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我出生成長在大坪鄉一個宋嶺的村子。村子東西長,南北短,像一個十字架倒落在丘陵溝壑間。出村向北翻過一處叫黨灣坡的陡坡,對面就是閆莊鄉,因為離大坪鄉遠,所以我們趕集都去閆莊鄉。
翻過坡沿著村路出黨灣村,前方就是閆莊河灘,河灘不寬,河水不大,一座建于60年代南北走向的四孔橋連接起馬路,蜿蜒著穿過閆莊街。
橋向北是閆莊街,賣肉的,賣菜的,賣農具的,賣衣服的,賣副食品的,牛肉湯館,羊肉湯館,包子油條,趕集的,逛街的,過路的,灰色,黑色,白色,藍色,紅包,綠色,人群衣裳雜亂,后背透著勞作的汗珠留下一坨坨不規則的汗漬。
日頭暴曬著一切,馬路兩旁高大的竄天楊耷拉著葉子,汽車,摩托車,三輪車,牛架子車,驢架子車,現代與陳舊的出行方式在馬路上交錯,遠遠望去像一群螞蟻在天地間緩慢蠕動。
橋南頭公路彎道內側,河灘堤壩外側是一片楊樹林,樹林間拴著很多黃牛,這里是閆莊黃牛市場,也叫牛繩。閆莊街逢農歷雙數開集,開集這天方圓的人們把牛牽到這里買賣。牛市選在這兒一來遮蔭,二來樹身可拴牛,90年代少有年輕人營生黃牛,多數是中老年人在家沒事喂頭牛,他們戴著麥秸帽,黑色或灰色的衣服單調,他們有把牛犢牽來換大牛的,有把大牛賣了換錢的,因為閆莊黃牛市場集中且規模較大,附近縣城及安徽,山東,南陽的牛客都來閆莊買黃牛。
遠山在晴朗下透著靚藍,楊樹林在7月的熱燥中越發的煩躁,牛市顯得悶熱而吵鬧,黃牛聲如閆莊集上的叫賣起伏著,牛叫中偶有驢或馬的嘶鳴,相比黃牛的穩重,驢或馬就沒那么安生,它們不停地擰來轉去,像極了等待對方遲到的那份不安和焦慮。
賣牛的人在自家牛旁轉著和相識的不相認的人打著招呼。他們聊得最多的是給牛喂啥長膘,聊天中透露著自家牛胃口如何如何的好,如何有力氣,又是如何的通人性,那語氣像一幫權威的專家在進行著學術的交流,但在我看來那多是一種炫耀和攀比,此刻,自家的牛在自己眼中比西施都主貴。
牛客的在樹林里到處晃悠,看到中意的在牛背砸上一拳,年齡大的牛轉過頭看看,又恢復剛才的樣子,長長的尾巴甩著蒼蠅,嘴巴慢慢地嚼著胃里反芻上來的粗料,年輕的牛被人砸一拳驚慌中亂蹬一通。樹林間牛屎熏天,蒼蠅群舞,它們嗡嗡地在牛糞上飛舞著,好像發現了饕餮盛宴。
牛客相中對方的牛就去談價,談不攏就找牛市上的牛經紀,牛經紀和房屋中介一樣是促成雙方的買賣,牛經紀靠一張嘴在牛市混生活。牛經紀能力的大小取決于每天撮合成多少樁生意,牛經紀能力的大小直接影響在牛市的聲譽。
牛客找來牛經紀一起去找賣主,快到牛跟前,牛經紀邊從口袋掏煙邊問:“恁的牛?”
“嗯。”賣牛的嘴里叼著煙,他一遍遍地捋著牛頭,好像是對即將賣掉黃牛的不舍和難過。黃牛享受著主人少有的撫摸,它不知道今天如果價格談攏,也許它換了主人,也許就成了牛肉湯館人們嘴里的美餐。
賣牛的晃晃指間煙說:“有,我有,吸著來。”
“有是你的,來,吸根我來”。幾次推讓后賣牛人接下了煙,接下煙就表示接受了對方來談價的意愿,俗話說,煙搭橋,酒鋪路,在社會交往中煙是敲門磚,酒是感情的基礎,俗話說,感情深,一口悶。
牛經紀叼著煙走到牛前。他掰開牛嘴看牙口,牛有八顆下牙無上牙,也少有七顆,九顆,十顆的,俗話說七窮八富九發家,有錢難買十口牙。牛是兩年滿換乳牙,以后每一年換兩顆大牙,直到八顆乳牙全換完。
牛經紀看牛有四顆大牙,其中有兩顆還沒完全長成,說:“3年不到4年啊。”
“年底4年。”
“想賣多錢?”牛經紀問,他唇上的煙熏得眼都瞇了起來。牛經理撩起自己的襯衣角把右手伸到下面走到對方面前,賣牛的把右手也伸到衣襟下,牛經紀摸到賣牛的伸出五個指頭,又摸到賣牛的把拇指食指中指捏在一起。(五個指頭代表5000,拇指食指中指捏一起是700。)牛經紀把賣牛的手握回,伸出自己的手,賣牛的摸到說:“不中,不中。”牛經紀和賣牛的在衣襟下通過手勢講價,這是我們這兒獨有的方式,俗稱摸碼子,這種方式起源何時無人知曉,黃牛對于農人們來說是半個家產,人們寧可自己吃瞎點都不愿虧待黃牛,地里的活全靠黃牛,忙完農活閑暇把牛喂肥了牽到牛市上賣,在90年代前后買賣一頭牛是一筆巨資,我想是為了談價的隱蔽性和資金的安全,先人們才有了這種砍價的手法,久而久之也就流傳了下來。
牛經紀這時來到牛客面前拉起衣襟把手伸下面,牛客把手也伸過去說:““這個數。”牛經紀摸著手勢,面露難色地說:“可能不中。”
“你誠心多錢要?”牛經紀問著話和衣襟下牛客的手沒有停止。
“最多這數。”牛客把手伸開上下翻了翻(手伸開是5000,翻一下是500)。
“我知道了。”牛經紀又過去給賣主開始新一輪的摸碼子。
楊樹林上的知了聲格外刺耳。樹林西側一片空地上四棵樹上綁張大篷布,篷下一個螞扎泥糊成的鍋頭上架著一口大黑鍋,鼓風機在下方進風口嗚嗚地吹,黑鍋支柱缺口處火焰躥出大長。鍋里的牛肉湯翻著滾,熱氣四溢的肉香肆意蔓延,幾張長條桌前不時有食客們起落的身影。
天熱,牛客從牛肉館買回三瓶‘小香檳’,一人一瓶,牛客的和賣主價格僵持在五千七和五千五之間,賣主的說:“我這牛都沒多要,也沒說啥虛頭,低這數我不賣。”
牛經紀說:“看你磨跡來,你添一些,他讓一點,5600,六六大順,干脆闊里。”
賣主一臉不耐煩地說:“不中,不中。”
牛客拉過牛經紀又在褂子下摸碼子,牛客說:“我再添這個數,不中去看別的牛。”說著伸開一個手掌。
“人家再添50,就這吧,跟你的要的差不多。”牛經紀和賣主又摸完碼子,解開楊樹上的牛繩牽在手里。
賣牛人還有些猶豫,牛經紀拍拍他胳膊說:“好了,好了,差不多都中了。”牛客從包里點錢給牛經紀,牛經紀點完又給賣主。然后牛客牽著牛和牛經紀一起去辦理經紀交易費。
樹林靠堤壩的貨車已裝上牛客們買好的牛,蒸騰的楊樹林里黃牛的鳴叫,肆無忌憚的豫西方言,升騰味鮮的牛肉湯,廉價嗆人的煙,楊樹林裝滿喧鬧,一陣微風吹來樹葉灑灑作響,順帶也把時間吹散,時間明明沒腿卻就這樣走了,橋北的集市如潮水般漸漸退去,牛市也慢慢趨于平靜,同村的把各自的牛拴在相鄰的樹上留一人看守,其他人去集上買東西,順便幫看牛人把要的東西也買了,等再回到牛市天氣已涼快一點,人們趕著牛開始回家。
日頭西斜,完全沒了中午的暴曬,隨著陽光的減弱知了的叫聲也稀落下來,鳥兒在樹梢上打架,驚得知了“嘰”一聲竄往鄰樹上。一切在近傍晚時分慢慢平靜下來。西山在日頭的下沉中越發的清晰,明亮,云彩被日光染上了色彩正在變成晚霞。
這個世界日升日落疊加為年月,年月又隨著世界的變化抹平過去,伴著楊樹林被砍去,老牛市那兒蓋起一間間新房,新牛市移到橋北東側的開闊地,舍施也更加完善,隨著時代發展黃牛養殖成了閆莊的產業,后來互聯網的加入也讓閆莊黃牛的名聲越來越大,但我腦海中老牛市的那些記憶隨著時間的沉淀卻越來越深刻,越來越抹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