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若虛的詩作留存下來的非常少,可是后人提到這首詩,稱它為“以孤篇壓倒全唐之作”。
但我基本上不把《春江花月夜》看作張個人化的才氣表現(xiàn),而是強調(diào)初唐時期人的精神有一種前所未有的遼闊,在空間和時間上都開始伸展。
張若虛能寫出這樣的詩,當然是因為之前的三百多年間,一直有人為他做準備工作。因為水到渠成,擁有開闊胸懷與氣度的詩人才會將《春江花月夜》吟唱出來。
我們看到唐朝這個花季的花開了,贊美花的美麗,卻常常注意不到它底下的枝葉,根,它需要的土壤、陽光、雨露,而這些全部是它開放的條件。
它的影響力為何這么大?因為這是初唐詩中最具典范的將個人意識提高到宇宙意識的一個例子。
全詩共三十六句,每四句是一個韻,一共有九次轉韻,構成了非常完整的結構形式。經(jīng)過魏晉南北朝三百多年的琢磨,形式與內(nèi)容之間的完美關系終于實現(xiàn)了。
關于題目:“春江花月夜”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們在五言詩當中,習慣于“二”和“三”的關系,很多人會認為斷句時應該在“春江”后面,下面是“花月夜”,譯成白話就是春天的江水,那“花月夜”的中心詞就該是“夜”——有花有月亮的夜晚,聽起來其實挺俗氣的。
我將這五個字看作是一首交響曲的五個樂章,整首曲子有五個主題:春天,江水,花朵,月亮,夜晚。五個主題在交錯,他們之間發(fā)生了三棱鏡般的折射關系。偶然間因緣際會發(fā)生了互動關系,可它們又各自離去。它們是知己,也是陌路。
這首詩之所以迷離錯綜、意象豐富,是因為它的五個主題都是獨立的。它在充分的自我獨立性當中,去欣賞另外一個完全獨立的、與它不同的生命狀態(tài)。
每一個生命都可以欣賞另外一個生命,這是唐代這個“花季”出現(xiàn)的原因。在唐詩中,生命的獨立性是受到歌頌的。
1.“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
春天,上游的冰雪融化,江水特別洶涌澎湃,潮水也比平常更大;“連海平”,是說潮水和汪洋大海連在一起。可詩人所處的地方根本看不見大海,在我看來,是他的精神狀態(tài)擴大了。
第一句是平面的展開,第二句是立體空間的展開,第一句接近繪畫,第二句接近雕塑。從“連海平”到“共潮生”,兩個空間都擴大了。
詩人用這種蓬勃的空間感,擴大了自身的生命領域。第二句他又做了立體的展開,海上明月跟著潮水一起往上升。
“滟滟隨波千萬里”是說水波一直在發(fā)亮,千里萬里都有月亮照亮的水波,生命經(jīng)驗又擴大了。千里之外是看不見的,這不是視覺,是心理狀態(tài)。
這段最后一句的“何處春江無月明”是一個問句,很有趣,詩人已經(jīng)不在自身的肉身上定位,而是到了宇宙的高度。在地球上,哪一條河不是在春天被月亮照亮?像一個電影的俯視鏡頭。
2.“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生命經(jīng)驗被放大為宇宙意識,詩人又通過文學技巧將漫無邊際、天馬行空的思想拉回來——“江流宛轉繞芳甸”。
他面前有一條河,“宛轉”地流過“芳甸”。“甸”是被人整理出來的一畦一畦的圃,就是田。河流彎彎曲曲地流過種滿了花的、散發(fā)著香味的土地,這句主題變成了“江”與“花”的對話。
“月照花林皆似霰”,主題又變成了月亮與花朵。初春時,夜晚的空氣很涼,水汽會結成薄薄的透明的東西在空中飄,就是“霰”。
各種顏色的花在月光下會被過濾成銀白色,我們看到張若虛在慢慢過濾掉顏色,因為顏色是很感官的。可是詩人希望把我們帶進宇宙意識的本體,帶進空靈的宇宙狀態(tài)。
“江流宛轉繞芳甸”的“芳”是針對嗅覺,“月照花林皆似霰”是針對視覺。江水把氣味沖散,月光把花的顏色過濾。
“空里流霜不覺飛”,這里的“空”,可以是空間的空,也可能是心理上的空。春天的夜晚會下霜,因為天空布滿了白色的月光,所以霜的白色感覺不到了。
這是詩中出現(xiàn)的第一個有哲學意味的句子,就是存在的東西可以讓你感覺不到它的存在。
“汀上白沙看不見”,同樣因為月光和沙洲的沙都是白色而看不出來了。
詩開頭的春天、江水、花朵、月亮、夜晚,非常絢爛,可這兩句詩一下將意境推到了一個“空白”的狀態(tài)。
3.“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江天一色無纖塵”——江水、天空全被月光統(tǒng)一成白色,沒有任何雜質(zhì)。“空”就這樣被推演出來。一切都只是暫時現(xiàn)象,是一種存在,可是“不存在”才是更大的宇宙本質(zhì),生命的本質(zhì)或宇宙的本質(zhì)可能都是這個“空。”
“皎皎空中孤月輪”,在這么巨大的“空”當中,只有一個完整的圓,即“孤月輪”。
“江畔何人初見月”,張若虛在公元七世紀左右,站在春天的江邊看夜晚的花朵,然后他問:誰是第一個在江邊看月亮的人?
這個句子不難懂,可我們聽到這個句子會嚇一跳。因為他問到了本質(zhì),這完全是哲學上的追問,通常我們很少看到這么重的句子。
他忽然把人從現(xiàn)象中拉開、抽離,去面對蒼茫的宇宙。我們大概只有在爬高山時才會有這種感覺——到達巔峰時,忽然感到巨大的孤獨感;視覺上無盡蒼茫的一剎那,會覺得是獨于天地精神往來。
這種句子在春秋戰(zhàn)國出現(xiàn)過,就是屈原的《天問》,之后就沒人問過了。農(nóng)業(yè)倫理把人拉回來,說問那么多干什么,你要把孩子老婆照顧好。漢詩里面會說“努力加餐飯”,唐詩里面的人好像都不吃飯,全部成仙了。
他們問的是“江畔何人初見月”,關心的不再是人間的問題,而是生命本質(zhì)。“江月何年初照人”江邊的月亮現(xiàn)在照在我身上,可它最早什么時候照到了人類?
這個句子這么重,所問的問題也是無解。唐詩之所以令我們驚訝,就是因為它有這樣的力量,也就是宇宙意識。大部分朝代的文學嗯沒有宇宙意識,可唐詩一上來就涉及了。
這是《春江花月夜》第一段當中最重的句子。
這么重的句子出來以后,接下來怎么辦?神來之筆之后就是平靜,詩人接著給出了一個非常平凡的空間:“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他完全用通俗的內(nèi)容來把“江畔何人初見月”這么重的句子收掉,第一段就此結束。