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扣扣來到了我身邊。
她來到我身邊的前一年，我曾經養死了一只從路邊撿回來的小貓咪。那只貓咪剛出生不久，我不知道需要給它喂奶。
所以，當扣扣來到我身邊時，我十分惶恐，生怕她會像那只僝弱、柔軟、無助的小貓咪一樣，離我而去。
扣扣是我最可愛的女兒的小名，我在一家婦幼保健院里生下了她。
為了能證明自己能養活這個小東西，每天早上，我都硬生生地往自己胃里，塞進八個荷包蛋；中午和晚上，我還要咽下一碗又一碗白花花的，沒什么味道的豬腳燉花生。
當我把這些聽來的催乳良方一碗一碗吃掉時，老媽驚得只敢用眼神偷偷瞅我，要知道我以前可是一點肥肉都不沾啊。
盡管如此的自虐，第一個月，我的奶水還是無法滿足扣扣的食量。
因此，在最初的那一個月，每天晚上一到六點鐘，我的地獄時間就開始了。
扣扣吸不到奶，便會開始嚎哭，她的哭聲凄慘又絕望，而我又擔心她以后都不再吃我的奶，偏執地不肯給她喝奶粉，負責照顧她的外婆只能抱著她，在我虎視眈眈地注視下，來來回回走著哄她。
而小小的、柔柔的她，這時候，總會撐起她軟軟的脖子，努力抬頭，長久地盯著天花板上那盞昏黃的吸頂燈，就像一朵對著太陽的小小向日葵，直到累了睡著......
這樣的場景一直持續到了扣扣滿月之后，直到我的奶水足夠應付她的食量。而我在慶幸之余，也隱隱地覺得有些愧疚，扣扣小朋友餓哭的整整一個月，是否是在為她媽媽的倔強買單？
扣扣小時候，她爸爸大部分時間都在外地，只有我一個人陪在她身邊，盡管磕磕絆絆，她也慢慢地在長大。
我從來都沒有把她當做一個完全不懂事的無知嬰孩。成人世界里，鮮有真誠和信賴，與老公的兩地分居，與婆婆之間的陌生和客套，工作中的壓力和苦悶，都讓我只能將自己的脆弱向扣扣放開。
晚上，母女倆躺在床上，我將頭輕輕地靠在她小小的肩頭上，跟扣扣輕聲撒嬌：呀，媽媽好煩呀，今天有個人惹媽媽生氣了呢！媽媽心里非常不舒服，你安慰安慰媽媽吧？扣扣奶聲奶氣又一本正經地回答我：我不會安慰人啊，媽媽，我應該說什么呢？我說，你只要說沒事，都會過去的，一切都會變好的就行啦。
于是，小小的人兒會轉過頭來，對著我的臉，有模有樣地說，沒事，媽媽，都會過去的，一切都會變好的。她的氣息輕輕打在我的臉上，將整個房間都溫柔到了，可不等我感動完，小家伙一扭身：媽媽，好了好了，我要睡了，你也睡吧。留下我苦笑不得，獨立凌亂......
快到5歲的時候，扣扣突然對死亡這個概念很感興趣，我也從不忌諱跟她談論這個。
有一天，扣扣抱著我的脖子十分擔憂地問：媽媽，你會不會死啊？
我：當然會啊，所有的人都會死啊。
扣扣：那你死了，我怎么辦呢？
我：你會長大啊，你放心，媽媽還有好長的時間才會死，那時候你已經長大了，能夠自己照顧自己了。
扣扣：可我還是不想你死，我想你了怎么辦？
我：媽媽還有靈魂啊，會一直陪在你身邊。
扣扣：那我看得到你嗎？
我：你看不到，但我能看到你。
扣扣：你會不會不認識我啊？
我：不會，我永遠都記得你的樣子。
扣扣：我也會記得媽媽的樣子，我們繼續做媽媽和寶寶。
我：好。
談完這個，母女倆都放心地笑了，就像得到了一輩子的保證一樣。
又過了半年，扣扣得到了一只小雞作為禮物。
這是她第一次擁有一只活生生的玩伴，她高興瘋了，只要從幼兒園一回來，她便會把小雞從紙盒子里抓出來，追著它滿屋子來回跑。
這只小雞也奇怪，被追的時候，它驚慌失措、四處躲閃，小主人追累了，爬到沙發上休息時，它又乖乖跑到小主人腳邊，一動不動站著，然后又惹起另一番追逐......
扣扣是真喜歡這只玩伴。有時候聽不到追逐聲了，扭頭看她，才發現她在看動畫片，小雞就被她放在自己的肚皮上。
時間久了，我總是會擔心小雞身上會有細菌，于是跟她約定，以后不準放小雞在身上，否則就會送走小雞。扣扣剛開始強烈抗拒，但終究拗不過我，只好妥協了。
接下來的幾天，扣扣克制了與小雞親近的強烈愿望，但她畢竟只是個只有5歲多一點的小孩，看著看著，還是忍不住會把小雞抓起來。
當她又一次被發現把小雞放在自己臉上蹭，還企圖親吻小雞時，我崩潰了，從網上看的那些聳人聽聞的禽流感啊，紅眼病啊，一瞬間全占據了大腦，我終于決定要把小雞交給奶奶處理掉了。
本來我以為奶奶會把這只養得已經有些大的小雞送人的，沒想到我下班回到家，就聽到了扣扣嚎啕大哭的聲音。
見我回家，她傷心欲絕地撲向我，抽泣著說：小雞死了，它被奶奶殺死了，我要她還我的小雞，我要我的小雞！我看了一眼滿臉無奈的奶奶，心里明白了，只能騙她:小雞沒有死，先別哭，你聽媽媽跟你講。
她果然止住了哭聲，迫不及待地問我：小雞在哪兒？扣扣的眼睛里還有盈盈的淚水，看起來既生氣又悲傷，還帶著一絲讓人不能忽視的希望，我突然覺得很心慌，是給她個遙遠的希望，還是讓她直面赤裸裸的現實？
最終我還是選擇了編一個故事。
我：小雞的媽媽想它了，所以我們把它送回它媽媽那里了。
扣扣：它媽媽在哪？我要去把它要回來！
我：啊？你帶走小雞，它媽媽多傷心啊，就像別要帶走你，我也會非常傷心的。
扣扣：不行，我就要我的小雞！
說完，她小嘴一癟，又要哭出來。
我只好又開始編：要去找它們，要走很長的路啊，我們要先穿過一大片草原，翻過幾座高山，還要去穿越原始森林和大沙漠，在一條長長的河流旁邊，就是它們的家啦！
我腦海中出現了《了不起的卡梅拉》書中那個宏偉的雞舍。
扣扣：那我們趕緊出發吧，去把小雞找回來。
我：好啊，但我們要先收拾東西，吃飽飯再出發，好不好？
扣扣：好！
扣扣終于破涕而笑了。
吃完晚飯后，扣扣似乎忘記了這回事，她只是默默坐在沙發上看她最喜歡看的動畫片。
到晚上睡覺躺在床上的時候，她才靜靜地趴在我耳邊，幽幽地對我說：媽媽，你別騙我了，我都知道，小雞真死了，我都看到了，奶奶把它掛在陽臺上了。
說完她哽咽著又要哭出來，我震驚了，同時也很憤怒，怎么忍心讓這么小的孩子看這個？可最終也只能嘆了口氣，誰又能苛求老人們也能以一顆平等的心來對待一個還不懂事的小屁孩呢？
我不能讓扣扣心里有這樣的陰影存在，我很認真地對她說：扣扣，你看到的不是你的朋友小雞，那是奶奶從菜市場里買回來做菜的小鵪鶉。真的嗎？真的不是我的小雞？
不是，我跟你說過了，小雞回到了它媽媽身邊了，它現在跟你一樣，依偎在它媽媽的懷里呢，它知道你想它，它也會想你的。
扣扣終于忍受不住又小小地哭出聲音來了：媽媽，我真的好想它。
嗯，媽媽也想它，我們現在睡覺吧，睡著了說不定可以在夢里面跟小雞玩呢！好，媽媽晚安......
當然，這件事情并不像我寫得那樣，結束得那么溫馨和美好，扣扣還是會在想起小雞的時候突然大哭，總是念叨著要去找小雞。
我從來不去阻止她哭，慢慢地陪著她度過了漫長的一段總是有淚水的時間，直到她開始與幼兒園的小朋友玩耍嬉鬧，心情一點一點變好起來。
我的扣扣懂事、善良，但大多數時候，扣扣還是一個安靜的、有些怯怯的敏感的小女孩。所以，我縱容著她的脆弱，而她也收容著我的脆弱，我們之間的關系是母女，也是朋友。
哪怕她現在的年齡還不足以理解成人世界里的世俗和復雜。對我而言，她是我的天使，是我的陽光，是我心中永遠溫暖的所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