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住院
劉明星的農用三輪車撞到了樹上,胳膊被夾在了樹干和車頭中間。
他沒有覺得疼,只是左胳膊失去了知覺。右手把著三輪車頭開回了家。媳婦被嚇壞了,沒有頭緒,只是哭個不停。
劉明星火大了,劈頭蓋臉說,快收拾幾件換洗衣服,我去拿錢,咱們搭車去X縣。
兩個人收拾停當,坐上了去X縣的公共車。劉明星慘白著臉,胳膊的疼開始醒了,他嘶嘶直吸涼氣,一路上罵罵咧咧,說婆娘家沒見識。媳婦兒眼里蓄著一汪淚,?雙手護著劉明星已經腫的很粗的胳膊。
X縣有個祖?zhèn)鞯墓莻t(yī)院,姓朱,在臨近的幾個縣城頗有名氣。而朱家的幾個子孫里,朱老二這一枝更是脫穎而出,臨縣的骨傷患者去X縣看病,都是奔著朱老二醫(yī)院去的。
X縣的公共車站里魚龍混雜,劉明星和媳婦一下車,一群三輪車司機就圍上來,大聲吆喝。
“看骨科,我?guī)闳ィ ?/p>
“兄弟,跟我走,保證給你帶對地方,不走冤枉路!”
甚至有人已經上來,奪劉明星媳婦手里的大帆布袋:“來,師傅,您這有傷在身,我給你提包!”
劉明星的媳婦兩眼發(fā)盲了,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兩只手緊緊的攥著帆布袋子不放。身旁的劉明星心緒不佳,右胳膊抱著左胳膊,終于被這些阻路的人弄燥了。
“邊上去,我們有人接!”
人群退散了,媳婦眼里有點喜色:“誰接咱?”
劉明星不吭聲,只右腿躬起來,示意媳婦從兜里掏電話本,媳婦兒窸窸窣窣地掏了半天,拿出一本皺皺巴巴的小本子,幫忙翻起來。劉明星看到寫著路小風的那一頁,就開始罵罵咧咧地說:"停停停,長腦子了沒有?讓你停,對,翻回去剛才那一頁,就是那一頁滴了一滴鋼筆水的。"
公共車站出口的電話亭邊,劉明星仍舊抱著胳膊靠在鐵皮板上,媳婦兒在抖抖縮縮地給那個路小風撥號碼,沒有文化讓她做每一件事都畏首畏尾。電話接通了,她還茫然地看著那紅色的電話上白色的按鍵,雙手擎著話筒放在劉明星的耳邊,劉明星換了笑臉,揚著聲調說話,直到掛了電話,她還兀自在發(fā)著呆。
劉明星是個傷員,在媳婦眼里卻仿佛是他帶著她去冒險,是啊,她什么都聽他的,從嫁給他到現在就是。所以,當兩個人找公交車,轉車,走過七拐八彎的一條條路,終于看到了掛著朱老二骨傷醫(yī)院的牌子的建筑物時,劉明星的媳婦在心里松了口氣,嘴上不自覺說:"這出門的事,還是男人能行!"
掛號,看門診,辦住院手續(xù),一切都弄停當之后,已經是夜晚的八點了。劉明星的胳膊被臨時簡單固定了一下,右胳膊扎上了針,人靠在被子上,閉眼皺眉。病房里三張床,進門左手邊一張,最里面窗戶兩側各一張,劉明星被安排在了靠窗西邊的那一張,其余兩張還空空如也。
一陣火車的尖鳴,床也隨之震動了起來。一會兒火車走遠了,一切又歸于平靜。
媳婦在整理行李,大帆布袋子被翻地窸窸窣窣一陣響動,幾個饅頭被找出來,倆人湊合把饅頭泡到水杯里,從對面病房里借了一撮鹽撒進去,當晚餐吃了。
藥物里有止痛成分,劉明星不似先前那樣煩躁,吃了幾口熱的,困意也漸襲來。媳婦給他喂完了飯,仍舊忙東忙西,劉明星心里一忽兒軟了一下,想說點什么,又還是住了口,閉上眼睛, 疲乏籠罩了大腦,心事朦朧了,意識也朦朧了。
"喲,樓下護士幫我查了半天,我才查到你在這個房子里",劉明星倏地醒來,門口的鐘上顯示的是九點十五分,眼前站著個白胖胖的婦人,媳婦兒站在旁邊,訕訕地,又是不解。
"你這是咋弄的,聽小風說你骨折了,他不在縣城,我接到電話就過來看你了。"女人一屁股坐在了對面的床上,"醫(yī)生沒說咋弄?"
"哦,先消腫,吊幾天針,消腫了才能做手術。"劉明星反應過來這是路小風的媳婦。
"呀,那你咋還給弄腫了,我看那有的人直接過來手術都做了。我明兒個幫你問下醫(yī)生,沒問題的,這里醫(yī)生我都認識。"女人白皙的圓臉五官平平,被飛揚的神采拉起幾分生動,鼻尖上滲出幾粒汗。
劉明星沒吭氣,媳婦兒知他平日雖是個話嘮,此刻又累又疼,還惱煩他做什么,便坐下來和來客搭話。女人自己倒不客氣,自報了家門,讓劉明星媳婦叫他秀梅。
“小風去外地了,中午打電話,讓我?guī)兔^來招呼下,這不,鄰居家要嫁女兒,我給人家應承了幫忙縫被子,縫到天麻麻黑才弄完。你看我這一身棉花絮子……”秀梅一條腿橫在病床上,另一條腿耷拉在地上,兩只手細細密密地擷下身上的棉花絮。
劉明星無心聽秀梅的絮絮叨叨,只瞥見那張厚嘴唇不停張張合合,劉明星的媳婦不善言辭,幾句基本的寒暄就不知道說什么,秀梅也不介意,自顧自說著天南地北的話題,直到十點鐘,護士來查房,秀梅才意猶未盡地起身。
“我明天再過來看你們,我就在這醫(yī)院對面的大院里,有啥需要你盡管說。”劉明星和媳婦同時松口氣,樓道里秀梅的腳步聲遠了,媳婦關上房門才躺下來,“來看人也不帶東西,光帶了一張嘴過來……”
兩個人折騰了一天,各自便沉沉睡了,一夜無話。
五月底的天氣,太陽一大早就爬上枝頭,窗外的綠樹蔭漫到了二樓的窗戶。劉明星這才有心思朝外面看去,四四方方的醫(yī)院大院里,到處是用紗布挎著胳膊散步的人,同家屬在樹蔭里慢慢悠悠地挪動著,一樓是門診部,進進出出的人們都是急慌慌的走進走出,劉明星想起昨天自己和媳婦大概也是這個樣子。
這才回神過來,媳婦不在病房,帆布袋子里的換洗衣物都碼得整整齊齊放在床頭柜下面的格子里,床尾放了新的開水瓶,臉盆和夜壺,上面印著醫(yī)院的名字和標志。正自發(fā)愣,媳婦端著一碗菜和兩個饃進來了,看到劉明星醒了,腫泡的眼有了一絲笑意。“對面病房那孩子,腿骨折了,你看,就是那個腿吊在半空的男娃。他媽看我剛來,早上就帶我出去外面的門市部買便宜的水壺,杯子和飯盒,還帶我去食堂打飯。這外面的飯沒啥油水,饃還是熱的,你趕緊吃。”說話間已經把饃掰成了塊,放在那一碗菜上面,劉明星左手掛在紗布上,右手抄起筷子便大口吃起來。
醫(yī)院的生活就這么開始了,劉明星半天就適應了這種無所事事的狀態(tài),又恢復了平日里熱鬧的性子。早上和查房的醫(yī)生助理諞閑傳,掛著胳膊到對面病房里瞎晃悠,就連秀梅再過來,每每也能天南海北地聊,聊當年和路小風一起出車到陜北拉煤,聊樓下拉來了一個斷了腿呼天喊地的病人,也了X縣哪里有賣便宜衣服的市場。兩個人恰棋逢對手,每每有個話題,誰也不占下風,爭著找對方說話的間隙,插進自己的經歷。
(二)新客
兩三天后的下午,劉明星正閉目養(yǎng)神,樓道里便傳來噎噎啰啰的哭聲。幾秒鐘后,一家人扶著一個小姑娘進來,簡單的招呼后,他們整理了對面的床鋪,小姑娘的父親抱了一床被子放下,把孩子扶著靠到了被子上。
小姑娘大概十一二歲,胳膊上打了厚厚的石膏,大臂和胳膊肘上綁了一圈夾板,孩子臉上布滿了淚痕,大概是哭太久的緣故,哭泣聲也漸漸弱下來,孩子的媽媽在一旁看著,眉頭皺的緊緊的,仿佛孩子再用力哭一點,她自己的淚水也就要掉下來了。
劉明星靠在墻上,讓媳婦拿了半包餅干給小姑娘,小姑娘的媽媽回過頭來說謝謝,劉明星就接茬兒:“女子,哭啥,這有什么疼的,看看我的胳膊,全斷完了,我一聲都不吭。都這么大了還哭,不怕害臊?”
小女孩看了他一眼,抿著嘴唇,還在輕輕地抽噎著。孩子母親也哄著:“乖,不敢使勁哭,你看你一哭,一動,剛接好的骨頭又移位了是不是?到時候還得受罪,咱不哭,過幾天就長好了。”
秀梅睡完了午覺,一邊打著哈欠一邊進了病房門。病房里比往日熱鬧了,她就更來勁了。
“喲,這小姑娘長得和我家丑丑真像,一哭起來就更像了。”
“丑丑呀,是我姐的女兒,就是因為小時候長得丑,所以就叫丑丑。”
小姑娘的母親倒笑了,“誰說我娃丑?”
“我家丑丑小時候丑,現在好看了嘛!你看這小姑娘,哭起來和林黛玉一模一樣的,我家丑丑就像林黛玉。我說丑丑媽,你怎么看娃的,怎么把娃弄骨折了?大夏天的,受這罪。”
“前一向娃玩排球,栽了一跤,胳膊骨折了。當時天快黑了,沒辦法,就在我們街道上給接了個骨頭,這不,聽說你們縣里看骨傷看的好,專門過來復查,一復查,說骨頭沒接正,這不是又給重新弄斷了再接上。”丑丑媽眉毛又擰在了一起,仿佛不愿再回憶剛經歷的心靈浩劫。
大家沒人問小姑娘一家的名字,就跟著秀梅叫丑丑。丑丑的左胳膊已經骨折兩周了,村口街道的醫(yī)生給接了骨頭之后,丑丑爸媽不放心,打聽到X縣的骨傷醫(yī)院有名氣,一周以前搭汽車來到X縣,人生地不熟的,便在車站搭了個三輪車,被拉到了一家叫做八里店骨傷醫(yī)院,恰逢醫(yī)院停電,發(fā)電機帶動儀器拍片子,醫(yī)生看不清,直接就說骨頭沒問題。一家人回家里之后不放心,又各處詢問,得知自己去的不是要去的醫(yī)院,帶著孩子又顛簸了一個小時,再一次來X縣,坐公交車加問路,才找到了現在的這家醫(yī)院。
丑丑的胳膊經過兩個星期的愈合,已經長得差不多了。而最新的片子顯示,當時第一次固定的時候,骨頭茬沒對好,需要再做一次手術復位。醫(yī)生說,“帶孩子去吃個午飯,吃完午飯做復位”,丑丑不明就里,她啥也未經歷過,天真地以為就如同上次一樣,做完所有的項目就可以和父母一起回家了,于是懂事地說:”媽媽,不用吃飯了,咱們早做完早回家“。
丑丑父母帶她吃完飯,面對的,卻是一場人工的酷刑。所謂復位,說白了就是將長好的骨頭硬生生掰斷,再重新接好。手術室是個小屋子,幾個醫(yī)生進去將丑丑摁住,一個自稱是主治大夫的中年女人進行復位,醫(yī)生說這么小的孩子不適合打麻藥,一切都在清醒地發(fā)生著,孩子哭得撕心裂肺,不住掙扎,母親硬是不顧勸阻進了手術室,一樣地撕心裂肺的心痛。
丑丑媽媽在描述著,一整個個病房的人都咝咝吸著冷氣。
“早知道要受這么大的罪,當時就應該把孩子弄到這個醫(yī)院來。這街道醫(yī)生,還有那八里店醫(yī)院真是羞先人,弄這么個事。”丑丑媽媽恨恨的咬牙,又無力地說:“也不知道現在這醫(yī)生看得對不對?”
“咱這方圓幾個縣,誰不知道這里看的好?我給你說,車站那些開三輪車的,都不是東西,把你拉過去,醫(yī)院是給他有提成的。那三輪車都是好幾個醫(yī)院的誘子,你也是運氣不好,第一回就沒碰上咱這醫(yī)院的誘子”。秀梅快人快語,“你看明星,多虧他打電話問我小風,不然便宜了那狗慫開三輪的,還要給他們提成費。”
劉明星媳婦這才知道,劉明星那一天為啥要給路小風打電話,脫口而出:“這出門還是有熟人好,辦事不走彎路。”
秀梅頗有點得意的神色,“那看你說的,咱在這住了這么多年,這點事還是熟悉得很,以后再有人骨折了,就給他說來找我……啊呸呸呸,這說啥不好,咒別人骨折。對對對,沒事千萬不要到這來,難道還是啥好地方了?”
她這一打岔,氣氛也就熱鬧了起來,丑丑媽媽眼角的眼淚也收了。
丑丑一家先前沒預計要住院,所以換洗衣服,日常用品也都沒帶。第二天丑丑爸爸就搭車回家了,正值要收麥的季節(jié),也要回去照看地里的事情。
病房里人氣更旺了些,秀梅也來得更勤了些,有了更多的聽眾,她就樂此不疲地挑起更多的話題。一天晚上大家都困了,秀梅還在滔滔不絕講自己家里的瑣事,說起自己的弟弟來,她頗為得意,手腳并用:“我弟弟,長得像郭富城,后面的女娃娃,排著隊要和他談戀愛哩!”
丑丑悄悄拉拉母親的衣角:“這是她說第十遍她弟弟像郭富城了!”
秀梅說完,整個人都是興高采烈的,周圍的氣氛忽然就凝住了。她亦不氣餒,快人快語:“你們這都是見了鬼了嗎?一個個沒勁的。說起這鬼,啊,今兒個給我我老家媽打電話,她今天蒸好了饃,正要往下端,眼看著一個虛泡泡的饃慢慢糾到了一起,縮成了一疙瘩。你說怪不怪?”
“呀,這是你誰回來了?”劉明星饒有興味。
“我婆回來了,餓了,把饃捏了。我媽趕緊抓了一把麥草,在灶火里燒了燒,給我婆說了些好話,晚上又燒了些紙。”
大家又都活躍了起來,丑丑媽媽坐床邊,也講起了自己村里的鬼故事:”我小時候,我們村一個老婆子發(fā)瘋,人都說她是被她女兒附了身,說話聲音,走路那樣子,和她那死了的女兒一樣一樣的。我們都去看熱鬧,那老婆子就把她老漢叫爸,還一個勁說,你把我害死了呀?你把我娃害死了?“
”咋就是他爸把他害死了?“劉明星的媳婦很好奇。
”聽上一輩人說,這死了的女子,是被村里另外一個人糟蹋了,還懷了娃。那壞慫男人受了法,女子也有點受癥。等這女子把娃生下來,他爸嫌丟人,把娃撂井里去了,你想這女子還能受得了,也跳了井。“
”噫!老早里可不就是這,沒結婚就把娃生下了,那可不就是沒活路了。“秀梅直吸涼氣。
”看這女子心里不甘,死不下!“劉明星靠在被子上,懶懶地說。
”我們當時都在那看熱鬧,你說她是裝的,也不像,咋能裝那么像?村里人都知道她埋在村南埝下面的墳地里,就問她見過李老頭沒?她就說,見過咯,有一次他從那渠里過,蹺不過去,我還扶她了。你說這事怪不怪,那李老頭就是也埋在那一片。“
屋子里靜下來,大家后背發(fā)涼。丑丑又拽拽母親的衣角,母親也意識到了孩子在旁邊,住了嘴。
劉明星卻來了勁:“丑丑,你知道不上一個睡你這個床的是誰不?“他咧開嘴笑,露出了參差的虎牙。”我給你說,是個蓋房子從房梁上掉下來的人,肋骨都摔斷了,在這里躺了幾天就死了。”他看看自己的媳婦,使眼色不讓她開口。
小姑娘滿臉鄙夷,終究還是掩不住恐懼的神色,隨即閉上了眼睛,不過幾秒就又睜開,哇一聲哭了。秀梅看看表,驚呼:“呀!十一點了,糟了糟了,你們盡在這里說這些害怕的,我還怎么回去?”
(三)又來新客
丑丑的爸爸一大早就來到了病房,攤開包,除了日常用品,還帶了一沓書。丑丑臉上漾出了笑容,和爸爸說:“這幾天我都是讓媽媽借的對門病房那個男娃的書,現在我也可以把我的借給他了。”
劉明星左胳膊掛著紗布,右胳膊打著點滴,清晨的陽光透過窗子曬到了他的腿,全身一動不動地說:“丑丑,你看了這么多書,就不見你給我們講講那書上都說了個啥么?你就像那水壺里煮餃子,倒不出來那還行?”丑丑白了他一眼,還記著他昨晚那嚇人的話,沒好氣地說:“說了你也不懂。”
幾個大人都笑了,丑丑左手打著石膏,右手打著點滴,恨不能立刻看書。便用余光瞅瞅爸爸在整理大包,臉上驚喜:“爸,你帶洋柿子了。”爸爸從包里掏出十幾個碩大的西紅柿,拿了幾個給劉明星媳婦。
劉明星媳婦笑著接了,“這么大的洋柿子,是你自家種的嗎?”
“是呀,人家種菜都是揀大的賣了,挑小的破的自家吃。我們家這是反的,今年試著種了兩棚,結的倒不少,好的都自家摘了。這是頭一泡,也沒抹催紅劑,你嘗嘗,味道肯定比你在菜市場買的好!”
“你們背著我吃啥好吃的,來先讓我給你們嘗嘗,看過關不過關。”秀梅人還沒跨進來,聲音就先到了。
“你是狗鼻子呀,聞著吃的就過來了。”丑丑媽媽笑著打趣,遞了一個西紅柿過去。
“你們呀,昨天晚上話多,我回去院子都鎖門了,翻墻進去的。把我嚇咋了,翻墻這事我干的不少了,就是這鬼故事聽多了,心里怯的不行。幸虧我小風不在,他再知道我又翻墻,該說我是飛賊婆娘了!”
“那可不是,我這一蹬子朋友們,誰不知道路小風問了個飛賊當媳婦!”劉明星咬了一口媳婦遞過來的西紅柿。
“再別賣嘴了,趕緊叫醫(yī)生過來把你壓到手術臺上,有你喊叫的?”。
一早上的時光在打嘴仗里度過去了,丑丑爸爸出門打飯,自己打了羊肉餃子回來。丑丑媽媽喋喋不休地說:“你看我這人,心大,娃生病了,自己還在這又吃又喝的。你沒在那兩天,我娘們倆都是天天素菜就饃。人家這一來,羊肉餃子就吃上了。”丑丑爸爸沒好氣,還嘴:“那讓你倆吃,你倆不吃么!你要是吃,我也給你們來兩份!”
“我是出來給娃看病了,不是享受來了。我娃疼,吃不下,我也吃不下!咱也不是城里人,每天買著吃本來就費錢,我吃不下去——喲——那外面是誰家娃,掙著哭,你出去看下?”
話音未落,伴著嬰兒的哭聲,兩個女人進屋了。一個穿戴整齊的女人和大家打招呼:“你們好,我們孩子是在這個病房,孩子哭聲有點大,抱歉打擾到你們了。”大家都注意看了這個女人,米白的套裝衣服一塵不染,染成紅色的頭發(fā)整整齊齊地盤在腦后,說話間露出潔白的牙齒,在這個小縣城擠滿鄉(xiāng)下人的環(huán)境里顯得鶴立雞群,連自詡是縣城人的秀梅也失去了自己的優(yōu)越感,眼神里逃出了幾許艷羨。
隨女人一起進來的,卻是個矮小的女人,粗布衣服看起來空蕩蕩的,腦后垂著一條長馬尾辮子,墜得頭有點兒仰起來,五官都是寡淡的。孩子在她的懷里哭得快背過氣去,她不時地搖著孩子,關切地眼神里絮著兩汪淚,不時地吸吸鼻子。
幾個女人忙把靠門口的床收拾開來,鋪好床單被罩。看看孩子左胳膊包著厚厚的石膏,個個都皺起了眉,秀梅的眼淚都要掉下來:“這么小,怕是才一歲多吧?這點點大就把罪受的!”
醫(yī)院里,最是容易親近。半天的時間,大家就知道了新來的這一床病人的一切。打扮的體體面面的女人,叫吳彩霞,矮個子女人是她的娘家嫂子,帶著孩子從兩百里遠的山里搭車來。
孩子折騰累了,后半天就止住了哭,沉沉的睡了去,眼角還掛著淚,嫂子手里拿著一張紙,在窗邊給孩子扇著風。
吳彩霞和秀梅聊到了一起,說自己嫁到了省城,又因些緣故,把剛生下的孩子送到了娘家給嫂子帶。
前幾天農忙,哥嫂在地里割麥子,把孩子放在地頭的水泥臺子上,割完了麥子,孩子已經在臺階下面哇哇大哭。孩子哭了大半天都不歇氣,哥嫂沒了主意,像沒頭的蒼蠅亂撞,不知道娃哪里疼。村里的赤腳醫(yī)生把孩子上上下下捏弄了個遍,才說是胳膊斷了。誰也沒有辦法,村長說要往大醫(yī)院送,他們才敢緊給吳彩霞打了電話。
六月份的后晌午,四周都靜悄悄的,蒼蠅蚊蟲在空中亂飛。吳彩霞和秀梅輕聲細語地聊著天,不時望一望熟睡的孩子。其他人都聽著孩子的遭際,紛紛看著這兩個女人和一個女嬰,輕聲嘆著氣。
吳彩霞十指不沾陽春水,嫂子斗大的字不識一個,醫(yī)院里樣樣事情,都弄了個手忙腳亂。好在有秀梅,這一段時間,她和吳彩霞親如姐妹,大小一應事情,都能指點安排。什么時候該去去樓下排隊取藥,該出去給孩子買個小枕頭,該去給嫂子買件衣服表示感謝,秀梅都安排地妥妥帖帖。打飯,提水,洗尿布,哄孩子,吳彩霞的嫂子全包了,她不愛說話,手里總有活兒在干,閑著的時候也抱著孩子在樓道里慢慢的走。
吳彩霞嫂子忙著的時候,大家也輪流看著孩子,都叫她 “一一乖,不亂動”。熱熱鬧鬧的病房里,孩子兩腳亂蹬著,左胳膊被綁在了床邊的鋼架子上,彎著小嘴巴笑,和吳彩霞醫(yī)院,眼睛里漾著亮光。吳彩霞說,來醫(yī)院那天,醫(yī)生門診單子上問孩子叫什么名字,倆人面面相覷,才想起來孩子連戶口都沒有。吳彩霞一沉吟,隨口說了下:“就寫吳一吧!”
吳彩霞說起話來慢條斯理,喜歡微笑,常常眼睛里漾著亮光,她從城里來,有些見識,雖同是說方言,卻有說不上來的文雅,大家都愛和她說話。有一天丑丑媽媽很好奇地問起吳彩霞:“我看你眼睛上面有一圈黑線,怎么早上看你洗完臉,也沒洗掉。”
吳彩霞微笑,“這是眼線,紋上去的,洗不掉的。現在城里女的都愛畫眼線,我嫌每天要畫,麻煩的,就紋了。”
“咋個就是紋?”劉明星的媳婦沒聽過這個詞。
“就是拿個筆,上面可能是有電還是啥,在眼睛上畫。疼得很,比生娃還疼。”吳彩霞皺了眉,看看吳一。“我生她還沒覺得有這么疼!”
“噫,那弄這干啥?還有人專門弄這?”丑丑媽媽不解,顯然她也不懂為什么眼睛上面弄一圈黑線就好看了。
劉明星翹著腿吃蘋果,聽著女人們的閑聊,冒出一句,“你都不害怕把你眼窩戳了?”
吳彩霞笑笑不說話,很多時候她講完話,都會迎來不解。
(四)手術
劉明星打了一星期的點滴了,在一個傍晚去了手術室,秀梅也沒有過來。病房里安靜了幾個小時,丑丑掛著胳膊慢慢走,吳一的舅媽也抱著吳一慢慢走,丑丑逗著吳一玩。丑丑媽媽直喊熱,丑丑的爸爸踩著個凳子修風扇。
風扇呼啦啦轉了起來,甩了一屋子灰塵。劉明星熱熱鬧鬧地回來了,像是首長視察一樣,在媳婦的攙扶下進了病房。“同志們,病友們,我回來了!”丑丑看了看劉明星打了厚厚石膏的左胳膊,再看了看咿咿呀呀亂動的吳一,撲哧一聲笑:“咱們三個床,每個都是左胳膊,一人一捆白石膏!”
大家都笑,丑丑爸爸說:“你三個還真是趕到一塊了。”
劉明星很不以為然,說:“丑丑,叔比你倆強多了,你看你兩個,都是哭的吱哩哇啦的。多大點事,老子睡在床上,聽見醫(yī)生錘子斧頭叮叮當當的,敲來敲去,一點感覺都沒有。”
“吹牛!”丑丑被揭了哭鼻子短,臉都紅了。
“再甭聽你叔胡吹,他那是沒到時候。”丑丑爸爸打圓場,“明星,你沒看醫(yī)生是不是那錘子多敲掉了一塊骨頭?”
“管他哩,我就該睡睡,醒來手術就完了!你們一個個事前把手術說的嚇人的,就是個手術么!”
夜里十點,劉明星的麻藥開始退去,漸漸皺起了眉毛,在床上緩緩地翻身,翻來翻去。后來實在撐不住,把醫(yī)生給的止疼片吞了一顆,后來索性哎呦哎呦的聲喚起來。
劉明星的媳婦手足無措,趿拉著鞋子去找護士,年輕的女護士疲疲塌塌來病房,給他量量體溫,打著哈欠說:“疼是正常的,再吃一顆止疼片。”
“找醫(yī)生!這疼的不是人受的。”劉明星發(fā)火了。
“這會兒我上哪里給你找醫(yī)生,都下班了。有什么事情明早再說,都給你說了疼,那是正常的!你看兩個小娃兒,哪一個不是疼?”
劉明星縮在床上,左邊胳膊像一個炸彈一樣,不敢碰,不敢動。咬著牙,流眼淚,連著兩天,劉明星都蔫耷耷的。媳婦去食堂,沒要一塊錢一碗的素菜,要了四塊錢一大碗羊肉餃子,端給劉明星。他火了:“敗家婆娘,我吃不下,你狗慫給我亂花錢。”
媳婦不敢吱聲,給他擦汗,給自己擦淚。餃子放在蠅子亂飛的病房里,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