軸承上面。她只能推著車子前行,淚水不爭氣地滑下來,浸著自責、難過、懊惱、思念。
爸爸,你要是還在,就好了!我明天就開始學電動車,等過了年,我去考駕照,您還像以前那樣鼓勵我吧。
? ? ? ? ? ? ? ? ? ? ? ? ? ? (二)
洱海的風,在一月里顯得蠻不講理。窗子開了一指寬,乳白色的紗簾像受驚的裙裾一樣不停翩飛。子夏在臥室收拾回家的行囊,光三個人的衣服都塞滿一個箱子和一個旅行包。
丟在被面上的手機,屏幕亮了。
子夏拿起一看,是爸爸的轉賬,2000元整,下面還有一行字,上書愛你們。子夏一愣,趕緊點擊屏幕回復:爸爸,這是什么錢啊?她退回轉賬,給爸爸打語音電話過去。
電話那端響起一個蒼老虛弱的聲音,子夏把音量開到最大也聽得不太真切,她說的話爸爸也是答非所問。進入古稀之年的爸爸,無一例外遺傳到了爺爺的一切,身高瘦削、說話結巴、間歇性耳聾還有肺上的疾病。
“媽媽,譚小秋又不遵守規則,她悔棋,我再也不要跟她下棋了,哼!”抱著兩盒圍棋一溜煙跑進來的牧游向子夏告狀,撅起的嘴唇能掛上一個裝滿酒的葫蘆。
子夏還在跟爸爸大聲重復著剛才的話語,牧游見媽媽不跟自己主持公道,長睫毛一撲閃,豆大的淚珠隨即掉下來。她咧開嘴,呼天搶地的聲音立馬填充到屋子的每一個角落。
撅嘴,這個動作像極子夏小時候。哭鬧,是牧游升級了的殺手锏。子夏跟爸爸的無效交流被迫中斷,她只得匆匆掛斷電話,開始安撫女兒。
“游游,媽媽買了后天的機票,我們就回老家去看外公外婆,好不好?別哭了,快去把你的行李收進你的七星瓢蟲箱子里去。”
終究是孩子,悲傷持續不過三秒。牧游一聽要回老家,立即轉悲為喜,抬起袖子擦了眼淚就旋風般跑進自己的玩具室。
這個春節如果沒有意外,子夏原本打算回婆家過年的。娃都五歲了,還沒拿過爺爺奶奶的壓歲錢,怎么說,也要給老人一次舉家團圓含飴弄孫的機會。可她自從進入冬季后,就條件反射地擔憂,父親的肺病最怕冬天,吃喝拉撒幾乎都要靠媽媽伺候,呼吸機戴了好幾年,等到次年春暖花開時又安然無恙,這樣有驚無險地過了一年又一年。
她們一家三口風塵仆仆出現在家里時,躺在床上眼巴巴瞅著的子夏爸爸,眼角迅速擠滿褶子,渾濁的眼睛像被點燃了一般,晶晶亮,他虛弱的聲音,脫口而出,你們可算是到了,差點望不到你們了啊。
歷經一年的重逢,子夏高興都來不及,雖說四十出頭,可一回家頃刻間就變成一個受盡寵溺的孩子。她朝門外呸呸呸三聲,嗔怪道,爸,說的什么話,怎么就望不到了,您可答應過我的,要陪伴到游游出嫁的,大丈夫一言九鼎,說話可得要算數,不能食言。
因為心情好,爸爸當晚吃下了小半碗米飯。
就死亡這個問題,子夏和爸爸從來沒回避過。她曾經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問過:
爸,你怕死嗎?
怕,誰能不怕死呢,如今這么好的政策,都想好好活著呢。
? ? ? ? ? ? ? ? ? ? ? ? ? ? (三)
子夏回家第三日,爸爸要求到縣醫院住院去,感覺身體很不舒服。住院是每年冬天的常態,有母親和姐姐、姐夫照顧著,子夏則在家陪著牧游,等爸爸出院。
子夏有潔癖,回來幾天,就屋里屋外打掃了幾天。她擦到五屜柜上的相框,看著爸媽年輕時的合影,莫名不安起來。
“游游,如果外公去世了,你會哭嗎?”
牧游仰著頭一聲悲嚎,子夏愣住了,這情緒轉換如此絲滑,不當演員可惜了吧。緊接著她聽到牧游震耳發聵的聲音,“媽媽,我的平板沒電了!”平板一片黑暗的那刻,像心電圖走向一條直線。
五歲的孩子,還處在擁有的年齡,哪懂失去的涵義,大人沒有權力把自己的悲傷或喜悅強加在孩子身上,讓他們去感同身受。
子夏哭笑不得地放下抹布,轉身去拿充電器。
一日功夫,爸爸從縣醫院轉到市醫院,接到姐姐打來的病危電話時,子夏登時心急如焚。來不及收拾任何東西,撥打表哥電話,請她將自己送到百里開外的醫院。
一定要等我,爸,你要堅持住啊。子夏坐在車上,恨不得車輪插上翅膀,快速飛到爸爸身邊。
到達時,醫生剛剛搶救完,說血氧幾次降到0,完全是憑意志力撐過來的。子夏第一次感受到生離近在咫尺。
她在心里曾做過分別設想,父母子女一場,終會分別,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只是她多次好言勸過父親戒煙,抽煙對肺傷害性極大,父親答應得好好的,可身體稍稍好點就偷偷抽煙,子夏對于他這種加速離開的操作是有怨念的。他克制不住的煙癮根本等不到牧游出嫁的時候,這一點,子夏心知肚明,爸爸亦是。
也許爸爸真的離開后,自己大概率不會太悲傷。
當看到爸爸躺在病床上,發不出任何清晰語音,只有呼哧呼哧強烈的求生喘息時,子夏的眼淚不由分說,奪眶而出。
她伏在枕邊,拉著爸爸的手,感受他起伏的胸口。換紙尿褲這樣的事情,一直都是媽媽親力親為。子夏再心疼母親,也繞不過這一步。從她的角度看過去,只看有兩條干瘦的腿,皮包骨,大腿不及牧游的小臂粗。
次日,醫生通知轉回縣醫院,已經無計可施了,委婉地表達就是好好陪伴。
爸爸70歲的生日是在醫院度過的,子夏從來沒有覺得一個生日會這么痛苦,往年她還俏皮地給爸爸買上一束鮮花和一個蛋糕。而今年,她不知道該怎么表達,只是用顫抖的嗓音在病房為爸爸唱上一首《生日快樂》。
爸,您聽得到嗎?
爸爸說不出來話,氧氣罩里凝聚著嗚咽悲鳴,眼角滑落的淚水告訴她聽到了,那飽蘸著絕望、痛苦和深深不舍的淚水讓子夏心如刀絞,淚如雨下。
他有話要說,他的手指在敲打床墊。媽媽讀懂爸爸的手勢,迅速把藥盒里的說明書拆出來,翻到背面,可手指頭分明已控制不住筆桿。
作為一名多年的財務人員,能寫一手好字的爸爸,此刻畫出的字歪歪扭扭,無法分辨。子夏只能根據三點水認出一個字,那是牧游的游字。手松開筆的剎那,子夏知道這張紙成了爸爸的絕筆!而她也永遠失去了爸爸!
? ? ? ? ? ? ? ? ? ? ? ? ? (四)
天空,飛舞著鵝毛大雪。
一朵一朵,須臾之間,地上、樹上,都留下了白色痕跡。
花朵簇擁的水晶棺里,爸爸靜靜躺著,宛若睡熟了一般。沒有疾病,沒有痛苦、沒有掙扎、沒有斗爭,他最終放下了一切。
子夏盯著爸爸的容顏,兩鬢的白發,長長的眉毛,熟悉的老年斑,她要把爸爸最后的印象刻進心里,這今生今世的最后一次相見。
真正的疼痛是沒有聲響的,只有眼淚長流不止,靜靜流淌。
人欲養而親不在,這是世間最大的遺憾,也是最大的錯誤。她以為來日方長,以為人生漫漫,以為死亡很遙遠,以為犯錯了會有機會改正和道歉,有時候,老天會讓你的以為變成追悔莫及的空談,讓你的以為付出巨大的代價,但它并不給你彌補的機會,這或許是一個懲罰,一個教訓,一種喚醒。
遺體告別,廳里陸陸續續來了很多遠道而來的人,除了親戚,是子夏從來沒見過的人。他們交談著爸爸生前如何幫助過自己,是個怎樣心地善良的活菩薩。
“我最好的爸爸,我們約定,下一輩子讓我做你的父母,讓我來照顧你,好嗎?”子夏抱著小小的骨灰盒,像抱著爸爸的肩膀一樣喃喃自語。
家里每一處都有爸爸的影子,而世間再無爸爸可喊。
當海來阿木的《不如見一面》風起云涌時,子夏打開手機一遍遍單曲循環。
不如見一面,
哪怕是一眼,
這世間太多的難免虧欠,
你是我穿過思念的煎。
……
好在我記牢了你的容顏,
憑借著回憶與你相見。
……
爸爸,你放心,我一定會照顧好媽媽的。
爸爸,我們再見一面吧,用我的二十年生命換您的一面,哪怕是一眼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